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學(xué)才華聞名于世的“建安七子”中的佼佼者劉楨，被宋人葛立方在《韻語陽秋》卷二十中稱頌為不畏權(quán)貴、堅貞不屈的杰出詩家，"公干（劉楨的別名）嘗有《贈從弟》詩云“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fēng)。風(fēng)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其寄意如是，豈肯少屈于（曹）操哉？"

東漢末年，戰(zhàn)亂頻發(fā)，曹操起兵，統(tǒng)一北方；在曹氏父子周圍聚焦了一大批文人，博學(xué)多才的劉楨就是其中杰出的一員。他十七歲時結(jié)識曹植，后被曹操任命為丞相掾?qū)?，追隨曹操南征北討，參謀軍機。31歲時出任平原侯曹植的屬官，不久改任五官中郎將文學(xué)，隨侍曹丕。曹丕兄弟視劉楨為親故，詩酒唱酬，交往常不拘形跡。曹丕曾特贈珍貴的廓落帶，以示親寵；后又想索回，劉楨執(zhí)意不還，說道“未尚聽至尊賜而反索者也”，并由此留下一篇載于《典略》的妙文《答魏太子丕借廓落帶書》。劉楨耿性忠直，不拘禮法。一天晚上曹丕設(shè)宴招待眾多文學(xué)之士，酒酣耳熱，曹丕命夫人甄氏出堂與大家見面。眾士皆跪拜在地，不敢抬頭，獨劉楨立而不跪；原來甄氏先是袁熙之妻而被曹丕奪來，劉楨認為她再嫁不忠不貞，所以不屑。當時，曹丕對此并未介意，而曹操聽說后大怒，要治以不敬之罪。經(jīng)過曹丕等人援救，才“減死輸作”，罰為苦役。事后，曹操到京洛之西石料廠磨石料處察看，眾官吏與苦力者均匍匐在地，不敢仰視。唯有劉楨未跪，照常勞作。曹操大怒，劉楨辨說道研石是對魏王的敬忠，所以不敢輟手中活；又言“（石）稟氣堅貞受之自然，顧其理，枉屈紆繞而不得申”，曹操知劉楨借石自喻，就赦免了他，但后來再未受到重用。

“真骨凌霜，高風(fēng)跨俗”，這是鐘嶸《詩品》卷上對劉楨的高度評價，既是夸其詩品，也是贊其人品。詩如其人。他的《贈從弟》三首為其代表作?！巴ねど缴纤?，瑟瑟谷中風(fēng)。風(fēng)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就是其中第二首詠“松柏”的前四句。開筆便寫山上之松亭亭拔聳而起，以“瑟瑟”谷風(fēng)烘托其傲骨剛挺；即便是“風(fēng)聲一何盛”，又怎能奈何“松枝一何勁”！接后兩句又進一步渲染，“冰霜正慘凄，終歲常端正”，滴水成冰、萬木凋零的凄寒嚴冬又怎奈其何？松柏依舊是端然挺立、正氣凜然！結(jié)尾再冷然一問：“豈不罹凝寒？”，順而點出詩意所在:“松柏有本性?！?/span>

松柏本性何在？“松柏之有心也，故貫四時不改柯易葉”，自有抗風(fēng)傲霜之堅貞節(jié)操?？鬃赢斈昃驮鴿M懷敬意地贊美:“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松柏自古以來為人們所稱頌，成為秉性堅貞，不向惡勢力屈服的象征。劉楨的這首詠物古風(fēng)，吟詠松柏重于寫神，以“有本性”之精神捎帶“亭亭”“端正”之形態(tài)，通過贊美松柏之堅貞稟性，來象征比附人的精神品德，寄托著詩人堅貞高潔的情懷，并藉此勉勵希望從弟在亂世之中能樹立剛挺端正的品性。

魏文帝曹丕曾盛贊劉楨："其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劉楨《贈從弟》詩贊美了松柏之堅貞稟性，他的為人，則坦蕩高潔，不愿跪拜魏王曹操、甄氏，即使罰為苦役也不愿屈膝，真可謂其人有抗風(fēng)傲霜之松柏“本性”也！人如其詩，可贊可嘆也！

言為心聲，閱文可以知人，讀詩可以知人。詩如其人，人如其詩，詩歌所表現(xiàn)的品性和作家的個人的人格、品性緊密結(jié)合，互為一致；在詩歌史上有許多這樣的榜樣。劉楨如是，歷代文學(xué)批評家最為推崇的大詩人如屈原、陶潛、李白、杜甫、蘇軾等無一不是辭章超群、人格拔俗的偉人：屈原有投江之舉，“陶潛多素心之語，李白有遺世之句，杜甫興‘廣廈萬間’之愿，蘇軾師‘四海弟昆’之言。凡如此類，皆應(yīng)聲而出。其心如日月，其詩如日月之光。隨其光之所至，即日月見焉”^[1]。

而那些品格不高的詩人，盡管有人有時也能寫出非高風(fēng)亮節(jié)類的杰出作品，卻難以被列入較高的審美品級。清代李調(diào)元說，這是一種愛屋及烏、“惡其人者，惡及儲胥”的心理。     

如上所說，寫詩的人，人品與詩品完全一致的，多有所見；然而，無論人品還是詩品都相當復(fù)雜，乍看人品詩品錯位、矛盾雜亂的情況，也并不少見。

人的精神世界極其復(fù)雜，內(nèi)容極其豐富；一個人在創(chuàng)作某些作品時，可能只是內(nèi)心世界某一方面的折射，而未必是整個人格德行的折射。一般情況下，詩人當然是要把自己內(nèi)心世界中最美好最純沽最高尚的一面，即為社會道德所推崇、所提倡、所頌揚的一面表現(xiàn)出來，所以讀者通過詩歌看到的往往是純潔高尚、通體透明的一面，讓某些讀者崇拜不已。譬如，被稱為以一顆童心看世界的中國朦朧詩派的重要代表、當代的“唯靈浪漫主義”詩人顧城，在新詩、舊體詩和寓言故事詩上都有很高的造詣，其《遠和近》詩“你/一會看我/一會看云//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云時很近”，用“人遠天涯近”的辯證情感，表現(xiàn)出一種痛苦思辯憂傷中的透明純凈的美；《一代人》詩中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則成為中國新詩的經(jīng)典名句。讀他的詩感到這人清純浪漫可愛，可是他又特別殘忍狠毒。1993年10月8日，因婚變在其新西蘭激流島寓所旁，顧城用斧頭重傷妻子謝燁致死，殺妻后自縊于一棵大樹之下。這說明什么？說明他的精神世界是極其復(fù)雜的，有著多重人格；既有年輕時清純浪漫、能與人特別是年輕人溝通的一面；又有自私卑鄙齷齪的另一面或其他若干面。他生活自理能力極差，又極端自私，當妻子忍無可忍想要離開他時，他就歇斯底里大發(fā)作，變得極為殘忍，為20世紀文學(xué)史留下一出讓人惡心的悲劇。

與文與其人一致，詩如其人，言為心聲。文字從來是屬于心靈的，更準確一點說，不是詩如那個復(fù)雜可變的人，而應(yīng)該是詩如寫作時的那個人。唐代李紳的《憫農(nóng)》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膾炙人口，婦孺皆知，流傳千古；那是他未為高官前、心里裝著勞苦大眾時寫下的?？珊髞聿饺胧送荆僦猎紫?，“漸次豪奢”，一餐的耗費多達幾百貫，落入了豪奢極欲的沼澤；有劉禹錫《贈李司空妓》詩為證：“高髻云鬢新樣妝，春風(fēng)一曲杜韋娘。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蘇州刺史腸?！蹦菚r的李紳一心功名利祿，為官酷暴，再也寫不出善美而傳神的詩作來了。死后的李紳受到了“削紳三官，子孫不得仕”的處罰；讓人們生發(fā)出像《憫農(nóng)》如此偉大的詩作卻出于并不偉大的詩人這一話題的無限感慨。

詩如其人，可有時詩似乎又不如其人。倘若其人有真假兩面，有時以假面來寫詩時，所寫的詩呈現(xiàn)出的假面形象則不像他的真面為人。金人元好問在《論詩絕句》三十首中說：“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fù)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痹娛且晕鲿x時潘岳（字安仁）作《閑居賦》為例，說明文學(xué)作品未必都能反映作者的真實的思想感情。“遨墳素^[2]之長圃，步先哲之高衢……身齊逸民，名綴下士……”，潘岳的作品宣揚自己淡于利祿，忘懷功名，情志高潔，曾經(jīng)名重一時，傳誦千古。但是《晉書》說潘岳: “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span>^[3]這就啟示我們，讀詩賞詞，對于不熟悉其為人的作者，有時不妨把他們贊賞自己品德的詩詞看作是一種“面具”甚至是“反自我”，我們就不會天真地只從字面內(nèi)容來判斷其人品了。

每個人都生活在現(xiàn)實社會之中，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時刻在監(jiān)察人的言行。這種道德規(guī)范甚至積淀為深層的心理機制，影響著人們的社會生活——文學(xué)創(chuàng)作當然也不例外；這就是那些有真假兩面寫詩之人“為文而造情”，寫出虛偽作品的道德和心理學(xué)上的根源?？纯串敶宰骷以娙俗栽S的原郴州市委書記李大倫，曾作詩抒懷言志:“從政為官三十年，回首往事心怡然。休言懷才謀大略，但愿清廉歸平淡。平生只念蒼生苦，富民強國求發(fā)展。歷盡艱辛終不悔，一腔熱血薦軒轅”；可他實際是個巨貪，利用其職務(wù)便利為他人或單位謀取利益，涉嫌單獨或伙同其妻與子等人共同收受他人錢物折合人民幣1434萬元，還有1765萬元人民幣的財產(chǎn)不能說明來源。與李大倫類似，那些炙手可熱的達官貴人偏要裝出陶潛式的淡泊，大偽大奸倒不乏憂國憂民的豪言壯語，口蜜者不妨腹劍，巧言者或許鮮仁；內(nèi)心卑劣庸俗的人越喜歡以高言曠語來自飾，以此博得社會的信任，或者取得自我心理的平衡。

以假面示人，為文而造情，雖然也能調(diào)動語詞寫出偽情之詩，但絕對寫不出聲情并茂的佳什。如以上李大倫偽飾真面之詩句，“血薦軒轅”句是偷借魯迅詩句來的，“但愿清廉”、“念蒼生苦”、“富民強國”“、歷盡艱險”等語平平，報刊雜志上常見，毫無個性感知而言，并不能說明他為官清正。不過，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可以作假，但整體的氣韻格調(diào)卻難以募仿。貪官假面寫出的只不過是裝飾臉面之假詩，不可能像為官廉潔正直的明代于謙那樣為情而造文、發(fā)自心田寫出的像《石灰吟》“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這樣能真正展示自我人品的佳什。

為詩造情，假情掩真，雖是假詩，不能反映其真人品，但假面澄清，卻能看出作者有真假兩面的偽飾人品；從這一點來說，假情詩能反映其假面目，詩如其人也不是不對。

詩作或許能假飾人品，但只有人品高潔，才能寫出高潔的真詩。作家的人品、情操、思想境界都制約著作品的格調(diào)境界?！扒辶鞑怀鲇谟倌?，洪音不發(fā)于細竅”，“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失其守者其辭屈?！?/span>^[4]“詩文一道，根乎性，而發(fā)為言”^[5]，只有高尚的胸襟，創(chuàng)作才能日臻上乘，否則會流于凡俗?！霸娨匀艘?，人又以詩見”，詩如其人沒有疑義，但詩人的人品德行所見，并不是只就作者的個別詩篇的表現(xiàn)內(nèi)容或片言只語所顯現(xiàn)的義理之當否而言，而須深人到詩的境界內(nèi)部，綜合其詩篇意言氣韻而察之，還須“聽其言而觀其行”，基于對作家本人言行以及代表作品的長期考察而得出的綜合結(jié)論。

“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xué)識，斯有第一等真詩。^[6]”詩品如人品，對寫詩的人說來，“詩是心聲，不可違心而出，亦不能違心而出。使其人其心不然，勉強造作，而為欺人欺世之語；能欺一人一時，決不能欺天下后世。究之，閱其全帙，其陋必呈。其人既陋，其氣必茶，安能振其辭乎!”^[7]

      注釋：

[1]“陶潛多素心之語……”等引句，見葉燮《原詩·外篇上》。

[2]墳素：泛指古代典籍。

[3]“性輕躁……”：引自唐房玄齡等著《晉書》卷55《潘岳傳》。

[4]“清流不出于淤泥……”，見明屠隆《白榆集》卷二?！皩⑴颜咂滢o慚……”，出自《周易·群書治要》。

[5]“詩文一道……”：見清葉燮：《已畦集》卷8《南游集序》。

[6]“有第一等襟抱……”：見清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

[7]“                                       

聲……”：出自葉燮《原詩·外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