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詩意人生

云中公子 2019-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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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葬花詞
　　所謂家國不幸詩家幸，通俗的解釋是說：家國不幸能激發(fā)喚醒詩人的愛國熱情；好像因家國不幸而引發(fā)的詩家之幸還挺令人羨慕似的。但其實并非如此。中國文學有個重要特征：皇帝治下的詩人尤其處于亂世末世的詩人，往往逃避現(xiàn)實甚至杜絕天倫情感去追求淡泊寧靜的世外生活；去體驗自然與生命的和諧情調(diào)，以展示他們的人生價值觀和生命理念。如此意境的詩詞大作，因大自然具有輪回變化的季節(jié)性與殘酷性特征，便煥發(fā)著濃濃的悲劇之美。

　　詩人甘愿放棄生活杜絕天倫去追求殘酷的悲劇之美，這是出世超脫的大境界。中國文學史上的詩詞大家莫不如此。而稍加深究因果便知：詩人被迫出世追求這種高境界卻是皇帝制度的悲劇，是中國文化的悲劇，也是中華文明的悲劇。曹雪芹借林黛玉之口吟唱的葬花詞，最能體現(xiàn)這一特征。

　　葬花詞效法初唐歌行體，想象豐富、比喻貼切；花人共語，寓意深刻；嘆花與擬人相得益彰，是作者與其人物共同的血淚凝聚。作者以自然輪回更替之力無情摧殘弱小生命的冷酷性，來表達人物在殘酷現(xiàn)實中迷茫、恐懼、生死、愛恨等等復雜情緒；同時展現(xiàn)自己與人物在現(xiàn)實中敢于向嚴寒抗爭、不甘受辱、誓不低頭、視死如歸的冷峻品質(zhì)。

　　葬花詞抒情自如，發(fā)自肺腑；字字聲聲，如泣如訴；把林黛玉富有詩意的性情特質(zhì)表達得淋漓盡致，把她因寄人籬下的身世遭遇而致愁恨無限的凄美情調(diào)刻畫得入木三分。但要特別強調(diào)：以語言風格而論，林黛玉表面孤傲冷峻所體現(xiàn)的悲劇情結(jié)，并不是她的自絕于世而是為世所迫；其底蘊和寓意恰恰有她憐惜草芥、珍愛生命、回歸自然的平民意識與平等思想；以及勇于追求自由愛情與自主婚姻的頑強精神。是為葬花詞核心價值。

　　以《紅樓夢》全局觀照，春盡花落的結(jié)局竟是紅樓眾釵共同的悲劇命運，故而葬花詞也成為林黛玉吟誦的紅樓讖詩。曹雪芹同時代的富察明義有《題紅樓夢》絕句云：
　　　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如。
　　　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xù)紅絲？
　　很明顯，似讖成真不僅成為紅樓眾釵人生命運的真實寫照，也是皇帝治下中國民眾尤其中國女性共同的命運預言。這是葬花詞之所以產(chǎn)生強大藝術(shù)感染力的根本之因。

　　以葬花詞遣詞造句風格的源流觀照，文學史上與其相似意境的大作，還有明末唐伯虎的《落花詩》和《花下酌酒歌》兩首；也可前溯至初唐劉庭芝的《代悲白頭翁》以及魏晉詩人某些相似意境的詩歌。前文已詳：魏晉詩人、劉庭芝、唐伯虎等文化名士皆為極權(quán)之下權(quán)力爭斗的犧牲品。所以，似讖成真的紅樓詩詞還不止于《葬花詞》，后文林黛玉的《秋窗風雨夕》和《桃花行》也具有相同濃厚強烈的悲劇情調(diào)。

　　曹雪芹的《紅樓夢》時代，西洋歷法早已傳入中國。據(jù)紅學家王曉豐先生最新考證：書中暗隱林黛玉葬花那天，乃是世界公歷的崇禎皇帝大歸之翌日。王曉豐先生的考證發(fā)現(xiàn)很有意義，書中史中均可以找到強有力的證據(jù)鏈條。以王曉豐先生的研究成果觀照，亦可見證曹雪芹睿智而悲憤的創(chuàng)作目光始終定位在中國歷史王朝更替、時代變遷之際對天下蒼生帶來的毀滅性殘害；從而把葬花詞的悲劇內(nèi)涵和文化寓意提升到中華文明發(fā)展進化的高度。

　　二、螃蟹詠
　　螃蟹詠是黛釵二美附和賈寶玉的詩作。標題說的很清楚，是諷和；即以諷刺為主題。以螃蟹的外表特征譏諷世間王孫公子的文字習慣始于秦漢時代；成形文字初見于東晉葛洪的《抱樸子》。故而螃蟹自來有無腸公子、橫行公子、橫行介士的稱號。賈寶玉詩句業(yè)已點明主題：橫行公子卻無腸。

　　所謂無腸，即冷酷無情之意。魏晉以來的門閥士族，皆為王公富豪子孫酷似貳帶之流。他們憑借祖蔭襲爵受勛，強占社會資源奴役底層民眾；處世橫行霸道待人冷酷無情。中國社會歷來被貳帶之流坑害奇苦，這是皇帝制度無法避免的頑疾絕癥，更是中國文明悲劇不斷輪回、落后停滯不前的誘因。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薛寶釵諷和的此聯(lián)正是對此種世情的無情嘲諷。

　　林黛玉螃蟹詠首聯(lián)之鐵甲長戈死未亡、堆盤色相喜先嘗，則是對皇帝治下朝堂文武將相的嘲諷。鐵甲長戈，典出南宋詩人陳郁的筆記。陳郁在為皇帝撰擬進蟹的批答中說：內(nèi)則黃中通理，外則戈甲森然；此卿出將入相文在中而橫行之象也。陳郁，南宋中末期布衣出身；因才華出眾受到皇帝寵幸。陳郁詩文多表達高亢的愛國恤民情懷，相較前儒宣揚的愚忠思想略有進步。

　　在林黛玉看來，皇帝治下的文武大臣與公侯將相，無論假以多么威武、多么愛國的高尚名義，最終都是皇帝治之下極權(quán)制度的盤中餐；何況他們僅僅是為了自己的食祿在不停地忙碌，還未必真威武真愛國。林黛玉借螃蟹而做此諷的寓意比較隱晦，但卻與寶玉常罵的國賊祿蠹不謀而合。所以，黛玉的螃蟹詠得到寶玉的喝彩。但林黛玉又有些許憐惜陳郁之意，她怕寶玉和眾人不解又把詩稿撕碎燒掉。

　　三、詠白海棠
　　再看林黛玉的詠白海棠：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這是林黛玉的七律詠白海棠。詩中采用擬人化手法夸張贊美白海棠的冰玉品質(zhì)，色潔如梨花之蕊，風韻比白梅之魂；黛玉以白海棠自視，賽仙境之月娥，勝秋思之嬌娃。比喻奇雅、婉轉(zhuǎn)風流。

　　林黛玉詠白海棠全詩略嫌張揚任性，但卻仍然體現(xiàn)著親切平易的素雅風格。尤以頷聯(lián)最為新奇別致。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一偷一借平常俗人之舉，運用巧妙，盡顯白海棠出眾風姿。該聯(lián)風格從南宋盧梅坡《雪梅》絕句襲化而來。盧梅坡詠雪梅絕句曰：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盧梅坡七言絕句詠雪梅體現(xiàn)出高超的思辯藝術(shù)，為中國古詩難得精品；而林黛玉詠白海棠則運用擬人童話兼對比映襯之法，更有異曲同工之效。

　　俗眾皆謂林詩清高孤傲；持此批評者多是人云亦云、故作呻吟之輩。黛玉所采詩典，皆出歷代隱者或平民詩人之作。前詩有南宋陳郁，該詩有同朝盧梅坡。南宋盧梅坡與陳郁同是布衣出身，至今信息不詳。從其詩文內(nèi)容判斷只知其才華高雅，擅長詠花作絕，與劉過關(guān)系甚密。劉過為南宋文學家，《唐多令.蘆葉滿汀洲》是其代表作；因詞中有重過南樓之句，故唐多令也稱南樓令。林黛玉后文詠柳絮即選用唐多令曲牌。

　　劉過和陳郁、盧梅坡出身類似，又是一個處于末世亂世的布衣文化人。但他們才能卓越志氣超凡，都是當世俊杰雅士。林黛玉仰慕憐愛他們的高潔風格，更是她個性底蘊具有平民意識的一個鐵證。

　　四、桃花行與柳絮詞
　　前文已探明：《桃花行》中東風所暗隱的歷史背景，是南明各朝逐一覆滅之后清廷對臺灣鄭明王朝的統(tǒng)一。從林黛玉《桃花行》的基調(diào)來看，當年初春溫暖東風吹開的桃花盛景并沒有使她高興起來。當時的形勢已讓寶玉患上怔忡之疾，黛玉肯定不會高興。可見今年的所謂“東風”并非好音。

　　作完桃花行，再填柳絮詞。林黛玉因柳絮的飄離之態(tài)，有感于自身漂泊不定、寄人籬下的處境而填詞舒懷。把黛玉的柳絮詞《唐多令》摘錄如下：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毬，飄泊亦如人命薄?？绽`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唐多令曲牌，多為感懷傷離之調(diào)。加之其曲用韻冷僻，歷代填詞者并不多見。因該曲牌而出名的文學家，是南宋的布衣詩人劉過。因劉過名作《唐多令.蘆葉滿汀洲》中有“重過南樓”之語，故而唐多令又稱南樓令。劉過文武全才，終生不第。他因感懷于南宋偏安的國運和自己的流離命運，其詞多有悲壯憂傷之調(diào)。
　　林黛玉的柳絮詞，前兩句中記有兩個典故名跡：一個是百花洲，一個是燕子樓。

　　中國各地以百花洲取名的名勝較多。最有名的兩處是：南昌東湖之百花洲，濟南大明湖之百花洲。如果以懷舊而論，林黛玉該詞第一句的粉墮百花州，對南昌和濟南的兩處百花洲都有吊懷之情。

　　南昌東湖之百花洲始于唐代中末期，為名士韋丹主持修建，筑有韋公堤。此時的大唐王朝衰象已臨，韋丹伺候了唐順宗和唐憲宗兩任短命皇帝。韋丹在任為官清廉剛正，頗得民心；死后追封武陽郡公，民間為其建有祠廟。韋丹主政南昌之初，東湖百花洲，奇花斗艷；韋公堤上，萬柳成行。宋明時代更為繁華鼎盛，得歷代名家吟詠。至清初之時凋落被政府侵占充公。

　　再看濟南百花洲。濟南大明湖之百花洲，更是文雅風流所在，北宋文史大家曾鞏任濟南知州時建有百花堤。曾鞏，為唐宋八大家之一，思想文學成就俱高。至明代嘉靖朝，文壇巨子李攀龍在此建有白雪樓。李攀龍才華風流卓越，處世狂放。之后他辭官歸鄉(xiāng)，專心著述。李攀龍與王世貞都是“后七子”的領(lǐng)軍人物，明代文化文學宗師。后七子主導的文學宗派以文勵政，主張詩文風格復古，效法唐宋。其思想激進而渴求革新，他們復古之本意實為明退暗進之策。但后七子李攀龍的身后卻極為凄涼。
　　以上百花洲之兩例從表面的風景、歷史文化的實質(zhì)寓意之角度，都可解釋林黛玉的“粉墮百花洲”之喻。

　　第二個名勝是徐州燕子樓。此處古跡關(guān)系到兩段歷史以及幾個歷史風流人物。
　　燕子樓始建于唐德宗時代。唐德宗李適，是一個苦命皇帝。他在位前期努力無比，迎來回光返照式的大唐中興，但為時已晚；至貞元期間大唐開始衰敗。徐州燕子樓，即貞元之時徐州刺史張建封為愛妾關(guān)盼盼所建，因樓形似如飛燕得名。關(guān)盼盼，為貞元年間名妓，能歌善舞，多才多藝；風流文雅，品質(zhì)堅貞。張建封憐美惜才，視關(guān)盼盼為紅粉知己，納為愛妾。張建封死后，關(guān)盼盼感于張建封知遇之恩，為其守節(jié)不再歌舞，直到終老。據(jù)說她因受到白居易的教化，最終獨居憂郁而死為張建封殉情。

　　燕子樓的命運十分坎坷，唐末毀于戰(zhàn)火；時徐州守將夫妻二人雙雙與樓同焚。后世之人因感慨于關(guān)盼盼的香艷凄美故事和燕子樓不凡的歷史變故又多次重建。該樓因關(guān)盼盼風流美艷而名揚天下，曾得白居易、蘇軾等文史大家和歷代文人騷客不斷唱吟。

　　五、結(jié)束詩語
　　綜上所述，林黛玉認為：柳絮是因柳樹和人一樣有了感情、有了憂愁而白頭的結(jié)果。那么，今春代表春天訊使的東風又如何來左右它的命運呢？所以，柳絮只好在空中隨風飄蕩，無處寄身。所謂春風楊柳的風流香艷之辭，也不過文人的一夢爾爾。那么柳絮倘若把自己的命運交與東風，這種隨風飄蕩的景象又何以忍觀。

　　林黛玉的柳絮詞，同樣表達如同薛寶琴詩詞內(nèi)涵一樣的亡國、喪家、失戀的落迫與苦痛心境。如果再對照前面史湘云忽然變易風格的柳絮詞主題，可以說：今年“東風”之下的暮春時節(jié)，暗有一場不測之禍似如突發(fā)的那場大海嘯一樣即將來臨。

　　事實正是如此：南明列國逐個滅亡之后，大清王朝統(tǒng)一之東風帶來的春訊，不但沒有使賈府的榮華富貴繼續(xù)輝煌下去，并且遭受到新一輪的打擊而終致破落覆滅。這是皇帝治下王公貴族無力對抗杜絕的潛規(guī)則。賈府的覆滅，又使紅樓眾美似如春盡的花朵紛紛凋謝飄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寶黛的愛情自然難以幸免。林黛玉詩詞意境的悲劇氣氛所要表達的，正是在逆境絕途之中對女兒花朵般生命的憐惜、對自由愛情無限渴望的凄美之情。

　　詩，來源于生活。但皇帝治下，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并不能容納詩人。這是林黛玉表面看起來孤傲冷峻的根源。而其實她如柳絮般漂泊蕩漾的心靈深處，只希望自己能像一個普通人那樣擁有自由和愛情，能像一束花草那樣靜靜地沐浴陽光雨露；果然如此，即便凋落死亡之后，并不稀罕天之盡頭究竟有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香丘。

　　詩人的悲劇總是在不停輪回：一個老的悲劇的結(jié)束，另一個新的悲劇又重新開始。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找不到自由愛情的詩意，林黛玉只好把自己置身于世外苦苦尋覓；她用自己的淚水和生命，換來一個充滿詩意的短暫人生。末世亂世絕境之中，中國優(yōu)秀文化人和詩人的結(jié)局莫不如此。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中國文學史上的好詩佳句無不如此誕生。但如此凄美意境的好詩佳句，卻只能詩人和詩意的不幸；它與如今莫言先生的獲獎作品一樣令人尷尬，并不是中華民族的自豪與驕傲；而實是中國文化之不幸，更是中華文明之大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