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具設(shè)計大腕李漁 明 仇英《桐陰繪靜圖》中臥椅聽瀑的雅致 明 杜堇《聽琴圖》中琴師的閑情

　　文/陳桂湖

　　導(dǎo)語>>>

　　在農(nóng)村生活過的人都知道，桌、椅、案之類家具，經(jīng)常由于地面不平或家具本身的殘缺而擺放不穩(wěn)當(dāng)，人們要找磚頭瓦片來墊腳。李漁說，為什么不在做家具的時候，就利用那些木頭和竹子的邊角料，備做一些精致好看的桌撒呢？

　　核心提示>>>

　　書名之所謂“閑情”，有人說是李漁自謙，有人說是李漁矯情，這都未免把他看得太淺。李漁畢其一生雅事情思于此書，豈有作態(tài)自謙和矯情之理。

　　《閑情偶寄》是一本非常有趣的“閑書”，李漁把其畢生所學(xué)所思都用風(fēng)趣盎然的筆墨寫在其中。讀《閑情偶寄》，跟隨李漁亦莊亦諧、嬉笑怒罵皆成文的妙思而飽覽紙上人間風(fēng)物，只覺心情愉悅、齒頰生香，頓感書中自有黃金屋、顏如玉一類的話語，是果不其然，甚至是不盡其然。如果可以造一詞叫“讀書三昧”，那么用這個詞形容讀《閑情偶寄》的快樂，最為貼切不過。

　　思出風(fēng)云之表

　　據(jù)說李漁出生時，母親肚痛三天三夜不能分娩。有一道人路過，說，這孩子是星宿降地，李家地盤太輕，載不動，建議把產(chǎn)婦移到祠堂后，李漁才呱呱墜地。這時他也不叫李漁，如道人所說，他取名李仙侶，字謫凡，李漁是他中年后自改的名。為了給不是凡胎的李漁創(chuàng)造良好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李母甚至學(xué)起了孟母三遷。而縱觀李漁生平，無論其仕途、人格、才哲、文思，確實都無不具仙人般的出世風(fēng)范。

　　《閑情偶寄》是李漁的代表作。寫家具的部分是在“器玩部”中，此外還有“詞曲部”、“演習(xí)部”、“聲容部”、“居室部”、“飲饌部”、“種植部”和“頤養(yǎng)部”。每一部單列出來，都是一本風(fēng)致嫣然的美學(xué)經(jīng)典。讀古人名著，常有一感，古書的含金量都極高，隨便一段話拎出來，都夠現(xiàn)代人萬般巧用，寫出一篇洋洋灑灑的論文來。

　　《閑情偶寄》古今三百年，流行海內(nèi)外。此書有多妙，咱苦于筆墨晦澀，總覺得說不痛快，還是來聽聽《板橋雜記》的作者余懷的評價：“今李子《偶寄》一書，事在耳目之內(nèi)，思出風(fēng)云之表，前人所欲發(fā)而未發(fā)者，李子盡發(fā)之；今人所欲言而不能言者，李子盡言之；其言近，其旨遠，其取情多而用物閎。寥寥乎，儷儷乎，汶者讀之曠，塞者讀之通，悲者讀之愉，拙者讀之巧，愁著讀之忭且舞，病者讀之霍然興。此非李子偶寄之書，而天下雅人韻士家弦戶誦之書也。吾知此書出將不脛而走，百濟之使維舟而求，雞林之賈輦金而購矣?！?/p>

　　讀過《閑情偶寄》的人應(yīng)該都會感謝余懷為我等“代筆”的如潮好評。本文是專門講家具的，又是“覺世稗官”又是“湖上笠翁”的仙人李大才子，自個兒在一隅時空中喜滋滋地玩著、樂著，奇思妙想迭出，為我們設(shè)計了好幾種很有意思的家具。我們一起來看看。

　　不可或缺三小物

　　“三小物”是指抽屜、隔板和桌撒。李漁認為凡屬幾案一類的家具，這三小物都不可或缺。

案幾雅賞(圖片提供：北京傳是)

　　首先是抽屜。抽屜本屬常見，但李漁覺得人們還是“忽略其事，而有設(shè)有不設(shè)”，不能物盡其美，“不知此一物也，有之斯逸，無此則勞，且可籍為容懶藏拙之地”。李漁說，簡牘刀錐、丹鉛膠糊之類繁雜的“文具”，應(yīng)該“役之如左右手”，隨取隨得，如果放在別的地方，要經(jīng)常起身拿來拿去，費時費事的很不方便。置身書房，最煩的莫過于經(jīng)常起身，如果就在兩手所及之處有許多抽屜，那真如李漁所說，“非特取之如寄，且若有神物俟乎其中，以聽主人之命者”。而且，平時的那些廢稿廢紙，亂扔地上、桌上，也顯得凌亂，“頗為明窗凈幾之累”，可把它們暫放在抽屜里，等有空時再拿去燒掉。李漁認為，抽屜不只書案應(yīng)多設(shè)，琴案、畫案，乃至于供佛的供案和接待客人用的食案，都是多多益善，可為生活省掉很多瑣碎的啰嗦。

　　其次是隔板。此是李漁獨創(chuàng)。冬天伏案讀寫，桌下燒火取暖，火爐火氣上炎，久而久之桌面臺心會被燒壞掉。為此李漁認為應(yīng)另備一塊活板，襯在桌子下，或用繩子懸系，或用鉤子掛住，而最好是在造桌子時就加上一個可卸可安的活板裝置。如此，讓活板代替桌面承受上燎的火氣，燒焦了就另換一塊。李漁說這是“珍惜器具以惜?！?。

　　再次是桌撒。這又是李漁的巧思。在農(nóng)村生活過的人都知道，桌、椅、案之類家具，經(jīng)常由于地面不平或家具本身的殘缺而擺放不穩(wěn)當(dāng)，人們要找磚頭瓦片來墊腳。李漁說，為什么不在做家具的時候，就利用那些木頭和竹子的邊角料，備做一些精致好看的桌撒呢？桌撒可以一頭極薄，一頭稍厚，大小厚薄不同地盡量多做，“以備挪臺撒腳之用”，比磚頭瓦片好用多了。而桌撒務(wù)必要上漆，使它跟桌子的顏色一樣，一來墊上后不影響美觀，二來書童做衛(wèi)生時也不會把它當(dāng)成無用的竹頭木屑而掃除掉。

　　奇思妙想造涼杌

　　家具的坐具，常見的是椅、杌、凳。李漁認為“三者之制，以時論之，今勝于古，以地論之，北不如南”，又說維揚木器，姑蘇竹器，都是甲于古今，冠乎天下，不容他再贅一詞。然而坐具之中卻仍有兩樣未備，實嫌思慮不夠周祥，李漁便“特創(chuàng)而補之”。一曰暖椅，一曰涼杌。這里先說涼杌。杌，通常指馬扎，涼杌就是涼爽的馬扎，是李漁特為夏日消暑而創(chuàng)。

　　具體造法是，讓杌的杌面空出一個區(qū)域，另造一個方匣子填塞，匣子四圍和底面都由薄木板構(gòu)成，刷漆使之不漏水，上面覆蓋的材料則用上好的瓦片(李漁說此瓦最好“向窯內(nèi)定燒，江西福建為最，宜興次之)。這個方匣子是用來貯存涼水或者冰塊的，這樣一個涼爽的馬扎就制成了。炎炎夏日，坐在這馬扎上，就會涼颼颼的舒坦之極。而之所以只改造馬扎不改造椅子，李漁說，夏天“無物不同燙火”，馬扎四面無障、透風(fēng)，椅子有靠背有扶手，且都是木頭做的，身體接觸到還是熱得難受，若用這個方法改造椅子，那是只顧屁股涼爽而不管身體的其他部位。

　　房車一般有暖椅

　　李漁另一“創(chuàng)而補之”的坐具，稱為“暖椅式”，這是他最得意的發(fā)明，在書中他還把暖椅畫了出來，以便普及推廣。畫中但見一童拉出桌下抽屜添置木炭，另一童子正往上端的管槽里加水，一男子愜意地坐在一張與桌子等寬的座椅上揮筆書寫。整套暖椅看上去形制碩大，樣貌古怪新奇。

　　關(guān)于暖椅之造，李漁說：“予冬月著書，身則畏寒，硯則苦凍，欲多設(shè)盆炭，使?jié)M室俱溫，非止所費不貲，且?guī)装敢子谏鷫m，不終日而成灰燼世界。若止設(shè)大小二爐以溫手足，則厚于四肢而薄于諸體，是一身而自分冬夏，并耳目心思，亦可自號孤臣孽子矣。計萬全而籌盡適，此暖椅之制所由來也。制法列圖于后。一物而充數(shù)物之用，所利于人者，不止御寒而已也?！崩顫O為御寒而創(chuàng)的暖椅，功能多樣，像極了現(xiàn)在許多富人所熱衷的房車，一物中容納著一個小世界。

　　按照李漁的介紹，這種暖椅，累了可當(dāng)床睡，飯時可充餐桌，置炭的抽屜里放上香料，就變身香氣氤氳的香爐，桌面鑿孔放硯臺，火氣上升，可免天冷凍結(jié)墨汁，衣被受潮時它又可作熏籠且比一般的薰籠受衣更多。更妙的是，它還是一座現(xiàn)成的轎身，只需另加幾條橫杠，蓋上一個頂幡，就是一臺暖烘烘的轎子，可以坐著它沖寒冒雪、游山訪友。李漁得意地說，跟坐我這臺“轎子”游山訪友比起來，魏晉王子猷雪夜訪戴所坐的那艘船可以當(dāng)柴燒了，孟浩然騎著踏雪尋詩的那匹毛驢也可以賣了。不僅如此，我們的李大才子對自己的發(fā)明還有點小擔(dān)憂，他說，倉頡造字使得“天雨栗，鬼夜哭”，這是因為倉頡把造化的秘密都給暴露出來了，我造了這款暖椅，會不會也犯這種禁忌呢，我可真是比那位憂天的杞人還憂心忡忡哩。

　　床令生花帳有骨

　　“床弟之事”也是李漁濃墨重彩之筆。他說人生百年，“日居其半，夜居其半”，床是很重要的。白天有時品茗讀書，有時漫步堂廡，有時觀景訪友，有時寄身舟車，而晚上陪伴我們的，只有一張床。因此床是“半生相共之物，較之結(jié)發(fā)糟糠，猶分先后者也”。李漁說世間許多人在求田問舍上用盡心思，對于寢室宴息的床卻不怎么在乎，他們覺得床只有自己看見而別人看不見，所以不太講究。李漁說若是這樣的話，那么妻妾婢女也多是自己看而別人不常見，是不是可以找無鹽嫫姆那樣的丑女并聽任她們蓬頭垢面也無所謂呢？因此李漁自己是“每遷一地，必先營臥榻而后及其他”。他對床榻講究，但苦于沒錢買新的造好的，就只好在修飾改良上大下功夫。他酸酸地說，就像窮士子娶了個老婆，雖不能變村姑為天香國色，但也督促她勤于梳洗、巧施粉黛。

　　李漁改床易榻，極盡巧思，共有四項內(nèi)容之“十六字令”，分別是：“床令生花、帳使有骨、帳宜加鎖、床要著裙”。所謂床令生花，就是把花搬到床上去，但如何搬法，則大有學(xué)問：“于床帳之內(nèi)先設(shè)托板，以為坐花之具，而托板又勿露板形，妙在鼻受花香，儼然身眠樹下……為小柱二根，暗釘床后，而以帳懸其外，托板不可太大，長止尺許，寬可數(shù)寸，其下又用小木數(shù)段，制為三角架子，用極細之釘，隔帳釘于柱上，而后以板架之，務(wù)使極固……凡得名花異卉，可作清供者，日則與之同堂，夜則攜之共寢，即使群芳偶缺，萬卉將窮，又有爐內(nèi)龍涎、盤中佛手與木瓜、香楠等物可以相繼?！闭麄€過程需要心思細膩，巧用諸般，才能安然享受這床上生花之樂。

　　天才般的妙思，回報給李漁的是天人般的享受。睡在這樣的“花床”中，有一次，他夢酣睡足之際，將覺未覺之時，鼻端絲絲，忽聞臘梅之香，“咽喉齒頰盡帶幽芬，似從臟腑中出，不覺身輕欲舉，謂此身必不復(fù)在人間世矣”，轉(zhuǎn)而瞅見嬌妻在側(cè)，就對她說，我什么人啊，能享這樣的快樂，真擔(dān)心會不會因此折盡平生之福。妻子也不愧是李漁之妻，幽聲嘆道，我們一直貧賤，大概原因就在這里了。

　　床令生花以外，還有帳使有骨、帳宜加鎖和床要著裙，李漁都寫得精妙非凡。比如“帳宜加鎖”中寫蚊子之極善用兵，李大才子赤膊上陣，跟紛紛擾擾的蚊子大軍斗智斗勇，最后終于大獲全勝，活脫脫一位嬉世頑童，讀來令人莞爾，也不免對他的文筆心思拳拳服膺、擊節(jié)贊嘆。

　　千金難買一閑情

　　《閑情偶寄》的“器玩部”除了上述家具外，還有“櫥柜”、“箱籠篋笥”和“屏軸”等篇，李漁都趣說這些家具并發(fā)明了新穎的部件和造法。例如他說櫥柜“以多容善納為貴”，而“善制無他，止在多設(shè)擱板”，且“抽屜之設(shè)，非但必不可少，且自多多益善”，看來他真是對擱板和抽屜情有獨鐘。“箱籠篋笥”之類的收納家具，李漁則提到自己的一種惜物之痛。他說箱籠篋笥，多磨礱極光，窮工極巧，照之如鏡，撫之如玉，可就是“樞紐太庸”，那些銅鎖面葉、紐頭提環(huán)等裝置，“鑲銅裹錫，清濁不倫”，看起來很丑，且會生銹脫落，大煞風(fēng)景。于是他就發(fā)明了一種“暗閂法”，藏拙補陋，使這些家具“有如渾金粹玉，全體昭然”。

　　掩卷而思，《閑情偶寄》真是一部難得的好書，無怪乎歷來為人們稱頌不已。書名之所謂“閑情”，有人說是李漁自謙，有人說是李漁矯情，這都未免把他看得太淺。李漁畢其一生雅事情思于此書，豈有作態(tài)自謙和矯情之理。閑情是古人一致的追求，并非無事做也不是對事不負責(zé)，而是不受制于外物的淡泊明志。唯有真才士、大丈夫，才可能有真閑情。閑情本無所謂寄，因而只是偶寄。這種閑情是無價的，正如有人諳盡世事后的那聲感喟：“人生真不如一句陶淵明”。

　　“星宿下凡”的李漁，像個半仙，熱愛人間又把人間看得清透玲瓏，人世在他心中如月如花又如夢如幻?！堕e情偶寄》寫詞曲、寫音律、寫居室、寫服飾、寫花草、寫?zhàn)B生，無不是筆盡其物，物盡其靈。這本書可以感動和啟發(fā)人們的文句俯拾皆是，在此借其家具一說，希望好書永遠有更多的人珍愛。

　　來源：《古典工藝家具》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