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郎按:這是我六年前的“少作”,因為《涵秀軒草根研究金瓶梅 第六十三回》兩次提及此電影,所以想發(fā)布一下,權當與同好交流。許多人以為《金瓶梅》的主題是性,那是沒有認真研究過作品的不負責任的說法。我可以肯定地說,《金瓶梅》的最大主題之一是死亡。跟《入殮師》這部描述入殮卻充滿了愛和溫情的電影不同的是,《金瓶梅》里到處充滿了惡,可恰恰是滿目的惡,從另一個角度反襯出愛,這需要高級別的智商和情商,更需要讀者對世界、對人性、對生活深層次的思考。從這一點來說,讀書和電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有著殊途同歸之趣。 如果問什么音樂最震撼人心,能得到最多的答案或許就是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據(jù)說它登上宇宙飛船去太空尋覓知音,因為我們堅信,不僅僅是人,不僅僅是動物,即使是有可能存在的外星人,音樂,一定是溝通心靈最隱秘部分的橋梁,一定是傳播愛和情最直接也最浪漫的方式。于是,別有用心地,在人聲這一偉大的樂器走進交響曲的貝九的第四樂章激昂奏起,《入殮師》的故事序幕也逐漸拉開,這,是一段關于愛的故事。 我們可以相信,電影最隱秘最高貴的意圖,入殮師,用他們莊嚴的方式送別亡者,為人生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這就是生命的最后的戰(zhàn)勝一切包括死亡的歡樂頌,這一歡樂頌在所有人的心里,在所有人的愛的情感里,或許它們會如溪流一樣靜靜地流淌,或許它們會如海浪一樣奔騰地向前,但無論如何,都是幸福的。 然而,現(xiàn)實里的歡樂頌并沒有太多的聽眾,樂團解散了,一千八百萬日元(約一百多萬人民幣)的大提琴成為了主角小林大悟不堪承受的負擔,妻子美香忍住心中的難過隨著丈夫回到了山形老家,大悟作為音樂家的生命隨著音樂會的散場和大提琴的放棄也結束了,從此開始了新的人生。他找到了老家找到了新的工作,一個幫助旅行的工作(這是一個非常浪漫的說法,然而到后來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種說法浪漫得有點“輕佻”了,因為他們是如此的莊嚴),為死者納棺入殮送他們走上新的旅程。 第一次接觸死亡的大悟是可憐的,但他冥冥之中卻總是無法與死亡分開,他第一眼見到的棺木,那個三十萬日元(約兩萬多人民幣)的扁柏(即檜木,做乒乓球拍的好材料)雕花棺材最終被選為他父親的歸宿。他第一次接觸到的尸體,那個獨自死亡兩周以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的老太太,腐朽的味道讓他不斷嘔吐,死亡的震撼與恐懼讓他情不自禁地向妻子尋求溫暖與慰藉,夜里獨自醒來向大提琴尋找迷失的自我的時候才想到,這也許是上天的懲罰——因為他沒有送別母親的最后一程。大悟本應該能夠更早地接觸死亡的,錯過了母親的最后一面,內斂的大悟或許從此開始自責并開始用工作救贖自己。也是在這時候,大悟開始回憶起他的父親,童年時代的大提琴對于今天的大悟來說太小了,然而不自然的彈奏卻讓他的心中泛起父親的影子,泛黃的樂譜包裹著的父親親手交給的大石頭喚醒了他的記憶,我們應當記著,這首曲子就是這個熱情的名字——《Memory》。 承受著第一次接觸死亡的“陣痛”的大悟在橋欄上獨自看魚,這一段或許是影片最藝術的象征: 鮭魚(就是大家愛吃的三文魚),出生在淡水區(qū),卻生活在海洋里,每年都要從海洋逆流而上上千里,回到出生地去交配產卵,而途中危險極多,且路途遙遠,這樣的“長征”簡直有一種“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悲壯,所以影片中的鮭魚拼命往上游,而沿途一路飄下的都是同類的尸體,然而他們的死卻是值得的,因為只有這樣,來年才會有更多的新生命,才有種族的繁衍?!咀ⅰ?/span> 大悟對這種行為困惑,“為了死而努力,終歸是一死,不那么辛苦也可以吧?”這正一語雙關了他對入殮的不理解,那個在鶴乃湯(影片里的澡堂)玩將棋的老爺爺說,這大概就是自然規(guī)律。自然規(guī)律,生命的繁衍,父母的愛,是自然的規(guī)律,不需要理由的。大悟還在獨自沉思,但佐佐木社長沒有給他時間,這是大悟第一次隨師傅正式入殮。 這一段場景的電影配樂也是極為適當與精彩的,音樂的名字就叫《Beautiful Dead》。先是小提琴宛如少女般營造出靜謐神圣的氣氛,隨之大提琴如慈父般切入并成為主導,低沉、內斂、如泣如訴的琴聲不斷地積蓄情感,并最終在親人的哭喊聲中得到迸發(fā)。正是這時候,大悟開始重新審視入殮師的工作,正如他思考鮭魚的生命一樣,“讓已經冰冷的人喚回生機,給她永恒的美麗,這里有冷靜,準確,還要懷著溫柔的情感,再分別的時候,送別故人,靜謐,所有的舉動都如此美麗”。這時候的大悟已經有了新的認識,甚至,他愛上了這份工作,于是他專注地獨自夜班,于是他面對美香的哭訴義無反顧的堅持。 入殮師的工作在不理解的外人看來是骯臟的,是可鄙的,溫順的美香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或許意志不堅定的觀眾也會站在大悟的角度,為了妻子,那就放棄算了。的確,大悟也曾這么想。然而,外冷內熱的佐佐木,給大悟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課。 佐佐木告訴大悟,生離不是最痛苦的,死別才是最痛苦的?!胺蚱蘅傆幸惶鞎驗樗劳龆謩e,被留下來的人是很痛苦的”,要稀釋這份痛苦,只有“把她弄得漂漂亮亮”然后送走,從這份經歷開始,佐佐木明白并且告訴大悟,入殮師最基本的義務就是幫助死者親屬稀釋痛苦,這自然是崇高和圣潔的。至于尸體,佐佐木告訴大悟,一個生物不是吃著另一個生物生存嗎?既然人可以把動物的尸體毫無顧忌地送進嘴里,那對于同類的尸體又有何懼怕又有何骯臟呢?既然人必須進食,那就選相對更好吃的,然而越好吃越讓人難以克制,讓人為難,既然面對動物的尸體可以如此,面對同伴的尸體為什么不能莊嚴肅穆地入殮呢? 穿越了思想斗爭進入良好的工作狀態(tài)的大悟和佐佐木、上村一起過圣誕節(jié),一個是沒有妻子沒有孩子的老人,一個是為了情人拋棄了孩子卻最終獨自生活的女人,一個是不被妻子理解而被擯棄的男人,相聚在圣誕夜里大口大口地吃著“好吃得讓人為難”的肯德基全家桶,為了增加一點圣誕氣氛,大悟重操舊業(yè)表演起了大提琴。這次的樂曲是巴赫的《圣母頌》,在一片靜穆祥和的音樂聲中,鋼琴切入,大提琴重新主導,有源音樂與無源音樂重合,多個場景蒙太奇在一起,最終鋼琴和大提琴的合奏呈現(xiàn)出氣勢磅礴的高潮,雖然總是面對死亡,但穿著學生長筒襪入殮的老奶奶,帶著親人吻印入殮的老爺爺,喜喪的氣氛給人一種積極向上的力量,這是生者的祝福,逝者的頌歌。 工作上終于“如魚得水”的大悟回到家里,見到了因懷孕而歸來的美香,美香拋出了兩人終究要面對的困境,入殮師這份工作將如何面對鄙夷他們的人群,如何面對將來的孩子。要解決這個問題,要么大悟辭職,要么美香轉變觀念,為了劇情一步步順利發(fā)展直到走向高潮,故事只好“犧牲”鶴乃湯的那位可愛的老奶奶。這位老奶奶,從小看著小林家的大悟長大,被父親拋棄的小林在母親面前強忍淚水,只有在鶴乃湯里才能發(fā)泄悲傷,也只有這位老奶奶能夠給他安慰。做完了老奶奶的入殮工作,大悟也終于得到了朋友和妻子的理解,而老奶奶的葬禮讓他們對死亡和親情有了新的認識。 原來鶴乃湯里下將棋的老爺爺?shù)墓ぷ魇菤泝x館里火化工作人員,五十年里他送走了無數(shù)的人,這一回他送走了自己的老朋友,甚至于說,他最后的情人。同樣是那個圣誕夜,一邊是三個孤獨的人相互慰藉,一邊是兩個年逾花甲的老人展望將來,可惜老奶奶沒有等到老爺爺和她一起經營鶴乃湯就先走了一步。但老爺爺說,死亡就是一扇門,穿過這扇門,生命走向新的旅程,而人們在這旅程里終究會再次相見。隨著火起,目送母親最后一程的山下淚如磅礴,這時候的大悟肯定會再次想起他無法送終的母親,這時候所有的觀眾也會不約而同地想起他們辭世已久的親友。 在滿樹櫻花燦爛地盛開卻又凄美地凋落的春天里,小林家收到了父親的死訊。經過強烈的思想斗爭的大悟終于還是打開了心結,慈祥的社長佐佐木二話不說就交給他汽車的鑰匙,并且說了一句聽起來跟電影名字一樣讓一些有神論者和迷信論者驚悚的但卻是我認為整部電影最溫情最感人的話之一的話——“(棺材)揀一個喜歡的帶去”。見到父親的遺體的大悟要親手為父親入殮,這時候他親愛的妻子美香也說了一句讓人感動不已的話——“我丈夫是入殮師”。這是說給殯儀館的人聽的,也是說給丈夫聽的,也是說給肚子里沒有出世的孩子聽的。這是對丈夫事業(yè)的肯定,是對丈夫最大的愛,這或許就是美香在大悟交給他的石頭信里感悟到的“秘密”。隨著大悟從容的入殮,音樂《father》奏起,鋼琴和弦樂交響齊鳴,親情之愛,讓氣氛升華。大悟用盡全力掰開父親的手,那個孩子交給父親的被父親收藏了三十年的小石頭掉了出來,大悟激動的淚水讓《memory》第三次響起(第二次是播放黑膠唱片的時候,母親對父親的愛,在咖啡店和唱片里,至死不渝),連接兒時的記憶,父親的形象終于被尋回了,父親的愛終于在小林心中得到了共鳴,他將這份愛,通過石頭信傳給了妻子腹中的孩子,在音樂的高潮中,迎來了影片的高潮。夫妻倆充滿了愛和溫情的眼神為兩個小時的故事完美謝幕。 這就是一段關于愛的故事。入殮和死亡是它的一個表象,正視死亡是因為它終究無法避免,入殮是因為我們尊重死亡,故而我們更加熱愛生活,尊重生活。音樂和生活是它的一個載體,他們平淡無奇的生活就跟發(fā)生在我們身邊我們身上的生活一樣,音樂是主人公的藝術和心靈的寄托,我們熱愛音樂也同樣熱愛藝術,在我們的平淡的生活里,有著許多屬于我們的快樂,屬于我們的美好,屬于我們感動的瞬間。愛才是電影的主題,父子的愛,母子的愛,夫妻的愛,所有親人對逝者的愛,所有逝者對親人曾經的愛,共同譜寫了一曲人間的歡樂頌。 沒有疑問,這是一部絕美的電影,看著電影,我不覺時光慢慢地流逝,看著電影,我想到自己的生活,想到遠方的親人,看著電影,我總是回頭對自己說要更加強大,更加的愛自己的親人。年歲見長,死亡終究是無法避免的,珍惜有生的日子,享受更多的愛和情,這是對我們有限的生命的最好的慰藉。 有生之年,我愿意每年看這部電影,一兩次。 【注】:這里需要特別注明的一點是,不是每個版本的《入殮師》都能讓你明白這種魚是鮭魚,如果你不明白它們是鮭魚,那么這一段分析和想象也就無從談起了。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是在許多人鄙夷的央視,央視是國語配音。第二次看這部電影是日語原聲配字幕的。然而幸好是因為我看過央視的國語配音才知道這種魚是鮭魚,而原聲版的字幕里根本沒有將鮭魚翻譯出來。正如我們讀翻譯的小說要特別計較譯者的水平,其實,譯制的電影的字幕的翻譯也是應該特別被重視的。一些唯原聲是崇的影迷應該更多地了解不同的版本,或許不同翻譯的字幕有助于加深你對作品的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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