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曾說：“誰終將聲震人間，必長久深自緘默；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云漂泊?！?/strong>

這句譯文工整簡潔，豪情萬丈，只需一眼，就能激得人心神蕩漾。隱沒人海，為生活忙得焦頭爛額的普通人，誰不曾幻想當(dāng)下的沉默無言，只是厚積薄發(fā)的階段，總有一天能夠站到舞臺中央，光芒萬丈。就像蟬蟄伏于地下，一年又一年，只為等待飲露于秋風(fēng)的美好時刻。

可現(xiàn)實是幻夢往往破碎，人難免為自己的庸碌而煩惱，畢竟只有主演才能站到舞臺中央。

也許，是你理解錯了呢？也許，尼采這句話的重點不在“聲震人間”，而在“深自緘默”呢？泰戈爾的詩文如是發(fā)問。

1916年，泰戈爾造訪日本，居住了三個多月。在此期間，他借鑒日本俳句的形式，寫下了許多短小而富于哲理的詩歌，這就是著名的《飛鳥集》。

《飛鳥集》描寫了一個沉默的世界，沉默卻不乏味。

比如那句廣為人知的“你微微笑著，不同我說什么話，而我覺得，為了這個，我已等待得久了?！毖鄄鬓D(zhuǎn)間，已無需多言，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柳永的“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無論微笑或哭泣，沉默仿佛總勝過千言萬語。

在泰戈爾眼里，世界好似一個具體的對象。如果這“微微笑著”的“你”就是指世界本身呢？那仍是一幅沉默的畫卷，是“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老翁對著眼前蒼茫又純潔的世界，同樣報之一笑。

除了營造沉默的氛圍，泰戈爾更是在許多詩句中直接贊頌沉默。如“白日以這小小地球的喧擾，淹沒了整個宇宙的沉默”，“在我的一生中，也有貧乏和沉默的地域，它們是我忙碌的日子得到日光和空氣的幾片空曠之地”。

為什么詩人如此鐘愛沉默？以泰戈爾借鑒的俳句為例，俳句中最有名的莫過于松尾芭蕉的“閑寂古池塘，青蛙躍入水聲響”。青蛙潛入水底，波紋逐漸散去，一切回歸閑寂。但我們作為隱秘的觀察者，知道中間發(fā)生了什么——生命在躍動，并怡然自得。

另有一俳句寫“吊桶已纏牽?；ǎ徏移蛩ァ?。院落中四下無人，只有牽?；ㄔ陉柟庀滤烈馍L，然而已經(jīng)有什么東西在沉默中蔓延開來，那是柔軟的生命與柔軟的心靈相遇時的美好。

這就是泰戈爾所推崇的沉默，它不是死寂，不是呆板，而是秋季收割后的田野，藏著生命的悸動，沐浴在天朗風(fēng)清之下。

然而，詩人愛沉默，世人愛喧囂。

即使大文豪蘇軾早已明確地說道“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人們依然試圖留下自己的痕跡。因為當(dāng)人生意義的追問到不可解的地步，留下腳印便成了唯一能接受的答案。

于是，在這個人人都能發(fā)聲的時代，人們再也不甘于沉默。鍵盤敲下文字，手機(jī)錄下視頻，雞毛蒜皮的事也能登上熱搜，信息一下子噴涌而出，鋪天蓋地。

這些爆炸的信息量到底價值幾何呢？有一人因病出國休養(yǎng)了很長時間，回來后問他做新聞總編的朋友，國內(nèi)發(fā)生了哪些大事。朋友認(rèn)真回想了一下，發(fā)現(xiàn)好像沒什么值得講述的。

我們不妨也做一下實驗，現(xiàn)在回想去年的新聞，你能記起幾件呢？我覺得五件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假如這些事不那么重要，那只能證明你記性不錯。

信息除了毫無價值、沒有營養(yǎng)的，還大量重復(fù)。念大學(xué)時，我曾去當(dāng)?shù)匾患倚侣劸W(wǎng)站實習(xí)。去了之后才知道，大部分人的工作就是蹲守實時熱點，再從老牌網(wǎng)站復(fù)制熱點新聞發(fā)布，偶爾改個標(biāo)題。同樣，我復(fù)制的新聞也會被其他網(wǎng)站復(fù)制，連標(biāo)題配圖都一模一樣。

一個有實力的公司尚且如此，類推到個人，更不用再說了。人們以為將資訊發(fā)布到私人賬號上，就是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殊不知其他人也這樣想，于是所有人異口同聲，如同練習(xí)著大合唱，高呼“拒絕沉默，留下足跡”的奇異曲調(diào)。

劉慈欣的小說中有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在這人類歷史的盡頭，他們才發(fā)現(xiàn)，留下腳印比創(chuàng)造世界更難。

留下腳印，發(fā)出聲音并沒有錯，只是它太難了，難到容易畫虎不成反類犬，難到令人害怕沉默，逃避沉默，而沉默才是世界本來的模樣。

前幾天，聽朋友說起一個笑話，說某市有個噴泉遠(yuǎn)近聞名，必須要人站在旁邊大聲吶喊才能噴水，簡稱“喊泉”。喊泉邊不時有大人小孩來湊熱鬧，你方喊罷我登場，人人樂此不疲。后來記者采訪噴泉邊的一位保安，保安淡定地解釋，其實不用喊也能噴水的。

大概世界就是這樣，它沉默著，以自己的法則運行，而無需人站在旁邊評頭論足。相反，喧囂吵嚷撼動不了世界，卻一點點反噬人心。

有種聲波清灰器能夠利用聲波清洗犄角旮旯的污垢，但人不同于機(jī)器，聲音越多，心頭的灰塵反而落得越厚。因此禪宗有“時時輕拂拭，莫使惹塵埃”的故事。

傳說一休禪師曾于月夜泛舟，萬籟俱寂中突然聽到一聲鴉鳴，猛然醒悟，心中歡喜無限。當(dāng)他把這體驗告訴師父時，師父說：“你已修成阿羅漢，但仍未成正果?！币恍荽鸬溃骸叭羰侨绱?，我樂得成阿羅漢，并不在乎修成正果了。”師父點點頭道：“這正是已修成正果的人的回答！”

一休頓悟的關(guān)鍵在于，他意識到心本澄靜，只是因為想要的太多，雜音太多，才使其蒙塵。

人們常說沉默是金，這是狹義上言語的沉默。從更廣泛的角度看，沉默是金鑲玉，它無言的背后，有著玉石溫潤的力量。

它是泰戈爾筆下戀人間的盈盈相望，是生命力的悄然躍動，是世界的真相，是紅塵煉心的最好方式。熙熙攘攘，嘈嘈切切的背景音下，沉默不是鼓吹不作為，而是教我們從另一個角度去看自己，看生活，看世界。

讀過泰戈爾的詩歌，或許尼采的那句名言可以這樣總結(jié)——于無聲處聽驚雷。不必苦等聲震人間的高光時刻，當(dāng)下的沉默同樣彌足珍貴。如同雪后的世界、待放的梅花、新生的嫩芽、沉眠的小動物，一切美好的、可愛的都被包容在其中。

最后，以泰戈爾的詩歌結(jié)尾：“我相信你的愛”，讓這句話做我最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