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共楚天俱遠(待續(xù))
秦觀故鄉(xiāng)在高郵,他青年時期經(jīng)常到百余里外的揚州游覽。在此后的漫游經(jīng)歷中,他時常會追憶揚州美景,如《夢揚州》:“佳會阻,離情正亂,頻夢揚州?!钡詮纳碓赓H謫、流放之后,秦觀詞內(nèi)的故鄉(xiāng)則變成了天涯游子熱切盼望的精神家園。
他在《阮郎歸》中寫道:“鄉(xiāng)夢斷,旅孤魂,崢嶸歲又除。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寫這首詞時正值除夕之夜,秦觀獨宿于郴州旅舍。
他又在《如夢令》詞中,追憶妻子在別離時分“妝粉亂紅沾袖”的凄苦,遙想她于別后“玉銷花瘦”的憔悴之態(tài),感嘆:“腸斷,腸斷。人共楚天俱遠?!?/p>
憂傷之余,秦觀只得將期盼寄托于虛幻的“桃源”,“桃源望斷無尋處”,“桃源路欲回雙槳”,盡管如此,他總是在詞中極力描摹“桃源”的景色,如:“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p>
他對“桃源”的向往和追尋,不過是要在冷酷的現(xiàn)實世界里覓得悠遠寧靜的精神家園,最終獲得心靈的慰藉。而這點有限的期盼,終究不過是滿腹不平和愁緒的附屬品:郴州很可能不是他流放之路的終點。
郴州古橋
這關乎郴州地理位置的另一特點。盡管山高林密,盡管水路至此到盡頭,但它同時也是湖南、湖北與嶺南地區(qū)往來的交通要道,“扼湖廣之咽喉,處三省之邊界”。
從地理上來看,郴州以騎田嶺、折嶺分二水,兩嶺不同天,是長江水系和珠江水系、華中氣候和華南氣候的重要分界區(qū)。故而,它是湘粵路上往來的一個交通節(jié)點,卻遠非真正的末端。
古人未嘗不明白這一點,所以自楚懷王之后,真正流放至郴州落腳的官員并不太多。在秦觀之前,韓愈、杜甫、周敦頤等先輩,也曾在流放路上經(jīng)過此處,但都只是經(jīng)過而已。
在短暫停留之后,他們都被流放到了更遙遠的嶺南乃至海南島(崖州)。此前,與秦觀亦師亦友的蘇軾,也經(jīng)過郴州后去了嶺南的惠陽(惠州)。
秦觀果然也只是郴州的過客。在郴州尚未安頓,他又被移至橫州(今廣西橫縣)編管。在宋代,被“編管”意味著官員已不僅僅是貶謫,而是無限接近于犯官:他們被送到指定地區(qū)接受管制。
夕陽照臨瓊州海峽,也照臨了他們的人生
僅僅一年后,秦觀又被移到雷州編管。雷州與海南島隔海相望,乃是接近中國大陸最南端的天涯海角。而此時,蘇軾也遭再貶,從惠州去了更遙遠的海南儋州,兩人相距并不遠。
師生二人淪落天涯,隔海相望卻不得相見,又眼望離京師越來越遠,歸鄉(xiāng)無期,于是各自寫下了墓志與挽詞,準備客死異鄉(xiāng)。
秦觀的《自作挽詞》云:“嬰釁徙窮荒,茹哀與世辭。官來錄我橐,吏來驗我尸。藤束木皮棺,槁葬路傍陂。家鄉(xiāng)在萬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昔忝柱下史,通籍黃金閨。奇禍一朝作,飄零至于斯……”
“荼毒復荼毒,彼蒼哪得知”的深冤無告,“無人設薄奠,誰與飯黃緇。亦無挽歌者,空有挽歌辭”的徹骨蒼涼,讓一代才子的內(nèi)心完全絕望。實乃道盡心中凄苦,叫人心生悲惋。
但轉機又來得如此之快。秦觀到雷州一年后,元符三年(1100年),哲宗駕崩,徽宗即位,向太后臨朝。政壇局勢變動,遷臣多被召回,秦觀也再次被任命為宣德郎。
廣西藤縣,秦少游終于此
官不過正字,年不登下壽
于是,懷著東山再起的喜悅,秦觀趕回京城。與此同時,蘇軾也踏上了自儋州返京之路。有生之年有望再度聚首京城,兩人都不勝欣喜。
然而,走到藤州(今廣西藤縣)時,51歲的秦觀忽然中暑倒地,在暢飲家人遞上的一罐水后,含笑而死。
大喜之后的大悲接踵而至,蘇軾終究未能再見秦觀,于是失聲痛哭,特地為秦觀的《踏莎行·郴州旅舍》寫下跋語:“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同時期的張文潛也作《祭秦少游文》云:“嗚呼!官不過正字,年不登下壽。間關憂患,橫得罵詬。竄身瘴海,卒仆荒陋。”
蘇軾自己同樣也沒能回到京城,于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八月二十四日去世于北歸路上的常州。
秦觀這位過客,還是在郴州留下了遺跡。南宋咸淳二年(1266年),郴州知軍鄒恭,請大書法家米芾親筆書寫秦觀詞和蘇東坡的跋語,由能工巧匠雕刻在蘇仙嶺白鹿洞旁邊的摩崖石壁上。此石刻因有少游詞、東坡跋、米芾書,被當?shù)厝朔Q為“三絕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