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晚報》 2019-10-20 文/徐保衛(wèi) 圖/陶開儉 小橋流水人家的帶城橋下塘,藏有我差不多半個多世紀的情念。童年的我常來常往,因為我的家就和它隔了一條窄窄的河巷。推開北窗,探頭出去,東望望,西望望,都是帶城橋下塘,靠鳳凰街的一頭熱鬧點,去吳衙場的一頭冷清點。 上世紀,幾經(jīng)拓寬的鳳凰街讓帶城橋下塘縮進了一段?,F(xiàn)在的我,還是喜歡這里,常來常往,因為看得見河岸邊的柳絲上,掛著我的快樂童心。約會童年,疊步童年,憶想雖遙遠,但是親切。 1. 下塘口,有個傍河而建的兩層小樓,黑不溜秋,渾身破舊。樓下開過小茶館,臨河南墻幾扇斜撐遮板的窗戶,北門一溜有著編號的活絡塞板。天亮前,那隱約傳出來的吳儂軟語,會催響三三兩兩的公雞打鳴。這家有個兒子,年紀不小了,不想成家,不務正業(yè),整天不是玩鳥就是玩蟋蟀。他的蟋蟀是可以被養(yǎng)過冬的,不知道怎么去保暖的?有一次,見他與人斗蟋蟀,一窩蜂,圍了好多的人。我好不容易擠進人縫,才得以看見蟋蟀盆里的動靜。他的蟋蟀好大,有我小手指那么大了,在蟋蟀盆里蹲著不動,悶聲不響。面對那個沖動好斗狂傲叫囂的蟋蟀,只是那么甩頭一咬,就咬歪了對手的八字黃牙。本該緊張激烈的戰(zhàn)斗,居然很簡單地結(jié)束了,觀者不免悻悻然。 小樓對面,有一個扇形屋面的老房子,進深只有幾步路,是個老婆婆開的水果店。水果店的生意夏天最好。鋪板上面的罩籃里,罩著一牙牙的西瓜,有紅瓤的,有黃瓤的,五分錢一牙。那時的我,赤膊,拖著“踏啦板”,能把一牙西瓜啃得只有一層青青的皮,然后往臉上一擦,哈,那個清涼啊,實在舒服。鋪板的角落還有一樣水果,跟桔子差不多的,只是果皮太青了點,我很難用文字表達,只知道喊它叫“嘗瓤”的,兩分錢一個。這東西其酸無比,不能一瓤一瓤地吃的,只能一舔一舔地嘗。現(xiàn)在想起來,還有牙軟的感覺。若是有孕婦嗜酸,這可是最佳之酸。不過,大概因為沒人吃吧,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見“嘗瓤”了。 下塘口不遠,左側(cè)是一爿煤球店,上下左右全部被煤灰染黑了,里面賣煤球的人說一口紹興話,也是被煤灰染黑了,只有兩只白亮亮的眼白染不黑。煤球不是后來的那種蜂窩煤餅,而是和雞蛋一樣圓咕隆冬的煤球。有一次,我一手拎了個鉛皮桶,一手捏著兩元紙幣去買煤球。一路上,從十全街轉(zhuǎn)彎,上帶城橋,下下塘,進了煤球店,在桶里裝了大半桶煤球,這才發(fā)現(xiàn)手里的紙幣沒了。一定是看野景麻痹了手感,不知不覺把錢丟了。趕緊奔出去,一路上地找。哪里還有啊?這兩元錢著實讓我心痛了好幾天。 下塘小河邊,有一個寬寬的河灘頭。我常??匆娪袚u船進城的農(nóng)民把船歇在河灘頭,往岸上卸除農(nóng)產(chǎn)品,一邊卸,一邊賣了換錢。夏天要是遇見西瓜船,那就鬧猛了,靠船的水里,都是“淴河浴”的小頑童。那是個初春的下午,學校放學早,我和幾個小伙伴在河灘頭上玩耍,小河里的船邊浮著許多的菜皮,還有幾顆菜呢。我于是拿了根細竹竿,開始撈小河里的菜。撈啊撈,忽然游過一群“竄條魚”,細竹竿失去了方向,一個搖晃,我直愣愣撲進了小河里。幸虧我會狗刨式游水,手忙腳亂,落水狗似的爬上了岸。岸上,一個進城“捉垃圾”的農(nóng)民伯伯,用臟兮兮的毛巾擦干了我的少年頭。 2. 下塘居委會,在一個有著很深備弄的老屋里。大門里面,常常有人在下棋看報,還有女人們圍坐著,一邊結(jié)絨線納鞋底,一邊家長里短地聊天。門口三天兩頭會有人擺出個小書攤,一分錢看一本,兩分錢看一本,都有。陽光下津津有味地看看小人書,讓初涉社會的我,感到了一種文化的愜意。那天,小書攤的生意蠻好的,有十來個孩子都在默默地看小書。我一念之差,把我在看的小書封面給撕了,偷偷放進了口袋里。這是一本越南人民在胡志明主席領導下反抗美帝侵略者的小書,老師不久前讓我們寫作文“給胡志明爺爺?shù)囊环庑拧?,我的作文在課堂上念了,還真的寄了出去。彩色封面上的越南小姑娘,肩披長發(fā),實在太可愛了?;丶液?,我用剪刀小心翼翼地把小姑娘剪了下來,用飯粒粘在了竹制碗櫥的門頁上。 小河對面,有我的家。我家的后墻一直下去,就是小河的河墻。把后門開了,站在伸出墻的三條石條,可以用吊桶吊小河的水,放在水缸里,用明礬一漂,就可以淘米做飯的。后來小河水有點不干凈了,我們就每天去附近的井里吊水喝了。當年流行礦石收音機,都是自己裝的。我也不例外,去觀前街買了材料,安裝了一個蠻漂亮的礦石收音機。裝好后的礦石收音機,耳機里只有“咔咔”的聲音,沒有電臺聲音,還要安裝天線地線之類。我的天線是用兩根木條錯成一個十字架,在上面釘上密密麻麻的小鐵釘,再繞上漆包線,然后用長竹竿綁了,豎在了房頂上,有點“永不消逝的電波”的樣子;我的地線是應該申請專利的:獨特,管用,是用漆包線吊了個銅板,從我家的北窗外,沿墻垂到小河底的。天地一通,中氣十足,“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現(xiàn)在播報人民日報社論……”聲音好美好美,我是聽得如癡如醉。 下塘中部,是一個露天的糞池,四周砌了矮墻。這個地區(qū)家家戶戶的馬桶,最終全部被環(huán)衛(wèi)站工人“倒馬桶”的一聲喊,進了糞車,送了過來。糞池在靠小河的方向,翹著一個如同大炮一樣的管子。我看見小河里經(jīng)常會有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搖著船來,停在糞池下。這時候,就看見大炮一樣的管子會放下,對準船艙,“噗噗噗”地噴瀉臭氣熏天的大糞。我知道,這是農(nóng)民在買大糞,搖船回去,澆莊稼的。那時候的鄉(xiāng)下,很少用化肥的,都是人畜的糞水,種出來的莊稼,味道天真,營養(yǎng)純正。怪不得這個“糞”字,以前中間有個“田”字,俗稱“米田共”的?,F(xiàn)在,這“糞”字,中間的“田”不見了。那次,我在岸上的泥土里翻出一塊碎瓦片,朝向水面削去,希望有個優(yōu)美的“削水片”。碎瓦片在水面上跳了一下,轉(zhuǎn)向飛進了糞船里,濺起的糞水,好像濺在了正在忙活的農(nóng)民臉上?!靶〕嗬?!討生活吃啊?”討生活吃,按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欠揍。 3. 走過糞池,沿河,是一個花草樹木茂密的小花園。如果說這一段的下塘像一支毛筆的話,那么這個小花園的形狀就象毛筆頭了,筆尖隨日月收梢在我的懵懂眼梢。我會在這里搜索鳥叫的方位,我會在這里發(fā)現(xiàn)“羊夾夾”喜歡的樹疤,我會在這里初嘗毛桃的青澀,我會在這里佩服“知了”沉默七年叫囂一夏的狂傲,我會在這里受惑“狗尾巴草”的詭秘……夏天的夜晚,這里有許多螢火蟲一閃一閃的,逗引我的好奇。拿一個“青霉素針劑”的空瓶,里面裝了幾只螢火蟲,放在枕頭邊上睡去,夢見的星星全是一閃一閃的。那時候的大自然實在是自然,人們常說的一句口頭禪,那是自然而然。”后來的后來,我“慢慢,慢慢,看見螢火蟲遠去了,遠到了我難以看見的地方。 出小花園,右拐,有一座小木橋。小木橋因為漆過紅色,我們都叫它紅板橋。紅板橋橫跨小河,南堍過十全街,就是我的小學校,帶城中心小學。紅板橋南堍比較熱鬧,因為旁邊有個很大很圓很深的老井。老井,是一口有了年代的義井,井欄上刻有的文字我記不清了。從早到晚,老井就是一道熱鬧的風景,兩口方形井圈上吊水的,四周井欄下邊洗衣洗菜的,絡繹不絕。隔壁相鄰的人們,在這里一遍一遍地滋潤著自己的小日子,連放肆的笑都是濕漉漉的。夏天,哪家沉個西瓜在井里激冷,放心,丟不了。一次,我的吊桶掉了,沉在井底,是鄰居大伯用“刺毛扎鉤”撈上來的。從學校放學出來,我常常會去望望老井,走走木橋……終于,有一天,老井消失了;終于,有一天,木橋也消失了;它們和許多許多的古井老橋一樣,讓你只能在夢里與它們相遇了。 紅板橋往東過去不遠,左側(cè)是蘇州織造署舊址的大門。織造署是古代朝廷建立的,占地甚廣??椩焓鸫箝T,古色古香,幽靜落寞,黃昏的時候,仿佛還能看見某個皇帝的影子。走過的時候,我會瞇著眼睛,從門縫里朝里望,原來的廳堂吏舍園池,現(xiàn)在已是莘莘學子的求學殿堂。由振華女學更名過來的江蘇師范學院附屬中學,當時是蘇城頭牌的中學了,是小學畢業(yè)報考中學的一類中學,一般成績的小學生是進不了的。我在心里暗暗發(fā)愿,希望考進這個學校。可是,我的“半吊子”特性早就半隱半現(xiàn)了,使出渾身解數(shù),認真答題考卷,還是不能如愿。后來想想,也無所謂了,只要認真讀書,在哪個學校都是一樣的。現(xiàn)在,織造署舊址依舊默默地注視著我這個欲求清高的拜訪者。 帶城橋下塘,朝北的枕河人家,以前都是一排破敗的平房。其中有一間一直記得,朝北的木門上部是條柵,空檔里望進去,黑洞洞,空蕩蕩,靜悄悄。只知道,里面住了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孤老太。老太常常會在帶城橋的橋面上,輕輕叫喚著“梔子花……白蘭花……”,從早上到中午,開心地賣花。橋面上,光陰如梭,卻又花香怡人,花香如故。 過了星造橋,這里就是帶城橋下塘的東出口,出去就是吳衙場了,再出去,離葑門就不遠了。因為離家遠了,我一般不再走過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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