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的一些聚會,我多數(shù)會邀請到家里來。 我沒有什么應酬,聚會都是朋友之聚,心里預設了她們對我的生活也感興趣。 也有不便之處,就是我家地理位置偏遠,在廣州的城鄉(xiāng)結合部,假如朋友住在廣州,來我家往往要穿越整個廣州城。這常常讓我想起陶淵明的那一句詩,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 陶淵明這首詩的標題《讀山海經(jīng)》取得隨意,詩里寫的是在家讀《山海經(jīng)》的情景: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在這盈盈的綠中,不用出門,安安靜靜在家里讀一本上天入地的閑書,實在是好時光。所以,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鳥戀歸巢,我也愛我的家,陶淵明像我們一樣“宅”。 在資深“宅”的眼中,家住在窮巷,路遠地偏,是阻礙,但克服障礙,又更顯珍貴。這句“頗回故人車”,和張充和那句“十分冷淡存知己”相似。 故人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這個情形,也與我的家宴相似。 有朋友來固然好,沒朋友來也很好。一個人哪怕只是在書房里踱著步,隨手翻翻幾本新到的書,或者把某一排舊書重新排列一下,或者給家里養(yǎng)的寵物刺猬換換木屑,等著它鉆進去,就能不知不覺地過去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里,陽光不濃不淡地照進家里,我和我家俱安寧。這半個小時就像一只當季大閘蟹一樣,被吮吸、享用得干干凈凈的。 所謂的詩意棲居,在我的理解中就是陶淵明那樣,因為所居之處是“窮巷”,才正好對詩意的能力提出了要求。詩意棲居不取決于建筑物和家居布置得有多好,最重要的是四個字:因地制宜。 更典型的例子來自杜甫。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來自去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做釣鉤。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杜甫這首詩中的物質生活很寒酸,但是寒酸中有豪華:堂上燕子、水中鷗鳥、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更重要的是,老妻用一張紙就畫出了棋局,稚子用一根針就做出了釣鉤,這一家人,不是被動地生活,他們主動地創(chuàng)造了生活。 杜甫還寫過,“錦里煙塵外,江村八九家。 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边@些圓荷細麥,誰能看不到呢?它們拒絕了任何人嗎?它們很稀奇?沒有。誰都能看到,哪都能看到。但只有杜甫,不但看到了它們,還看見了它們,它們就成為杜甫一個人的財產(chǎn),一個人的作品。 我覺得最適合普通人的因地制宜,是在家里做菜。因為這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日常,也是最應該被發(fā)揮的樂趣,是最好的親子活動。孩子固然可以上編程班和奧數(shù)班,但也可以上烹飪班,在家里就可以上,老師是我們自己。把日常要完成的事變成與孩子共同的創(chuàng)造,這比伸著手去夠那些很難夠得著的技能,要重要得多。 “ 因地制家”的生活是最理想的生活。因為,物質環(huán)境是很難完美的,再富裕,依然有可以更富裕的空間,但詩意,卻可以在忽然間“立地成佛”??梢运查g完美,到達頂峰。就像杜甫的妻子完成那個紙上棋局的同時,詩意就完成了。 因地制宜的生活,是有所妥協(xié)的生活。因為我們生活在各種限制之中,陶淵明的土巷,杜甫的家貧,都是限制,他們在這些限制里創(chuàng)造了詩意。 除了物質,還有另一種限制,更是我們忽視的。那就是作為普通人,常會面對能力的限制、運氣的限制。去承認和接受這些限制已經(jīng)不容易了,因為人們也許會不自覺地想,為什么我不能更順利,更風光,更優(yōu)秀,更完美。真正能接受自己有弱處的人,是大勇大慧的。這里面不僅僅是放下了貪欲,還有對自己真正的愛惜。 沒有必要在萬事完備的情況下才開始好生活。當外部條件乃至自身條件都很不足的時候,照樣可以開始好生活。生活好不好,是自己說了算。歸根到底,陶淵明的窮巷,只是那種種不足的隱喻罷了。 (轉摘自《讀者》雜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