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弗朗索瓦·利奧塔（Jean-Fran?ois Lyotard）是當代法國著名哲學家、后現(xiàn)代思潮理論家。他在20世紀70年代末首提后現(xiàn)代主義一詞，并以分析現(xiàn)代社會對人的影響而為世人所知。利奧塔對現(xiàn)代社會的分析非常具有穿透力，他對當代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藝術等領域進行了廣泛的反思和批評。

在人們通常所稱的眾多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家中，法國哲學家利奧塔不僅比任何其他理論家都更為頻繁地使用了“后現(xiàn)代”這個詞，而且他比任何其他理論家都更為明確地突出了“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的對立，并積極倡導“后現(xiàn)代”的思想趨向。

利奧塔1979年發(fā)表了《后現(xiàn)代狀況》一書，由此引發(fā)了一場關于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的持續(xù)辯論。在這本著作以及其他著述中，利奧塔對現(xiàn)代的基礎主義、普遍主義和本質(zhì)主義進行了猛烈的批判，把啟蒙時代以來各種總體的理論斥責為“恐怖主義的”，熱情宣揚“異教主義”的多元性、差別性和悖謬性，并且將這種異教主義從哲學擴展到政治學、倫理學和美學。

一 現(xiàn)代性批判

“現(xiàn)代性”顯然對應于西方歷史的一個特定時期，其中主要是指18、19和20世紀?！艾F(xiàn)代性”也牽涉到某種與傳統(tǒng)社會不同的社會，這種社會一般被稱為工業(yè)社會或資本主義社會。與關注歷史時期的歷史學家和重視社會分析的社會學家不同，哲學家更為關心的是思想。因此，利奧塔把“現(xiàn)代性”定義為一種思想方式，一種表達方式，一種感受方式。

“現(xiàn)代性”是一種思想方式，而且，這種思想方式為解放的觀念所支配。在利奧塔看來，解放的觀念實質(zhì)上就是康德所說的“普遍的人類歷史觀念”：所有人類歷史都趨向一個終極的目的，即達到一種普遍的自由王國。利奧塔把在這種解放觀念支配下形成的所有理論都稱為“大敘事”（great narratives）。

現(xiàn)代的哲學故事是從笛卡爾的“我”出發(fā)的，而現(xiàn)代的解放敘事則是從康德所謂的“我們”出發(fā)的?！拔覀儭币馕吨粋€由眾多主體組成的共同體。恰如現(xiàn)代哲學從“我”演繹出整個龐大的哲學體系那樣，現(xiàn)代的解放敘事以“我們”的名義宣布了普遍的人類歷史。從語言學角度分析，“我們”是相對于“他們”來使用的。假如“我們”屬于一個話語共同體，那么“他們”顯然是與“我們”截然不同的。因此，當“我們”宣布一種普遍的人類歷史的時候，宣布人類朝向自由和解放前進的時候，同時也就意味著要把“他們”變成“我們”的一部分，而“他們”要想變成“我們”，就必須接受“我們”的思想方式和行為方式。因此，利奧塔批評以“我們”的名義立言的解放敘事是在實行恐怖和專制。

“大敘事”是以真理的名義講話的，利奧塔也把批判的矛頭指向了真理。啟蒙以來，關于真理的話語變成了“元話語”，也就是說，真理在各種話語中占有一種優(yōu)先和特權的地位。在現(xiàn)代話語中，真理是統(tǒng)一性和總體性的標志，是全部科學話語圍繞的中心，是知識等級制的金字塔的最高點。像?？乱粯?，受尼采的啟發(fā)，利奧塔認為在真理話語背后并決定真理話語的東西是“求真意志”。雖然真理以客觀性的名義講話，然而實質(zhì)上起作用的力量卻是主體的權力意志。但利奧塔對真理的批判比福柯更為激烈。他把將真理置于優(yōu)先地位稱為“真理的白色恐怖”：真理被樹立為一個標準，全體話語必須向真理看齊，必須參照真理而獲得其意義。這種知識的等級制度必然壓迫弱勢話語和處于少數(shù)地位的話語。為了反抗“真理的白色恐怖”，摧毀知識等級制度的金字塔，反對基礎主義、普遍主義和本質(zhì)主義，利奧塔主張話語的多元論，強調(diào)話語的差別，力圖讓被真理所湮沒的聲音講話。

利奧塔批評啟蒙運動，消解“大敘事”，揭露“真理的白色恐怖”，所有這些批判最終都輻輳于主體。啟蒙運動所依據(jù)的東西就是主體。主體將真理置于優(yōu)先地位，給予“大敘事”以合法性，并賦予整個歷史以意義。人可以說各種各樣的話語，但只有作為主體的人才說真理的話語。現(xiàn)代歷史是知識、科學和真理一統(tǒng)天下的歷史，而主體被看作是知識、科學和真理的基礎。利奧塔對這一切都提出了挑戰(zhàn)。他認為主體既不是知識、科學和真理的基礎，也不能賦予世界以意義。?？轮v，作為主體的人是一種晚近的發(fā)明。同樣，利奧塔也主張主體的地位和意義是由某種特定文化（現(xiàn)代文化）確定的，而主體本身則是某種特定話語（現(xiàn)代話語）的產(chǎn)物。所以，人們并不是作為主體而存在。

后現(xiàn)代主義的基本目標之一是消解主體。17世紀以前，基督教是最高權威，評價一切的標準是上帝制定的，而不是人制定的，從而它們是“客觀的”。17世紀之后，如尼采所言，上帝死了，其位置被人所代替，標準是作為主體的人所選擇的，從而也變成主觀的。用康德的話說，人為自然界立法。后現(xiàn)代主義消滅掉主體之后，任何標準都沒有了，無論是客觀的還是主觀的，由此必然陷入虛無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虛無主義是一種關于真理（理論）的相對主義，無政府主義是一種關于價值（實踐）的相對主義。相對主義可以不要標準，但沒有辦法做到不要規(guī)則。于是這種沒有標準的規(guī)則就變成了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而語言游戲的規(guī)則是約定的。

在后現(xiàn)代主義者中，利奧塔是一位刻意強調(diào)“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的區(qū)別的理論家。按照利奧塔自己的解釋，他用“現(xiàn)代”這個詞指任何參照元話語來使自身合法化的理論，而這類元話語明確訴諸某些巨型敘事，如精神辯證法、意義解釋學、理性主體或勞動主體的解放以及建立福利社會等。那么什么是后現(xiàn)代呢？利奧塔從否定的方面給后現(xiàn)代下了一個定義：后現(xiàn)代就是對元敘事的不信任。

利奧塔認為，后現(xiàn)代主義關心的主要東西是突變、非決定論、語義學悖論、精確控制的局限性和信息不完全情況下的沖突等等。與現(xiàn)代的基礎主義、普遍主義和本質(zhì)主義的科學觀不同，后現(xiàn)代主義的科學觀是非連續(xù)的、突變性的和悖謬的。后現(xiàn)代科學在改變著知識這個詞的原有意義，它產(chǎn)生出的不是已知的東西，而是未知的東西。

按照利奧塔的觀點，知識的核心問題是合法性。科學觀不過是合法性問題的另一種表述。知識的合法性是知識的基礎問題。盡管利奧塔和其他后現(xiàn)代主義者大張旗鼓地反對基礎主義，但實際上他們避免不了基礎主義的問題。在合法性問題上，現(xiàn)代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的基本區(qū)別是什么？利奧塔認為，現(xiàn)代主義合法性的原則是“一致”，而后現(xiàn)代主義合法性的原則是“悖謬”。

從后現(xiàn)代主義的觀點看，現(xiàn)代的“一致”原則是錯誤的。首先，“一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就科學知識而言，“一致”是科學家集團對某種理論作為范式的一致認同。但正如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jié)構》一書中表明的那樣，在科學的發(fā)展中，總會有科學家向范式挑戰(zhàn)，破壞科學知識的穩(wěn)定性，提出新的觀點，建立新的規(guī)則，樹立新的范式。也就是說，科學研究中永遠存在著打破穩(wěn)定的力量，于是永遠形成不了一致。

其次，“一致”意味著恐怖主義。如果說“一致”就其知識意義而言是達不到的，那么就其政治意義而言則是不可取的。人們對于事物的看法不一致是正常的，人們有權按照自己的規(guī)則玩各種游戲。如果強求人們保持意見一致，那么這就意味著某些人的意見被壓制了，而這種壓制就是在實行恐怖主義。利奧塔給恐怖主義下了這樣一個定義：所謂恐怖主義就是通過把游戲者排除出或威脅排除出語言游戲所得到的效能。在恐怖主義中，一個原先的反對者現(xiàn)在沉默不語或轉(zhuǎn)而同意，不是因為他的觀點被反駁了，而是因為他參與游戲的能力被威脅了。

二 異教主義政治學

雖然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家似乎大都討論認識論問題，但實質(zhì)上他們的基本傾向是政治性的，他們所力圖表達的是反抗情緒、反抗精神和反抗意志。在這種意義上，后現(xiàn)代主義是一種政治學。以羅爾斯為代表的政治哲學家試圖提出某種政治主張或政治理想，并且為它們提出使人信服的證明。與此不同，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是一種反抗的政治學。對于后現(xiàn)代主義的哲學家，重要的東西不是證明什么，而是反對什么；不是提出某種政治主張，而是批判某種政治主張；不是追求某種偉大理想，而是拒絕所有的偉大理想。

利奧塔的后現(xiàn)代主義政治學是一種異教主義（paganism）。利奧塔用“異教主義”來表達一種反正統(tǒng)、反權威、反特權的思想。異教主義反對以主體和理性為基礎的人類中心主義，也反對以西方思想看待一切的西方中心主義，承認異端的合法性，在真理和價值問題上采取對所有主張一律平等的民主主義。人們可以在任何問題上做出自由的判斷，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來衡量這些判斷是否正確。

利奧塔的異教主義政治學的基本思想可以歸納為三個原則。第一，異教主義政治學沒有標準。人們對什么是正義和非正義，可以自由地做出自己的判斷。異教主義不僅自己沒有評判的標準，而且反對用任何標準對人們的判斷妄加評判。第二，異教主義政治學沒有本質(zhì)?！皼]有本質(zhì)”意味著自由，意味著怎么做都行，意味著政治判斷沒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第三，異教主義政治學沒有主題。沒有主題就是沒有中心，就是沒有共同的政治話語。政治話題沒有限制，任何人都可以說他想說的，做他想做的。

由于異教主義政治學主張沒有標準、沒有本質(zhì)和沒有主題，所以在政治問題上也就無所謂一致。對于哈貝馬斯，討論或?qū)υ挼淖罱K目的是人們之間達成一致；對于利奧塔，討論或?qū)υ挼恼嬲康膽撌遣灰恢?。因為只有不一致，人們的思想才不會僵化，才會有?chuàng)造性。如果說哈貝馬斯的“交往理論”試圖通過對話和交流而達到人們的共同性，那么利奧塔作為后現(xiàn)代主義者所追求的則是異質(zhì)性（heterogeneity）。異質(zhì)性使一致成為不可能。同知識問題一樣，利奧塔在政治問題上也堅持一種開放的體系，這個體系擴大了合理性和合法性的范圍，使之能夠容納各種各樣的觀點。

利奧塔通過其異質(zhì)性觀念來強調(diào)政治話語的多樣性和政治游戲的多元性。政治話語是多種多樣的，它們之間的關系也是平等的，任何一種政治話語都不占據(jù)特權的地位，都不能成為君臨其他話語的元話語。在利奧塔看來，政治話語實質(zhì)上是一種政治的語言游戲。在政治的語言游戲中，不僅不同的語言游戲之間存在著一種不可公度性，而且在同一種語言游戲中，游戲雙方之間也存在著不可公度性?，F(xiàn)象上的多樣性同原則上的多元性是一致的。利奧塔反對羅爾斯式的自由主義，認為對于政治問題或正義問題，沒有始終如一的答案。異教主義的正義觀是一種多元性的觀念，更準確地說，是一種語言游戲的多元性觀念。

政治學不僅是一種理論，而且與實踐相關。政治學包含著某種改造社會的思想。利奧塔認為，沒有對現(xiàn)存政治機構和政治制度的提問，沒有對這些機構和制度的改造和完善，使它們變得更為正義，也就沒有政治學。這意味著政治學的基本任務不是描述事實是什么，而是指示人們應該怎樣做。在這種意義上，“政治的”就是“命令的”。異教主義政治學有什么理由來命令人們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呢？按照利奧塔給異教主義所下的定義，異教主義是一種沒有標準的判斷。如果沒有任何標準可以應用于政治判斷，那么政治判斷就變成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因此，利奧塔斷定，沒有理性的政治學，我們只能同意見的政治學打交道。但是，如果一切政治主張都僅僅是意見，而所有的意見在原則上都是可以接受的，那么人們不僅沒有理由做出政治判斷，而且主張這種觀點的政治學本身也失去了任何存在的價值。

在這些問題上，利奧塔的異教主義政治學陷入了一種矛盾境地。這種矛盾存在于現(xiàn)代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之間：利奧塔的基本觀點和基本結(jié)論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但是他討論的問題是現(xiàn)代的，他接受了當代正統(tǒng)政治學的主題。

來源：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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