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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發(fā)來消息，《十年一覺電影夢》的作者張靚蓓病逝了。

很突然。

很遺憾。

張靚蓓當(dāng)過大學(xué)美術(shù)系老師，做過金馬評委，曾任臺灣“電影資料館”館長，但她最確切的身份是電影記者，是臺灣新電影運動的參與者。1989年，《悲情城市》勇奪金獅獎，作為《中國時報》的前線記者，她全程在威尼斯現(xiàn)場。由此發(fā)端，她見證了整個新電影運動從無到有的全過程。

三十多年來，張靚蓓在“中時”系報刊上留下了無數(shù)文章，新世紀(jì)之后，大陸的電影媒體上也有了她的不少版面。而她最杰出的貢獻，是編撰了一系列臺灣影人的專著。

其中，我最喜歡的是《凝望·時代》一書，這是《悲情城市》誕生20周年的紀(jì)念特輯。張靚蓓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走訪了該片的十多位主創(chuàng)，全面復(fù)盤《悲》的創(chuàng)作始末。該書不僅文字資料極其豐富，還有大量未曝光的珍貴劇照、片場照，算得上是關(guān)于《悲情城市》最全最深的專著，也是研究侯孝賢繞不開的大部頭。

當(dāng)然，她最知名的作品，是《十年一覺電影夢》——至今為止，坊間最好的一本華語電影導(dǎo)演傳記。

關(guān)于這本書，她跟我聊過幾次，至今還記得的有二：一、她總給李安打越洋長途，電話費花了十幾萬（應(yīng)該是指新臺幣），“打破產(chǎn)了”；二、她和老李在張羅修訂版，可能還要做另外一本書。

現(xiàn)在看來，除非李安自己操刀，否則修訂版的《十年一覺》應(yīng)該不會出現(xiàn)了。而這“另外的一本書”，恐怕也問世無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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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凝望》和《十年一覺》，張靚蓓還有一冊寫蔡明亮和李康生的《不見不散》、一冊寫剪輯師廖慶松的《電影靈魂深度的溝通者》、一冊寫錄音師杜篤之的《聲色盒子》，以及翻譯了一本特呂弗評傳，名為《再見楚浮》。

這些書里，唯有《十年一覺》出了大陸簡體版。這當(dāng)然是因為李安實在太有名，他的傳記能“破圈”，才有大陸書商愿意引進發(fā)行。但我覺得根本原因在于，《十年一覺》是一本好書，坦率、扎實，精彩耐讀，不僅放到“電影書”序列里是精品，擴大到“名人傳記”一檔，也堪稱出類拔萃。

比如說，還在《火鍋英雄》之前好幾年，我和楊慶導(dǎo)演有過一次長談，他說在處女作《夜店》之后，長時間做不出新片子，對自己的能力及職業(yè)都有了懷疑。但是，重讀《十年一覺》之后，他心平氣和了下來，尤其他越發(fā)覺得，李安夾敘夾議回顧早年求學(xué)、求職頗多坎坷的那些篇章，遠比后半本的片場實錄更具啟發(fā)。

其實又何止楊慶，中國影視業(yè)的很多年輕人，都借《十年一覺》，把李安引為偶像，激勵自己勿忘初心慢慢熬。

不過，說起來，華語影圈的許多大明星、大導(dǎo)演，身上的故事要是寫下來，也都該是極傳奇極勵志的，然而出于種種，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沒有正經(jīng)的個人傳記傳世，即便是少數(shù)出了書的，也多半寫得淺薄寡淡，避實就虛。

《十年一覺》就大不同，借著張靚蓓的耳目和紙筆，李安誠懇復(fù)盤了自己的人生，那些與父親的沖突、六年待業(yè)的困窘、初進好萊塢的掙扎、西片國片體制之辨等等，都稱得上有趣又有料。最關(guān)鍵的是，李安的人生和事業(yè)幾經(jīng)起伏，他非但不回避，反而濃墨重彩記敘下來，又認真剖析其中的教訓(xùn)得失，確實叫人佩服，又有教益。

據(jù)說當(dāng)年合作之初，李安并沒有多談早年經(jīng)歷，是張靚蓓走訪了李家的親友故舊之后，才拽著他憶起了塵封的童年往事，最終幫助他與過去和解、與出身和解。我想，那時的張靚蓓，不止作者，也是編輯，是審訊官，也是心理治療師。

名人傳記要寫好，除了極少傳主自己肯動筆且豁得出去，絕大多數(shù)要仰仗捉刀人的精力和毅力。李安籍貫江西，生于1954年，張靚蓓籍貫山東，生于1952年，也就是說，他們同屬于臺灣所謂的外省第二代、六年級生，而且后來又都去往美國留學(xué)，所以張為李寫傳，其間無論合拍還是爭執(zhí)，大體是平等的，而這樣的狀態(tài)，在今天名人名流的傳記編撰中，卻很難再覓了。

所以，世界影壇出了個國片西片通殺的李安，算是一樁稀罕事，而《十年一覺》這本書能出來，也真不容易，是傳主和執(zhí)筆人成全了彼此。不消說，“安叔”如今在中國成了一尊零差評的真神，張靚蓓要記上一功，那十幾萬的長途電話費，并沒有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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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聲色盒子》和《電影靈魂深度的溝通者》等書，顯然就沒有那么費工夫了，基本上是訪談結(jié)集，內(nèi)容專業(yè)而枯燥，遠不如《十年一覺》精彩紛呈。

不過，假設(shè)有某位好萊塢的資深行業(yè)記者，拉著李安細說從頭，或許《十年一覺》的大部分內(nèi)容，仍然有望傳諸后世。然而，廖慶松和杜篤之這樣資深技術(shù)人員、新電影運動幕后老臣的個人專著，卻很難再有第二本了，所以，站在“華語電影史”角度看，張靚蓓留下的各份遺產(chǎn)，都稱得上彌足珍貴。

曾擔(dān)任金馬獎評委的張靚蓓

說來可惜，作為后輩同行，我認識張老師十多年，卻一直未曾謀面，只是通過電話和電郵溝通，請她代采過李安及其他一些臺灣影人，也聊過一些新電影運動時的老八卦，談?wù)剝砂度仉娪捌诳毡榈牟痪皻獾鹊取＝佑|下來，予我的大體感受是，她是比較典型的老派臺灣外省人，周到細致，很在意禮貌，稍有一些絮叨。

2011年后，張老師出任臺灣電影資料館第五任館長，政務(wù)繁忙，她的寫作基本停了下來，工作重心轉(zhuǎn)向了電影策展、檔案保護等，我和她的來往也漸漸稀疏。再后來，據(jù)說她這個館長干得并不太開心，任滿兩年即去職，當(dāng)時問候她，她大略說自己退休了，要回去“寫書”。

再后來，也就是過年過節(jié)發(fā)個郵件請個安，工作上再無交集，直到這周，傳來她因患癌癥病逝的消息，不免傷感，也就知道了，為什么近幾年她并沒有新作付梓。

當(dāng)年我捧讀《十年一覺》和《凝望·時代》時，不僅被書的內(nèi)容吸引，也暗生效仿作者之心，也曾在郵件往來中向張老師坦承過野心?？墒牵沲啥嗄?，自己畢竟不過只寫了些零碎豆腐塊，跟張靚蓓、焦雄屏這樣的前輩師長比起來，差得實在太遠。到了今天，更感悔恨。

也是本周，前天我在北京的電影資料館，補看了侯孝賢執(zhí)導(dǎo)、廖慶松剪輯、杜篤之錄音的《紅氣球的旅行》，片尾響起了法語版的《被遺忘的時光》，悵然若失。果然，那1980年代開天辟地的“新電影”一代，如今都已老朽凋零，一切的一切，終歸煙消云散，變成被遺忘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