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不可言說,這是很多詩人的共同感受。無論這是出于一種“得意忘言”、“得魚忘筌”的審美體驗,還是對超現(xiàn)實主義等一系列現(xiàn)代主義詩歌思想上不可把握的無奈,人們普遍感到的是現(xiàn)代文藝理論對闡釋詩歌的蒼白和束手無策。與此相對的中國古代文學(xué)理論,尤其是各種五花八門的“詩話”、“詞話”等雖然給當(dāng)代中國的一些故弄玄虛的評論家提供了一些救命稻草似的的借鑒,但也同樣的不能擺脫對于被稱為“無形”和“無象”的詩歌無能為力的窘境。 在此種情況下,王朔之流的痞子式的無聊批判也就風(fēng)起云涌起來,但王朔本人還屬于比較有良知的那一類,即使罵了很多人,罵了小說、散文、學(xué)術(shù)……但總算沒有罵到詩歌,因為作為一個連詩是什么都不懂的人,他有自知之明。可是好景不長,王朔之后,那些勇于黑吃黑的徒子徒孫們終于把王朔也給罵了,并一步步將魔爪伸向了詩歌。最近岑浪先生就大膽地拋出了他的《十詩人批判書》,對郭沫若、徐志摩、艾青、舒婷、余光中、北島、崔健、海子、伊沙、王家新十位現(xiàn)當(dāng)代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詩人進行了無情的甚至有些類似于人身攻擊的批判,這種批判首先讓人想到了文革的上綱上線,之后就是給人一種淋漓盡致的痞子氣。 我在此無意去就一個自由寫作者的觀點和態(tài)度對岑浪先生進行像他那種方式的批判,作為一個詩歌愛好者,我只想在此談?wù)勎业目捶ㄒ约皩τ谠姼鑴?chuàng)作的個人理解,當(dāng)然既然提到了這本《十詩人批判書》,就要斗膽借書中的某些東西展開我的議論,而針對全書當(dāng)然顯得有點無的放矢,所以最后的決定就是就其中對于著名詩人北島的批評發(fā)表一點個人看法。 在該文中,岑浪先生從三個方面對北島及其作品進行了批判:一、北島病了;二、歐陽江河為北島寫了悼詞;三、在一個沒有英雄的年代,北島最終也沒有能夠成為一個人。北島為什么病了呢,他說中國的文人都很容易衰老,然后說“江南才子”蘇童成了半老徐娘、殘雪越寫越窄、余華的作品只能騙騙漢學(xué)家!還沒等我對可憐的余華騙術(shù)之不高明表示應(yīng)有的同情,作者就將劍鋒無情地指向了芒克、翟永明、李亞偉、西川……之后作者就“自然想起了北島”——可憐的北島!北島病了,而且病的不輕。作者采用很多人用過的先揚后抑的寫法,先是把當(dāng)年的北島大加夸獎一番,“這些才是真正源自生命和靈魂的詩歌??!它們自由、叛逆、真誠、明亮,他們咄咄逼人,它們破空而來,它們直抵內(nèi)心?!薄八鼈儭笔鞘裁茨??“《回答》、《一束》、《船票》、《宣告》、《習(xí)慣》、《楓葉和七顆星星》、《古寺》、《慧星》、《明天,不》、《履歷》、《挽歌》、《觸電》……”這就是岑浪先生開出的北島最優(yōu)秀的詩歌目錄。前些天看北島的訪談,在說到《回答》等詩時,北島這樣說:“現(xiàn)在如果有人向我提起《回答》,我會覺得慚愧,我對那類的詩基本持否定態(tài)度。在某種意義上,它是官方話語的一種回聲。那時候我們的寫作和革命詩歌關(guān)系密切,多是高音調(diào)的,用很大的詞,帶有語言的暴力傾向。我們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沒法不受影響,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寫作中反省,設(shè)法擺脫那種話語的影響。對于我們這代人來說,這是一輩子的事?!碑?dāng)然我并不想借助北島自己的這些話來反駁岑先生,我只想說每個人對于詩歌的理解不同,以自己的感受來作為權(quán)威評價別人的詩是不合適的。當(dāng)然作者也指出了國內(nèi)的幾個當(dāng)代新詩的選本來證明北島前期的詩最受人青睞,也是最好的。這種論調(diào)其實更是無稽之談?!靶陆杀本┏霭嫔绯霭娴脑娫u家潭五昌選編的《中國新詩300首》中,選入了北島6首詩,分別是《回答》《宣告》《結(jié)局或開始》《語言》《誘惑》《觸電》。而在牛漢、謝冕擔(dān)任主編,數(shù)十位詩人、詩評家擔(dān)任編委的《新詩三百首》(中國青年出版社)中,收入了北島的四首詩:《回答》《宣告》《觸電》《古寺》,在詩人伊沙選編的《世紀詩典》中,選入了北島的《一束》《古寺》《八月的夢游者》《觸電》等四首。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詩歌選本中所選入的幾乎全是北島1986年以前的詩作?!辈ǖ氯R爾在《巴黎的憂郁》里把大眾比作只喜歡糞便的狗,先不說這是不是藐視人民群眾雪亮的眼睛,只要想想舒伯特、凡高、卡夫卡在世時的經(jīng)歷就知道大眾在感受藝術(shù)上的遲鈍了,何況現(xiàn)在說的又是藝術(shù)中最容易超前的詩歌呢。朦朧詩剛剛浮出水面時不還是噓聲多于喝彩?幾個無聊的學(xué)者編幾本詩歌集就能代表詩人的價值了嗎? 岑浪先生還把北島后期的一些詩拿出來做比較,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并且連帶著歐陽江河為北島集子所做的序言一起批判,說是“歐陽江河為北島寫了悼詞”,而所有的原因只是因為我們的岑先生“看不懂”!他舉出北島的新作《創(chuàng)造》中的幾句: “船在短波中就行 被我忘記了燈塔 如同拔掉的牙不再疼痛” 岑先生對這詩的理解就是“一個蹩腳的比喻罷了”,應(yīng)該承認每個人對于詩的理解肯定是不同的,尤其是對北島這樣的詩人的詩就更是“一百個人心中有一百個哈姆雷特了”,但是將一首詩理解為一個蹩腳的比喻,然后還理直氣壯地去分析說:“第三句的那個比喻在語言上難道不是毫無力量嗎?”這顯然是出于一個人對詩歌的遲鈍,并且表明他在用大腦讀詩,而非用心。詩歌是用心來讀的,當(dāng)詩歌成為一種大腦游戲和文字游戲,那將是詩人們的悲哀。同樣,詩人用自己的靈魂來寫詩,寫自己的詩,就是一個詩人最基本的自我定位。至于它是否符合大眾的審美趣味、是否能博得評論家的贊揚、是否具有別人所期望的思想和內(nèi)容、是否能被用大腦看詩的人看懂則最好少一些顧慮,甚至根本不需要去考慮! 詩人首先是一個人,而人是一種復(fù)雜的動物。人的思想和心路歷程是在變化著的,要求一個詩人保持一種風(fēng)格來寫作是一種對詩人的戕害,也是一種幼稚的把詩人當(dāng)作機器的想法。北島自己說:“寫作是生命的潛流,它浮出地表或枯竭,都是難以預(yù)料的?!彼砸粋€詩人的“個體詩學(xué)”往往是凌亂的,“個體詩歌譜系”往往又是無章可循的!真正的詩人的創(chuàng)作是猶如胸中沖撞著一股泉流,有時是化作洶涌的激流噴涌而出,有時則是一點點發(fā)泄,如細流纏綿,這其中的運用之妙,完全存乎作者一心。寫詩是因為詩人靠寫詩活著,而不是寫詩來成為詩人,為人贊譽。帕斯說過,詩歌是除了宗教和革命以外的第三種聲音。宗教和革命都充滿暴力色彩,而詩歌的作用恰恰相反,它可以拆除種族文化之間的樊籬。這除了說明詩歌在文明文化中的調(diào)和作用外,還說明好的詩歌是一種相比于其他藝術(shù)方式更加個人情感化的藝術(shù),它不需要太多文化和思想的解讀,更多的是一種心靈上的體驗。另外詩歌的朦朧含蓄性又允許了我們每個讀詩的人最大程度的誤讀,對于一個當(dāng)代詩人來說,如果世界上千千萬萬的人讀他的詩都是一種相同的感受的話,那么無論這種感受是何等的強大和美好,這都是詩人的失敗和悲哀。從某種程度上說,詩寫出之后就不再屬于詩人了,它像一個虛無縹緲的空間,每有人能說出它本來是什么樣子,人們只能置身其中說自己感覺到的它是什么樣子。從這一點上來說,詩人并不比讀者更有主動性。所以我們無權(quán)譴責(zé)我們用大腦不能讀懂的詩,即使是我們的心靈都不能受到某種感應(yīng)的詩,我們也只能個人評價為“我不能感覺”。這種情況下,評價一首詩的標準自然也就變成了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更好地表現(xiàn)自己的精神并盡可能地觸動別人的心靈。而像岑浪先生這樣對自己的大腦看不懂的詩就批判貶低,是否可以說明這個批判者真的比較適合做批評家呢? 不管我們在北島前期和后期的詩歌中是看到的是“懷疑精神”、“走向冬天的低沉”、“悲天憫人”、“荒誕”、“黑色幽默”、“心靈幻滅”“否定現(xiàn)實”、“絕望的反抗”還是“漂泊”、“抵抗宿命”、“喪失方向感”、“自己的旁觀者”、“為存在和美作證”、“歸依傳統(tǒng)”、“反傳統(tǒng)”、“極簡主義”、“大象無形”、“內(nèi)斂”、“對話性質(zhì)”、“反諷自嘲”……這一切都應(yīng)該止于一種內(nèi)心的體驗,一種經(jīng)過自己合理誤讀之后的感受和心靈響應(yīng),至于用大腦對其思想的研究和分析雖然不是完全的沒有必要,但應(yīng)該盡量給詩人應(yīng)有的尊嚴,不能因為自己大腦的機械運動隨意褒貶。 對于詩人自己的寫作,各種論述數(shù)不勝數(shù),但是本人覺得最根本的一條,就是不要讓寫詩淪為大腦的游戲、文字的游戲、趣味的工具。詩是情感的自然流露。并且詩人是天生的,沒有什么訓(xùn)練班可以培養(yǎng)詩人,也沒有什么禁區(qū)可以阻礙詩人的寫作。朦朧詩之后的一些詩人們可以去表現(xiàn)反傳統(tǒng)的東西,把大便、茅坑……各種東西都放進了詩。這其實沒什么不好,因為我們生活中的一切都可能對詩人的心靈產(chǎn)生觸動。但是之后的有些詩人只寫骯臟,故意的躲避崇高、躲避美麗、躲避像詩的詩,這就和之前的躲避骯臟、躲避丑惡是如出一轍的功利性寫詩了。無論詩人是否喜歡政治,無論詩人持什么樣的人生觀和美學(xué)觀,無論詩人以怎樣的方式和方法寫詩,只要他們按照自己的心靈指向前進,那么他們都是懂得詩歌與詩人的生命關(guān)系的人。讓詩歌成為詩人的詩歌,讓詩歌沒有任何對其束縛的戒律,讓詩歌遠離大腦、文字和趣味的游戲,讓詩歌成為詩人隨心所欲的思想流露,這也許是無論第幾代之后的新詩人們最大的任務(wù)! 岑浪先生還就北島在沒有英雄的年代終究沒有成為一個人進行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批判。他先是不厭其煩的把那些他認為北島的爛詩和他所選的一些能用大腦讀懂的中國當(dāng)代詩人和國外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的詩進行了羅列式的對比,然后很自然的得出結(jié)論,北島的詩“節(jié)奏上顯得太滑、太膩、太快,而語言上又顯得過于生硬,有為超現(xiàn)實而超現(xiàn)實之嫌,想象力也顯得過于貧乏,難以生成真正的語言奇境或深淵”,并且在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里為北島定位:“北島最多只是一個匠人,并且是一個不甚高明的匠人!”之后引北島作品: “醒來 信已改變含義 道路通向歷史以外 我們牽回往事 拴在下一顆樹上” 下邊的評論是:“這種現(xiàn)代派的小技倆,這種中國詩人剛剛開始向西方學(xué)習(xí)時所用的拙劣擬人,這種流小帳似的偽蒙太奇方式……如果說這首詩是70年代中期寫的,我們的詩人也許不應(yīng)該為此臉紅,但卻偏偏是90年代中期寫的,更為可怕的是,從1993、1994年開始,北島正在大批量的生產(chǎn)這一類詩歌廢品。”在這里更可見岑先生是多么辛苦地用他的大腦在尋找北島的不是??!可歌可泣!可敬可佩! 岑先生還捎帶著罵了很多喜歡北島的人,“去年離鄉(xiāng)后的北島已經(jīng)不折不扣的變成了一個蹩腳的三流詩人了,變成一個沒有靈魂、喪魂落魄的詩人了,變成一個僅僅靠往日聲名維持著詩歌地位的詩人了,變成了一個被很多心懷叵測之徒捧著供著其實內(nèi)心里卻并以為然的雞肋式詩人了!”看見了吧,我們這些為北島張目的都是些心懷叵測的人了。這就好像是說,“你們不喜歡我這樣無名詩人的詩,而去喜歡北島這樣如日中天的詩人的詩,是背靠大樹好乘涼!是無恥地叛變藝術(shù)!” 在這之后,作者又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痛惜北島背離了原來的“反傳統(tǒng)”立場,卻又沒有成為一個“人”,在極力推崇北島的前期詩作的同時,他還不斷舉出他認為取代北島的反傳統(tǒng)地位的接班人們的詩,李亞偉的《中文系》、韓東的《有關(guān)大雁塔》、《我看見大?!?、于堅的《尚義街6號》……他熱烈贊揚這些詩人們怎樣“對英雄主義做了一番消解”,我并不是對這些詩人的創(chuàng)作提出什么批評,我也并不認為英雄主義詩歌全都不如人性化詩歌,但是在這里我們可以很容易地看出岑浪的本來面目,他是在舉著“反英雄”的大旗在崇拜著“反英雄的英雄”,他是要將這些自由的詩人完全變成反傳統(tǒng)的機器,他是要將圣戰(zhàn)似的口號風(fēng)氣再次在詩歌界興起,只不過以前是傳統(tǒng)口號,現(xiàn)在則是反傳統(tǒng)的口號!“可悲啊!北島!昔日你是一個英雄,而如今,你將《今天》變成了保守者的堡壘,變成了新的秩序和體制!”同時他在骨子里希望別人按照他的期望來寫作,他希望看到的是一個去國懷鄉(xiāng)的北島,希望看到的是一個繼續(xù)反傳統(tǒng)不變的北島,他想要主宰一個詩人的寫作。也許我的這些話有一些給岑浪先生扣帽子的嫌疑,但是我知道岑先生一定喜歡這種詩歌恐怖主義似的語言! 北島說:“我對所有排隊 / 而喋喋不休的日子 / 說不”。是的,他懷疑一切成為桎梏的東西,“反傳統(tǒng)”也是其一,因為“方向是借來的。” 詩人是人,但詩人絕不簡簡單單的只是普通的人,不管詩人們和評論家們是怎樣推崇貧民化的詩人,但平民化是平民化,并不等于詩人就是平民。民歌并不是詩,詩也永遠不會讓大多數(shù)的平民接受?!耙粋€國家怎能沒有國王和詩人?”藝術(shù)是孤獨和高傲的。詩人們不必成為英雄,也不是一定不能成為英雄,詩人是個性化的人,是靠自我精神生活的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我覺得今后的詩人的任務(wù)不是將詩人變成英雄,也不是將詩人變成平民,而是讓詩人成為詩人! 另外對于北島在國外的生活不知道岑先生是處于一種什么樣的想法,讓我們感覺到的是一種鄙夷、無奈,還有一點酸酸的感覺。這不在詩歌的討論范圍內(nèi)。岑先生是想證明北島在離開母語環(huán)境后就沒有辦法寫作了。北島說“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 針對岑先生的文章所發(fā)的抱怨似乎該停止了,最后還要嘮叨的是我基于此文而考慮的一種關(guān)于詩歌語言和詩人精神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F(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唐詩宋詞的時代;現(xiàn)在已不是五四新詩的時代;現(xiàn)在已不是新月興盛的時代;現(xiàn)在已不是雨巷的時代;現(xiàn)在已不是文革的時代;現(xiàn)在已不是朦朧詩的時代!我們寧可背上丟棄遺產(chǎn)的罪名也不愿隨著別人的腳步走一條自己都不知道通向哪里的路。以前的詩人們大多在玩著一種語言的游戲,有“兩句三年得”者,有“語不驚人死不休”者,每個人都在苦心孤詣地研究將文字這樣組合才能達到最好的音樂美、建筑美。之后有人加入了各種各樣的象征、組合、跳躍等不同方法,但都是在編排文字的游戲上下工夫,讓詩人的精神受文字的束縛,再到后來人們試圖以文字的不知所云和無序排列來打破這種狀況,事實證明收效甚微。人們所達到的詩歌寫作的最高境界不過是通過對文字的努力編排和對語言使用的最大開拓體現(xiàn)一種超語言力量。這已經(jīng)很難,我在設(shè)想,有沒有人可以更進一步,讓語言完全服務(wù)于詩人的精神,形成一種語言外精神對于語言的絕對游刃有余地控制呢?我覺得北島所說的“純詩”已經(jīng)有向這個方面努力的傾向,將文字完全忘記,讓思想的河流在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自己去鋪排文字,也就是說將詩歌完全從文字中解放出來,同時并不讓它領(lǐng)導(dǎo)語言。有很多人在抱怨語言的局限性,其實語言的運用完全取決于詩人在精神上是否絕對自由,詩人是否有放下語言任思想馳騁的勇氣。對于一個真正的詩人來說,語言痛苦是不存在的。當(dāng)然這個真正的詩人也許永遠不會出現(xiàn),那么是否我們能將這種詩歌只是作為一個容器來容納思想和感受的創(chuàng)作觀作為每一個寫詩者的目標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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