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特別喜歡下雪。雪后，母親們會為我們穿好厚厚的棉衣棉褲，圍上鮮艷的圍脖，和小伙伴們?nèi)パ┑乩餄L雪球，堆雪人，打雪仗。盡管手凍得紅紅的鉆心的疼，鞋子都濕透了，心里卻是極快樂的。

街角，冒著濃稠泡泡的糖鍋前熱氣騰騰，攤主手法嫻熟地蘸著山楂串兒的糖葫蘆，那獨特的焦糖味彌漫在空氣中，格外誘人；店鋪的糖炒栗子也在散發(fā)著焦糖的特有的糊香味兒，吸引著路人在鋪子前排起長隊，隊列中偶爾會有父親或者母親的身影。有時我會想，這些味道，似乎僅僅屬于冬季，是寒冷的伴侶，只有在雪后初晴的凜冽里才會凸顯出它們獨有的魅力。

因此，我認(rèn)定，北方的冬天是甜味的。

冬月間，有好事的老同學(xué)組織聚會，偶遇一位上小學(xué)時同桌的女同學(xué)，她天生麗質(zhì)，雖然已經(jīng)遲暮，仍然風(fēng)韻優(yōu)雅。朦朧記得，當(dāng)年，她受到過一個在學(xué)校門口賣糖葫蘆老頭的輕薄，老頭被抓了起來，聽大人們議論，后來，老頭是因為行為不當(dāng)被拘留，構(gòu)不成刑事犯罪，教育悔過之后便被釋放了。

不久，她家搬走了，渺無音訊。這件事在我們同學(xué)小小的心靈中布下了濃厚的陰影，至今耿耿于懷

久別重逢，酒菜飄香，有許多聊不盡的話題，和她挨著坐，出于忌諱，我盡量不和她談起過去。問及近況得知，她家搬走之后去了另一個城市，在那里她上完師范大學(xué)，當(dāng)上了中學(xué)教師，丈夫也在同一所學(xué)校任教，倆人教書育人淡然一生，直到退休。兒子繼承了他們的職業(yè)，大學(xué)研究生畢業(yè)之后留校任教。

聚會酒店臨街，坐位前大玻璃窗外，一個小販推著插滿紅色糖葫蘆的小車售賣。隔著透明的玻璃，聽不到他的吆喝聲，但是能夠感覺到那絲甜甜的焦香味兒。條件反射，我吞了口唾液。她咯咯笑了，笑著說：還記學(xué)校門口那個賣糖葫蘆的老頭嗎？

我很意外她會直切這個話題，怔怔地望著她，她自顧自地說：放學(xué)時夕陽照在晶瑩的糖片和紅果上，映紅了他的白色須發(fā)，那情景在我眼里就和傳說中的神仙一樣。

她的描述極具渲染力，我聽得心里發(fā)緊，她說：那件事情發(fā)生之后，她的父母陷入屈辱的陰霾之中，直到警察拿出辦案結(jié)論才勉強解脫出來。而她本人自始至終就沒有感覺到過被侵犯，總是覺得遇到了傳說中的神仙爺爺，只不過她對誰都沒有說過這個感覺。

我從驚異中掙脫出來，由衷的感慨，把一件難以啟齒的事當(dāng)成童話來接受，這是一種何等的智慧??！說什么大智若愚，說什么難得糊涂，也就是裝裱起來掛在墻上附庸風(fēng)雅而已，我所見過的真正能夠做到的僅此一例。

大伙似乎都聽到了我們倆的談話，表情各異，氣氛有如達(dá)芬奇那幅［最后的晚餐］。

聚會的組識者是個萬事通，他當(dāng)眾宣布，我的同桌經(jīng)過自已的不懈努力，是一名以教授級資格退休的優(yōu)秀教師，她享受國務(wù)院政府津貼。此等資質(zhì)，在我們這些同學(xué)中，顯得格外杰出。掌聲響起來，她含淚笑了，舉起了酒杯一一敬酒，臉頰上的紅暈不知是赧色還是酒意，格外動人。

此情形使我想起當(dāng)年我們放學(xué)后，等候在烤地瓜攤兒前的那一幕。那是一個冬天，很冷。攤主說只有一個地瓜了，她搶先交了錢，讓我陪她等著。我們哈手跺腳守在大汽油桶做成的烤爐前，聞著爐里飄出的糊香味，直咽口水?？镜毓系南阄兑彩墙固堑奈秲?，甜且溫暖的香，勾動著人的食欲。好不容易烤熟了，她接過地瓜噓著氣把熱地瓜一掰兩半，明顯的一邊大一邊小，她遲疑了一下，把大的一半放在我手上，臉頰紅撲撲的，就如今天一樣好看。

那一次，賣烤地瓜的老頭用臟臟的手捧住她的臉蛋輕輕地揉搓了好一會兒，連連夸她好孩子，懂得讓大的給別人！

我實在看不過去，大叫一聲：拿開你的臟手！驚得路人注目，嚇得老頭推起車子跑掉了。

這情景我是不會忘記的，留在她臉上灰黑的臟手印讓我牢牢記了幾十年，也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和同學(xué)們告別之后，我獨自行走在冬天的街頭，不時有焦糖的香味兒飄來，有糖炒栗子的味兒，有烤地瓜的味兒，還有冰糖葫的味兒。聞著這些甜味兒，靈魂一下子輕松了，化做陶然，在臉上堆起愜意。行走于熙攘的人流之中，我仍然在想著，她遇逆境而不萎靡，從容調(diào)整航向，完成一次人生中險灘繞行，波瀾不驚地通過阻扼，順利的走完坦途，彼岸有花，花香若何？

此時此刻，外部的嚴(yán)寒遠(yuǎn)遠(yuǎn)敵不過內(nèi)心的溫暖，那溫暖是由美好的回憶點燃的，總是有種熱咖啡般的魔力，提神醒腦又溫馨愜意，表面上是苦澀的，本質(zhì)上卻極其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