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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能地想給遠(yuǎn)在千里的父母打個電話，告訴他們，我病了，很可能是癌，我還沒有結(jié)婚，我還在準(zhǔn)備公務(wù)員考試，我想好好活下去。 但是，一個聲音驟然在耳邊響起：“你怎么不去死！我一眼也不想看見你！” 這是去年，我回家和父親發(fā)生爭執(zhí)時，他指著我的鼻子罵的話。 我只好拖著軟綿綿的雙腿，來到病房大樓前的長椅上，看著陰霾而寒冷的天空，眼淚簌簌而下。 那時，我才26歲，仿佛已過盡一生。 02 我是家中的第三個女兒。據(jù)說，我出生時，剛剪完臍帶，還沒來得及穿衣服。一心想要兒子的爸爸，一看我是女孩，就拎著我的腿，要把我扔了。 心疼我的外婆，給了我爸兩塊錢，讓他去公園門口給我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說，我命好，扔不得，我爸這才把我留下來。 因為我媽和我爸結(jié)婚前，有過短暫且不幸的婚姻，這讓沒有結(jié)過婚且封建思想很重的大齡青年——我爸，覺得我媽不干凈。 加之結(jié)婚后，我媽連生了三個女兒，這更是讓成了絕戶頭的我爸，喜怒無常，暴跳如雷。 自我記事起，就常目睹我爸喝酒后，一遍遍毆打我媽的情景： 扯頭發(fā)，拳打腳踢，用麻繩把我媽綁在柱子上打，扯著我媽的頭往墻上撞，把洗腳水潑到我媽身上…… 印象最深的，是我讀中學(xué)的一個寒假，我爸和我媽為準(zhǔn)備年貨起了爭執(zhí)，我爸睡到半夜還氣不過，拿起斧頭要砍我媽。 我聞聲跑過去，一邊雙手死死拽著我爸往下砍的手，一邊跪在地上求饒：“爸爸，不要啊，不要啊，我不能沒有你們啊，求求你冷靜一下吧……” 不知道是我的哭訴讓我爸動了惻隱之心，還是他在我的哭喊中冷靜下來，最終我媽幸免于難。 但成長中，這些交織著爭吵、哭喊、辱罵、毆打的驚恐經(jīng)歷，就像程序編入電腦一樣，植入我的記憶里。 直至多年后，我還常常做這樣的夢： 推開一扇又一扇門，最終看見我媽被我爸打死在血泊里。 每每這時候，寒氣和悲痛灌進(jìn)我的胸口，把我的心絞得生疼。我捂著心口從夢中醒來，淚水打濕了枕巾。 天地寂靜一片，寒夜孤獨漫長。
03 一個如驚弓之鳥的女孩，是會招來傷害的。 她小心翼翼地討好，忍氣吞聲的軟弱，會吸引到更多人的攻擊。 從小學(xué)到初中，我都是校園欺凌的受害者。熟悉我們家情況的同學(xué)，到處在傳我爸如何打我媽、如何打我的兇殘和狠毒。 這種可能無心也可能有意的惡意，聚集了更多的惡意。我沒有朋友，同學(xué)們都嘲笑我，往我凳子上吐口水，在我課桌里放蟲子，趁我不注意絆我一跤。 年幼無知卻深諳人性的他們，比誰都知道，欺負(fù)我最保險。我那窩囊的母親和暴力的父親，壓根兒就不會替我說話，更不要指望他們替我報仇。 直到，初中二年級時，有個女生無中生有，在教室后面的小黑板上，捏造撞見我在廁所里和某個男生親嘴的謠言，搞得全班同學(xué)哄堂大笑。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拎起字典砸到那女生的腦門上，砸出一個大包，也換來老師的激烈批評和我爸的又一頓毒打。但針對我個人的欺凌，至此消停。 從那時起，我懂了，欺軟怕硬是人性的弱點。人弱小的時候，壓根兒就沒有公平可言。 所以，為了討回自己的公平，我必須找到自己的強(qiáng)大。但是，這談何容易。 04 在我的兩個姐姐早早輟學(xué)，外出打工的青春歲月里，我開始了奮發(fā)圖強(qiáng)的學(xué)習(xí)。 但，我時常覺得，我身體里住著兩個自己： 一個，每天都鼓勵我，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想父母的錯，不要管同學(xué)的眼光，不要管老師的評價，用高考證明給他們看。 而另一個，每天都在暗示我，我這樣的孩子，我這樣的父母，我這樣的性格，考上大學(xué)能有什么用？ 這兩個自己，總是不停打架。好的那個自己打敗了壞的自己后，我就變得斗志滿滿。而壞的那個自己打敗了好的自己后，我又變得郁悶悲觀。 這樣的撕裂和痛苦，導(dǎo)致了高考我只考上了二本。 當(dāng)時，拿到高考錄取通知書時，我一味悔恨自己沒有拼盡全力。 但如今，我想，如果時光倒流，一切重來，我返回18歲，怕還是要走上老路。 因為，一個從不被珍愛的孩子，其實根本無法自處，又如何能在全然接納中，全力以赴。
05 讀大學(xué)后，身邊優(yōu)秀的人越來越多，善良的人也越來越多。 我從他們的友好和從容里，看到了自己的自卑和戒備，也明白要學(xué)習(xí)要成長的地方，太多太多。 除了開學(xué)時4000塊錢的學(xué)費，我沒有再花父母的錢。 我勤工儉學(xué)，努力掙外快，學(xué)好本專業(yè)的同時，還開始了自考，不讓自己有片刻空閑，在這種自虐式的校園生活中，畢業(yè)后還拿到了同城另一所重點大學(xué)的法律學(xué)士學(xué)位。 與此同時，我戀愛了。 21歲時，我愛上了一個男生。如果說，有著糟糕原生家庭的我，就像一只背著沉重硬殼的蝸牛，那么在和睦家庭長大的他，就像一只輕盈的蝴蝶。 我想要他的那種光，那種暖，那種輕快，就一頭扎進(jìn)去，努力去追他，捧出20多年珍藏的深愛、渴求和期待，抑或還有卑微、苦澀和幻想。 一開始，他被我的真誠打動，答應(yīng)了我。 第一次陷入愛戀的我，在狂熱和執(zhí)念中，猶如飛蛾撲火，無法停下，也無法冷靜。 我自己勤工儉學(xué)，舍不得買100塊錢一條的裙子，卻給他買300多一個的剃須刀。工作后，我拿著三四千元的實習(xí)工資，卻給他買五六百元一條的內(nèi)褲。 但，愛情不是一廂情愿。有時候你低到塵埃里，也開不出花來。 何況，卑微的我，與其說是在拼命愛著他，不如說通過發(fā)瘋一樣地愛他，來尋找幼年從未得到的愛。 是的。 我只是通過毫無保留的犧牲，控制他來愛我。這讓一向舒展的他，在壓抑中一次次想要逃跑。 而我們的愛情，也一步步瀕臨死亡。 06 我和他交往三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分分合合，吵吵鬧鬧，最終還是面臨分手。 我明知道我們之間不合適，早已出現(xiàn)了問題，他也不再愛我，但是，我就是不愿放手。 我害怕被拋棄，我害怕一個人，我恐懼再次悲戚戚地回到一個人的孤獨里。 最后一次分手時，我向他和盤托出我的身世，我長久遭遇的暴力和欺凌，骨子里無法剔除的孤獨感和不安全感，以及對父母又恨又怕又過分擔(dān)心的矛盾心理。 他痛苦地對我說： “我也想過和你過一輩子。但是，你撲面而來的陰郁，總是吸走我的能量，讓我不快樂。 你能不能像別的女孩子那樣，輕松一點，快樂一點，明媚一點，你能不能……” 看著他不停地說出“你能不能”時，我就知道我們早已走散。 心里有著太多傷的我，無法像別的女孩子那樣，活得毫無負(fù)擔(dān)。 這是我的命。 而自幼就活在庇護(hù)里的他，根本無法理解我為什么這么多苦。 這是我們的緣。 緣已盡，命卻不由我。
07 失戀后，我一度閉塞而抑郁。 我常常覺得心里有個黑洞，白天忙碌的時候，這個洞一點點萎縮，一到晚上回到家里，這個洞就張開血盆大口，一點點將我吞噬。 這個洞是那么陰冷，那么黑暗，那么幽深，我很害怕，就拼命往洞口使勁兒爬，邊爬邊哭：“救命啊，救命啊，誰能救救我啊?！?/p> 然而，四周黑黢黢一片，混沌沌一坨，沒有一個人來救我。 我多想變成一只蝴蝶飛出去，但無奈我身上的殼太沉，沉到我根本無力掙脫。 隨后，我又遇見了一個男人。 那時，我已跳槽去了一家知名企業(yè)的總部。我的頂頭上司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已婚男人。我不清楚是失戀的痛苦，讓我急于找到一個出口，還是我對他的欣賞，讓他很是受用。 總之，他很信賴我，把重要的工作交給我做，在我生日時送來了禮物，還時不時借工作之便請我吃飯。 這點燃了我內(nèi)心愛的感覺，但也一次次撞擊著我的良知。 我知道，如果我再往他面前走一步，就淪為自己最討厭的第三者。而如果我后退一步，就會再次跌落那個黑洞。 我害怕孤獨，但如果用違背信仰和良知的方式，去拯救這份孤獨，是不是會跌落更深的不安？ 所以，在某個無法入眠的夜里，我網(wǎng)購了一份禮物回贈他后，給他寫了一封長信。 我告訴他： 我人生的苦，已經(jīng)太多。我不能為了擺脫苦難，再刻意制造傷害。往后余生，我只想當(dāng)一個坦坦蕩蕩的人，一點點從濃稠的陰影下，挪到向陽的光芒里。 此后，他對我果然公事公辦，冷淡有加。 我有點失落，但并不后悔： 無論怎樣，一個女孩子，都不該借故墮落。 而一個不借故墮落的女孩子，男人是無法傷害她的。因為，她再孤單，也拒絕在自己的傷疤上一遍遍撒鹽。 08 就在我決定振奮精神，認(rèn)真工作，備考公務(wù)員時，一次體檢打亂了我的秩序。 我胸部有個包塊，穿刺檢查后，發(fā)現(xiàn)有4厘米那么大，需要馬上做手術(shù)。我想到最壞的結(jié)果，渾身冰涼，大腦一片空白，以至于從醫(yī)院出來時，地鐵都坐反了方向。 我不知道給誰傾訴，才能排解內(nèi)心的恐慌，出于慣性，我打給了已分手大半年的初戀。 他事不關(guān)己的語氣，讓我感到心寒。又或者，他故意用這樣的話，將我推到千里之外。 手術(shù)前一天的晚上，我一個人躺在醫(yī)院的病房里，一宿未眠。 看著隔壁床上，同樣年齡做同樣手術(shù)的另一個女孩，被父母疼愛有加又小心翼翼地伺候著，我心里有說不出的哀傷。 我多么希望，我的父母也能這樣，抱著我，安慰我，告訴我一切都會沒事的。 我想到小時候受的苦，成長中作的難，戀愛里遭受的痛，孤獨一人在外打拼的艱辛，眼淚嘩嘩流個不停。 哭過后，我看著醫(yī)院病房樓外，漸漸熄滅的萬家燈火，暗暗對自己發(fā)誓： 如果，手術(shù)后的結(jié)果是好的，我一定一定好好活下去。 好好愛自己，努力去成長，活成自由的模樣，不再被任何人、任何事定義。親生父母也不行。
09 謝天謝地。 手術(shù)后，活檢結(jié)果顯示：良性。 我的主治醫(yī)師，那個慈眉善目、最終同意我閨蜜在手術(shù)知情通知書上簽字的女醫(yī)生，笑瞇瞇地對我說：“你看，我說了吧，你會有好運的?！?/p> 我拿著結(jié)果，歡呼雀躍，忍不住抱住了她——那個和我母親年齡相仿的女人。 孰料，我剛出院，就接到我爸的電話，他要在老家蓋樓，讓我給他拿5萬塊錢。 那時，我已貸款買了一個30多平的小公寓，加上剛剛做完手術(shù)，手里沒有這么多錢。我爸一聽，我不愿出錢，頓時暴跳如雷，在電話里罵起來： “養(yǎng)你有什么用？根本指望不上，真不如當(dāng)初生下來，就把你扔了！” 我捂著胸口還沒有拆線的傷口，忍不住號啕大哭： “爸，我剛做了手術(shù)，差一點就死了。我現(xiàn)在很窮，拿不出那么多錢。你要是覺得我沒用，就和我斷絕關(guān)系。 畢業(yè)這5年，第一年給你們一萬，第二年給你們兩萬，這三年每年三萬。你好好算算，我還欠你多少錢，我一定還。還完了，我們也不要來往了。” 這是第一次，我對我爸說這么狠的話。但我不后悔。 10 僅僅幾天后，我媽就哭著給我打來電話。 電話里，她說，她要離婚，再也不想和我爸過了，說我爸又迷上了打牌，天天不回家。 她又控訴道，生養(yǎng)的三個女兒，一個個都沒有良心，大女兒遠(yuǎn)嫁東北，四五年不回家一趟，二女兒遠(yuǎn)嫁廣西，也聯(lián)系不上。 “我就剩你了，你必須回來給我做主。”我媽命令我。 我無奈，只得抽空回一趟500多公里外的老家。結(jié)果，我回到家，我媽又和我爸和好了。 到了晚上，我爸又提蓋樓的事兒，我媽和我爸一起，問我手里到底還有多少錢，家里蓋房子的事兒，到底管不管。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讓朋友給我轉(zhuǎn)來3萬塊錢，取出來給他們： “能不能別把我當(dāng)成一個提款機(jī)？能不能像別的父母那樣正常一點？能不能體諒體諒我，我也要吃飯，也要供房，也有人情往來，也有很多花錢的地方。 如果，你們不能。就別怪我像大姐二姐那樣，當(dāng)個沒良心的人，和你們老死不相往來?！?/p> 從那后，我離開了父母征戰(zhàn)一輩子的老院子，再也沒有回去。
11 對父母狠心，何其難。但如果一味被父母消耗，又何其苦。 我只能一個人，孤軍奮戰(zhàn)，一路向前。 如今，我29歲了，還沒有結(jié)婚。 我搬到了自己買的小窩里，有兩個認(rèn)識七八年的朋友。她們一個人結(jié)了婚，即將當(dāng)媽媽，一個人還單著，決定孤獨到老。 而我，出于健康的考慮，在還完房貸后，離開了天天996的公司，考上了政府基層單位的公務(wù)員。 總有人給我介紹對象，我也抱著真誠的心，見了三五個。但最終的結(jié)局，都是不歡而散。 我不覺得一定要結(jié)婚，也不覺得一定不結(jié)婚。 我想，婚姻應(yīng)該是兩個獨立人的合伙經(jīng)營，我要好好錘煉自己的心，讓它飽滿，自愛，充實，有力。 只有這樣，我碰到悲智俱足的人時，才能在人群中一眼把他認(rèn)出來。 如果，到最后，我始終沒有遇見這樣的人，那我也會好好待自己。 12 去年秋天開始，我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加入了一個法律公益團(tuán)隊。 工作之余，我和其他義工一起，給那些沒有錢打官司的人，提供一些法律援助。 看到很多孤苦伶仃、上當(dāng)受騙的留守老人，我也會想到我的父母，想到他們也正在快速老去，而身邊沒有一個子女。 我以為自己一直恨他們，但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還牽掛他們。 那次決裂后，我已經(jīng)兩年沒有回家過年。 最開始，我爸和我媽還是喜歡遠(yuǎn)程控制我，動不動就吼我，問我要錢。在我上班的時候，在我生病的時候，在我身心疲憊的時候。 “別想要挾我，我不會聽你們的?！?/p> “那是你們自己的事情，我不管?！?/p> “我管不了，我沒有那么多精力?！?/p> “是的，我沒良心，你們就當(dāng)我沒了?！?/p> …… 當(dāng)我一次次對他們的控制，毫不猶豫地發(fā)出反擊，他們也漸漸在無法得逞的失望里，放棄了我。 但，我還是叮囑在老家鎮(zhèn)上教書的表弟，多多關(guān)注我父母的動向。如果他們真的生病了，請及時聯(lián)系我。 所幸，吵吵鬧鬧一輩子的他們，60多歲了，身子骨還算硬朗。 表弟說，不知道是我們姐妹三人的決絕，讓受到懲罰的父母，在鄉(xiāng)親們的鄙夷里，學(xué)會了改變，還是年齡逐漸大的他們，脾氣漸漸收斂，懂得了和平相處。 這兩年，打了一輩子的父母，雖然時常還是拌嘴，但竟然活出了相濡以沫的味道： 我爸不再喝酒打牌，不再打我媽，我媽去哪兒，他就跟著去哪兒。我媽也不再鬧離婚了，60多歲了還跑到飯店里，給人家擇菜洗碗，一個月掙2000多塊。 表弟轉(zhuǎn)述這些時，我聽著聽著，不禁眼眶濕潤。 他們會悔改嗎？他們會變好嗎？有生之年，他們會對我說出那句“女兒，對不起”嗎？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當(dāng)眼淚滑落到我的嘴邊，一股咸咸的苦澀從舌尖傳至心頭。而我，也在淚眼婆娑中，看到一個小女孩，從遙遠(yuǎn)的路上向我跑來。 她跑得那么輕，那么快，那么歡喜。 看起來，就像一只破繭重生的蝴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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