春雨，不期而至，憂郁而固執(zhí)的傾瀉著。臨近窗戶，絲絲細(xì)雨正編織一幅夢幻的圖畫，使人驀地想起幽靜的古寺，欄桿處，雨聲一點(diǎn)一滴，意猶未盡，遠(yuǎn)處，雨幕朦朧，如橫在空中的紗布，遠(yuǎn)山近水如水墨畫一般漸次融化，終于與雨霧融為一體，分不清彼此。

我想起了老家的青瓦房，夜雨淅淅瀝瀝地拍打著瓦片，瓦縫間，流淌著涓涓細(xì)流，像珍珠一般從房檐落下，水聲清脆?？墒俏覅s看到了褐色的土墻，灰色的窗，一家人轉(zhuǎn)身都略顯擁擠的斗室，我沉默著，沉默中帶著一絲笑意。

誰家的黑白電視機(jī)正在播放《西游記》，打斗聲正濃，兒童的歡笑聲不斷，而屋外，滿頭白發(fā)的老人正用扁擔(dān)吃力的挑著井水，這場景好似在昭示著什么，也像是在諷刺著什么。

天空下了雨，云層很低，好似站到山頂伸手可以觸摸，江南春季特有的感覺，仿若一只被蛛網(wǎng)粘住的飛蛾，身心都緊貼在絲綢般的網(wǎng)上。拉開窗簾，推開窗戶，點(diǎn)點(diǎn)雨絲悄悄飛進(jìn)來，撲在臉上，送來幾縷微微的并不歡愉的涼意。

緊靠墻角，細(xì)看蟻群的運(yùn)動，蟻群無規(guī)則的排成一條曲線，像在墻角邊畫下一條歪斜的黑線。螞蟻們從容淡定地爬行著，靈活的觸角頻頻搖動，如一個個地質(zhì)考察員，試探性的摸索前面的路。這細(xì)長的隊(duì)伍，不知疲憊的爬行，是為了幾粒人類毫不在乎的糧食？還是地下的家被雨水浸沒，無奈搬家？前方有一灘積水，一片落葉即可覆蓋，可它卻阻擋了蟻群前行的路，蟻群停滯了，徘徊一陣，下一秒，便又轉(zhuǎn)了彎，換了一個陣型，繼續(xù)前行。

不知什么時候，雨點(diǎn)收了腳，厚重的云層驀地移開，漏出一塊藍(lán)色的天壁，有一片耀眼的光射下來，照在一座不純潔的城上?？赡瞧柟鈪s如同撥動著琵琶弦的歌姬，剛摘下面紗，便又嬌怯的戴上面紗。于是，世界又剩下陰暗，比先前更深的陰暗，且多了一份濕潤的悶熱，令人憂煩。

雨點(diǎn)急匆匆落下，轉(zhuǎn)瞬間又停了，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靠近窗邊，欣賞雨后的晚霞，西天紅的刺眼，似要燒出火來。我記得祖母曾說過：“東邊紅，雨淋淋；西邊紅，日頭曬死蔥”，這火紅的西天，是預(yù)告今夏有旱災(zāi)？我不禁對酷夏心生恐懼。

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季，酷熱無比，我與幾個兄長在樹下乘涼，臨近中午，祖母要上山把家里的老黃牛牽回家，便想著帶上我們，我們當(dāng)然欣然隨往，但其中的一個兄長被他母親強(qiáng)留下來看守他家剛剛收獲的稻子，說是怕被雞鴨偷吃，實(shí)則怕被人偷走，委實(shí)迂腐、愚蠢至極，以那時候鄉(xiāng)鄰之淳厚，斷不會做偷雞摸狗之事，我與兩個兄長跟在祖母的身后，聽祖母說八仙過海的神跡，而那位堂兄只能坐在樹下，眼巴巴看著我們遠(yuǎn)去，但我難以想象，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活著的他。

上山牽牛的時候，祖母的右眼一直跳個不停，祖母對于古人的說法，一般相信，所謂“左眼跳財(cái)右眼跳災(zāi)”，祖母便一邊走著，一邊自言自語的說道：“不會出什么事吧？”而她的腳步也不覺的快了起來。

回到家，發(fā)現(xiàn)堂兄已然不在樹下，祖母大聲喊道：“青仔子，你在哪里，快出來?！比螒{祖母如何嘶喊，周圍除了聒噪的知了聲，便只有葉片焦躁的聲響。

于是，全家人都從田地里趕回來，沒人知道堂兄的下落，祖母急得落下眼淚，“到底去了哪里咯，先前還在，能去哪里啊?！?/p>

“我先前看到云伢子從后山下來，全身濕透，慌里慌張，像丟了魂。”同族的一個伯母說道

“后山？難道是在磚池（以前燒紅磚，在稻田里挖泥，會留下一個大坑，一時也不會填滿，雨水一來，便成了一個水池）里耍水去了？我的祖宗！”說罷，祖母箭步往后山跑去，我們也跑去了后山。

眾人圍在小池旁，發(fā)現(xiàn)了堂兄的短衣和褲子，別的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祖母一下子癱了下來，眼淚刷的落下；而堂兄的母親卻說了一句：“這狗吃的不聽話，死了也活該?！币么蠹乙魂嚹戭?。

父親下了水池，水深過他的胸口，父親用雙腳在水里四處探尋，突然，他像似被什么磕絆了一下，父親臉上露出無奈的神情，他沉入水底，然后慢慢浮出水面，他沉下的時候，只是一個人，出來的時候，手里抱著一個人，正是我的堂兄；這一回，祖母再也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沉痛，放聲大哭：“我的兒，我的兒，”不停的喊著，可那個早已僵硬了身子，怎么也沒有個動靜，周圍的人，眼里都淌出一些淚水，在場的只有兩個人沒有哭，一個是我，一個是堂兄的母親，我當(dāng)時是因?yàn)槟晟贌o知，全然不知道死是何含義，還天真的以為堂兄只是累了，暫時睡了。而我的那位伯母，至始至終都沒有哭過，或許真悲無聲而哀吧，但她的表情委實(shí)令我后怕，那是一種仇恨的神情，用一種面對生死仇敵的眼神看著祖母和我們這些親人，好似堂兄是被我們害死的。這十多年來的光景，我一直沒有見過那種令人膽寒的神情，也一直在思考，那種神情究竟表達(dá)了怎樣一種情感，可我翻遍所有的書籍，經(jīng)歷所有的生死離別，都無法明了，篤定我今生都不會明白那是怎樣一種情感。

也是從那以后，對于水，在心里深處有一絲懼怕，但同時也對雨水有了很深的情感。

我的腦海一直浮現(xiàn)兩幅畫面，一幅是堂兄死去的場景，一幅是祖母背我過小溪的場景。

那是我九歲的時候，初夏，雨后初晴，我上山采蘑菇，途徑一條小溪，祖母原本想與我一起上山，但我覺得爬山太累，就讓祖母在小溪的對岸等我，祖母一開始如何也不肯應(yīng)同，最后，耐不過我的倔強(qiáng)，只好在小溪的對岸等我，我過完兩米長的獨(dú)木橋，到了小溪另一邊，對岸傳來祖母慈祥的聲音：“我崽，莫跑遠(yuǎn)了，莫跑到山里邊”，我回應(yīng)“好”。

我在山里采蘑菇，山下不時傳來祖母的聲音，“我崽，你在哪里?！弊婺赣寐曇魜砼袛辔揖嗨卸噙h(yuǎn)，也正是因?yàn)橛辛俗婺傅穆曇?，才使得我忘記一切危險，在心里增加了一些膽氣，十分順利的采了一籃蘑菇。

我下了山，祖母正望著我這邊，我提起竹籃，向祖母展示我的成果，然后歡快的上了獨(dú)木橋，小跑著，祖母大喊：“莫急，你慢點(diǎn)走過來，我的崽。”

興許是我過于興奮，興奮的忘乎所以然，一腳劃空，掉進(jìn)小溪里，要說小溪，水深最深處不過兩尺深，對于一個將近十歲的孩子來說，不存在溺水的可能性；但由于我的不小心，左腳崴了，疼痛無比，步履艱難。

我分明看到祖母猛地跳入溪水里，向我跑來，雙腳經(jīng)過處，卷起一帶白浪，紛飛著晶瑩的水珠，附帶著清澈可見的激響的水聲。祖母跑到我面前，一把背起全身濕透的我，由不得我說了什么，只是大步地走著，嘴里發(fā)出溫柔慈祥的聲音：“我們回家，我們回家了?！庇谑牵粋€少年，在一個老人的背上，流下一行清淚，而幾年后，當(dāng)那個老人離開少年時，少年握著那雙冰涼的手，同樣落下眼淚。

“我冒得用，害死了一個孫子?！弊婺干俺Ｕf的一句話，原來她還是忘不了堂兄的早逝，把這一切的不幸歸結(jié)到自己的身上，內(nèi)心一直生活在自責(zé)之中，才使得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皺紋越來越多，白發(fā)越來越多；祖母并不知道，那個年輕的生命淹沒在一片水里，不論我們承不承認(rèn)，這都是他此生的命途，死或是生的另一種存在方式，哪里是人力所能改變，縱然要責(zé)備，也只能責(zé)怪生命的渺小，雨水的殘忍。

夜色已經(jīng)襲來，今夜沒有撩人的月色，窗外涼風(fēng)呼嘯，天壁也漸次黑暗，烏云給夜空涂抹了一層墨。

幾年前的一個雨后初晴的夜晚，云鱗在天空畫出錯落有致的圖案。地面有積水，不深，小道上可以行人，偶爾也會有幾輛汽車駛過，驚出一層浪花。

那是一個寧靜的夜晚，少見的寧靜，風(fēng)無聲吹起一街的漣漪，迎著靜謐的月光閃耀著音銀色，微微振動的波痕，拉扯著路燈下的倒影。眼前就是這般奇妙、韻味十足的江南風(fēng)景，所缺少的不過是幾頁扁舟，幾曲菱歌

那個時候，我還在念高中，下了晚自習(xí)，正打算去網(wǎng)吧通宵，轉(zhuǎn)過街角，我解放了幾天來拘束的大腦，所想所思，盡是那個名叫互聯(lián)網(wǎng)的神奇物種。

街上的人不多，除我之外，僅有兩人而已。一個推著小車，車上裝有臭豆腐一類的小吃；一個攜著米黃色的破棉被，在夜色下，反射幾束微光。他們似乎都在尋找著什么，低著頭，一邊慢悠悠的走著，一邊四處張望，沉默的如同啞巴一般。到了有路燈光的地面，他們停住了腳步；推車的人從車下面的格子里拿出一條毯子，掃視了一下周圍，把毯子平鋪在干燥的地面上，另一個也就鋪上棉被。

“今晚莫下雨呵？”其中一人說道

“求老天可憐，莫像昨夜一樣，睡到一半，就下起大雨，全身濕透。”另一人回答

“為什么不找一個可以避雨的地方睡？”出于同情心，我吐露出心里的疑問。

“那些地方人早就滿了，而且那些地方臟得很，亂的很，很多蚊子、虱子、臭蟲，人在那里，就是喂蟲的?！眱扇私醍惪谕暤恼f，話語中，明顯有一種咒怨。

我看了他們一眼，核桃一般枯燥而淡黃的臉。天空的云層驀地厚了，月亮?xí)r隱時現(xiàn)，漸漸的，被云層吞沒了。我背對他們，望著陰暗的天幕，自言自語說：“看樣子，天好像要落雨了?！?/p>

他們?nèi)粵]有聽到一般，很滿足的躺著，雖然我看不清楚他們那時的神情，卻可以感知那種默然的姿態(tài)“下雨再說，找個地方躲一下就冒得事，淋雨算得了什么事?！甭曇艉艿统?，也算是一種回答。

不多久，我就聽到一陣陣呼嚕聲，“會生病的?！蔽覄傁胝f出口，卻沒有勇氣開口，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病痛對于他們來說，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已然沒有上網(wǎng)的興趣，漫無目的地走在人煙稀少的街上，不多遠(yuǎn)，又發(fā)現(xiàn)一個露宿者，他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想來是做了個好夢罷。他的身下沒有毯子，沒有棉被，沒有席子，僅僅只有幾張報紙，不知此刻他在夢中能否感覺得到幾絲涼意？再往前，是一架天橋，天橋下，果然躺有四五人，蜷縮著身子，擠成一堆，相互取暖。頭頂有橋面，身下是幾級石階，既遮陽，又防風(fēng)雨，看來他們是夠幸運(yùn)了，占了這樣的寶地，只是，在隔了很遠(yuǎn)的地方，就可以聞到一股濃烈的腐臭味，我連忙捂鼻走開。

這不是戰(zhàn)場，卻勝似戰(zhàn)場，這是一場生活的戰(zhàn)爭，我們誠然要面對的戰(zhàn)爭，我們的生活中，有一些人依然這樣活著，而且還要繼續(xù)活下去·····

窗外的雨停了，不知到了夜半夢醒時分，是否又可以聽到奔騰的雨聲，是否又可以見到雨中的那些人，一抬頭，桌前的長壽花依然開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