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元二使安西

【唐】王維

渭城朝雨浥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飲一杯酒，

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王維的《陽關(guān)曲》，也叫《渭城曲》，在課本上叫《送元二使安西》。如果是《送元二使安西》，就是王維的私人經(jīng)驗，就是詩；如果是《陽關(guān)曲》，就是替天下所有需要送別的人送別，是送別者的群體經(jīng)驗，就是樂府。

詞人寫流行歌曲的靈感，也可以是由自己的私人經(jīng)驗觸發(fā)的，區(qū)別只是在于：如果不需要太多人明白，就是詩；如果想讓大多數(shù)自己不會寫詩的人產(chǎn)生共鳴，然后拿去用，就是樂府?？床欢灿X得好的，就是詩；在KTV聚會的時候必點的，就是樂府。

這首詩是王維送自己朋友的時候?qū)懙模蛟S是事實，但是“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誰送誰都是這樣，不光王維送元二是這樣，所以可以拿來當樂府。

前面說過，盛唐人去西域，內(nèi)心深處是怵的。不管政府怎樣號召開發(fā)邊疆，不管絲綢之路的姑娘多么漂亮。所以，送人去西域的歌，不能悲傷得太明顯，但是淡淡的悲傷總是會有。

祝酒詞的目的是勸人多喝一杯酒，所以一定要舉出有力的理由來?！拔鞒鲫栮P(guān)無故人”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理由，因為這是當時任何一個漢人去西域都要面對的問題。

　“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永遠是鼓動沖動消費的利器，對于以后再也不會遇到的事情，人們總是擔心自己現(xiàn)在做得不夠，將來后悔。你這一去，陽關(guān)外面就沒有我了，再喝酒就得找胡人了。

陽關(guān)外沒有的東西不僅是我，也包括這細雨后的柳枝、車馬揚起的塵土和漢家風(fēng)格的房舍，是這個帝國繁華地帶的整個小資生活，喝完這頓酒，你就要徹底告別過去的人生，去面對一個全新的天地了，眼下是你在帝都生活的最后一幕。

就像食指在《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的結(jié)尾寫的情景：在即將開出站臺的火車上，即將遠行的年輕人握住車窗外的手，甚至顧不上在意這是誰的手，因為“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渭城曲》也是這樣，我勸你飲下的，并不是平日的風(fēng)花雪月，而是你最后的長安。這句話觸動了遠行者內(nèi)心的焦慮，聽了這樣的話，人總難免會強迫癥發(fā)作，再喝一杯。這大概就是這首送別詩為什么會這么流行。

樂府沒有嚴肅文學(xué)那樣沉重的版權(quán)意識，流行歌曲可以不斷地被翻唱，歌詞好的還可以被重新譜曲，歌詞也可以改。《陽關(guān)曲》的歌詞那么讓人有共鳴，難免會被不斷翻唱，配上各種好聽的、越來越繁復(fù)的曲子。

一首七絕只有四句二十八個字，相對于“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的深沉感情，就顯得太單薄了一點。所以翻唱的人就得把這四句二十八個字反復(fù)地唱，來表現(xiàn)感情的發(fā)展，所謂“一唱三嘆”。有一種以反復(fù)為特點的唱法，就叫“陽關(guān)三疊”。

根據(jù)蘇東坡的說法，所謂“陽關(guān)三疊”，就是“渭城朝雨浥輕塵”唱一遍，后面三句都各自唱兩遍。大概唱兩遍就叫“疊”，有三句需要唱兩遍就叫“三疊”。在元朝，“陽關(guān)三疊”的唱法是這樣的：

　　渭城朝雨，一霎浥輕塵。更灑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縷柳色新。更灑遍，客舍青青，千縷柳色新。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人生會少，富貴功名有定分。莫遣容儀瘦損。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陽關(guān)，舊游如夢，眼前無故人。只恐怕,西出陽關(guān)，眼前無故人。

大致跟蘇東坡說的一樣，中間還加了好多襯字，可能是音樂比較復(fù)雜，原來豆腐塊一樣的二十八個字不能滿足需要了。到了清朝，琴曲歌詞里的《陽關(guān)三疊》就更復(fù)雜了，這里且不論。我說這個，是想給大家看，音樂家在翻唱的時候是怎么給詩人改歌詞的。

　　另外，這首《陽關(guān)曲》還是“折腰體”，也就是大體合格律，但第二句和第三句之間該“粘”而沒有“粘”。“客舍”的“舍”是仄聲，“勸君”的“君”沒有跟著仄，而是成了平聲。

所以《渭城曲》不是按嚴格的七絕要求來寫的，說不定本來就是樂府，寫成“折腰體”是為了方便樂工拆開來玩的。遇見“折腰體”的七絕，我們也不妨按《陽關(guān)三疊》的格式拆開了來玩。

蘇東坡自己就有一首可以拆開玩的折腰體七絕，也叫《渭城曲》：

暮云收盡溢清寒，

銀漢無聲轉(zhuǎn)玉盤。

此生此夜不長好，

明月明年何處看。

這首詩是蘇軾送別弟弟蘇轍時作的，不僅借了王維《渭城曲》的主題，也借了王維《渭城曲》的名字，在平仄格式上也有意模仿了王維《渭城曲》。據(jù)蘇東坡自己說，他的這首《渭城曲》，也是可以“三疊”了唱的。不知他寫成折腰體，是不是也是為了方便樂工拆開來玩。

后來的楊萬里夸蘇東坡這首詩是“四句全好”，也就是單拿出來哪一句看都好，這在絕句里是很難得的。這就意味著，我們隨便抽出一句來玩，都不會難看。加上這首詩和王維的《渭城曲》一樣，是平起的折腰體，平仄上完全一樣，所以特別適合拿出來玩。

于是我就淘氣，仿照元代《陽關(guān)三疊》的格式，給蘇東坡這首《渭城曲》加上了襯字，重新寫了一遍，然后就成了這樣：

暮云收盡，秋水溢清寒。笙歌歇，銀漢無聲，華燭滅，樹杪轉(zhuǎn)玉盤。笙歌歇，銀漢無聲，樹杪轉(zhuǎn)玉盤。見說道，此生此夜不長好。紅顏易逝，朝露易晞花易槁。莫被閑愁催老。見說道，此生此夜不長好，但飲酒，明月明年，登山臨水，知從何處看？但飲酒，明月明年，知從何處看？

看起來還挺像回事的。不知道蘇東坡當時是怎么“三疊”了唱的，不過可以證明，這首確實一樣可以“三疊”了唱。

傳說中的“陽關(guān)三疊”，其實就是這樣。大概每一首平起的折腰體七絕，都可以這樣拿來拆開玩。這個游戲告訴我們，把一首樂府七絕拆開，加上字，就可以變出一首內(nèi)容更為豐富的慢詞來。古代的樂工這么做，是為了適合演唱的需要。這種拆拆裝裝的游戲，也是宋詞詞牌的一個重要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