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有成容若，女有太清春”，這是近代大詞學(xué)家王鵬運對兩位著名滿洲詞人的評語。成容若就是大詞人納蘭性德；太清春就是顧春，她號太清。

26歲的顧太清嫁給清宗室奕繪為側(cè)室，這對能詩善畫的夫婦常聯(lián)騎出游，登山臨水，激揚(yáng)詩興，過了好一段神仙眷屬般的生活。在晚清的幾部筆記、詞話中，顧春被演繹成一道想象的、供人鑒賞的亮麗風(fēng)景。冒廣生在整理顧春的詩集時，也把她描繪成王昭君，說：“聞太清作內(nèi)家裝，馬上彈鐵琵琶，手白如玉，琵琶黑如墨，見者謂是一副王嬙出塞圖也。”

有清一代，閨閣詩人輩出，而這個顧太清的豐才美調(diào)、逸情風(fēng)致，是最為人所欽羨的了，同時，這也為文人編排“佳話”、傳播“緋聞”騰出了一大片香艷、曖昧、引人遐思的空間。

顧太清作為一位知書識禮的貝勒側(cè)室，貴族內(nèi)眷，她的詩詞以唱酬居多，中年喪夫后，也不外乎對亡人的痛悼，對摯友的期許，對往事的追憶，對生活的實錄而已。讓人感到詫異的是，她的集中竟還有唯一的罵人詩，就是下面這樣一首把陳文述罵得斯文掃地一文不值的詩：

             含沙小技太玲瓏，野鶩安知澡雪鴻。綺語永沉黑暗獄，庸夫空望上清宮。碧城行列羞添我，人海從來鄙此公。任爾亂言成一笑，浮云不礙日頭紅。

事情的由來，她在詩題中做了一番交待：

錢塘陳叟字云伯者，以仙人自居，著有《碧城仙館詞鈔》，中多綺語，更有碧城女弟子十余人代為吹噓。去秋曾托云林以《蓮花筏》一卷、墨二錠見贈，予因鄙其為人，避而不收。今見彼寄云林信中有西林太清題其《春明新詠》一律，并自和原韻一律。此事殊屬荒唐，尤覺可笑，不知彼太清此太清，是一是二，遂用其韻，以記其事。

史學(xué)大師陳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別傳》中詳引其事其詩，稱之為“清代文學(xué)史中一重可笑之公案”。

顧太清詩中將堂堂江南名士、錢塘詩人、自號碧城仙館的陳文述譏誚為“野鶩”、“庸夫”，比之“含沙小技” 、“浮云蔽日”，已經(jīng)是很尖利、很鄙視的語言了，還要反復(fù)直言“鄙其為人”、“人海從來鄙此公”，詛咒陳詩人“永沉黑暗獄”，罵得也太兇了。

聲色俱厲究竟為哪般？是基于貴夫人的高傲心態(tài)，獨立作派，門戶之見，抑或“丁香花案”蒙冤受氣后的一種發(fā)泄？今天，我們幾乎看不到顧太清作品實錄以外的生平記載，在沒有傳記書證的情況下，也只能見仁見智了。

杭州詩人陳文述，喜歡攀援權(quán)貴，身上染些酸腐味是在所難免的了，甚至因此被人目為“無行文人”。為招致名媛，編織所謂“桃李春風(fēng)群芳譜”，而謬托知己，自作聰明，公然造假，這件事就的確做得很蠢，也足見其自戀成癖。但是，他步袁枚的后塵，打出“碧城仙館”的旗號，收了一大批女弟子，為杭州歷來的才女們立傳，并編有才女詩集傳世，平心而論，他在為清代女性文學(xué)搖旗吶喊中還是功不可沒的。此前他通過許云林向顧春示好，卻遭顧太清一口回絕。有人說，這是因為顧太清自視高人一等，內(nèi)心就瞧不起那些民間的碧城弟子。

想來好像不是這么回事。比如，陳文述曾收杭州才女吳藻為其女弟子，吳藻的父親和丈夫都是排名“士、農(nóng)、工”之后的商人，自己家和公婆家無一個讀書人。顧太清就十分看得起吳藻的“好才調(diào)”，“嘆空谷、知音偏少”，題其《花簾詞》，引為閨中知音。又比如，顧春與陳文述的中間人許云林，就是一個碧城女弟子。顧太清對云林“精神散朗，清潔比梅花”的豐采異常贊美，與云姜、云林姐妹倆情同手足，酬唱頻繁。她同陳文述的媳婦、杭州著名女作家汪端也有文字往來。

太清善交友。她不是那種只局限于家庭生活、只以小圈子為滿足的女子，交友面不斷拓寬。這一方面與她所生活的清代中、晚期社會風(fēng)氣逐漸開放有關(guān)，另一方面，也是她的天性秉賦、個性氣質(zhì)使然。她的性格樂觀明快，灑脫率真，胸襟磊落，溫厚平和，有很強(qiáng)的親和力。她與后半生的摯友、杭州著名女詩人沈善寶更是一見如故，情深意篤，贊許她“大塊文章，清奇格調(diào)，不減古人風(fēng)”；沈善寶則說她“待人誠信，無驕矜氣”。可見，太清并不是個有架子的孤芳自賞的“人上人”。這首罵人詩，倒是泄露了她疾惡如仇、痛快淋漓的率真與直爽。

在她的社交圈中，除“秋紅吟社”的閨密外，還不乏男性文友，如在京的龔自珍等杭州籍著名文人士子。太清與他們有許多詩詞唱和之作。她中年以后的生活凄慘悲涼，正是文友們的友情支撐著她，使她得以承受生活中種種不幸的打擊。朋友的情誼與她相伴終生，既滋潤著她的生命，又激發(fā)了她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熱情。

然而，顧太清與另類大詩人龔自珍的詩詞交往，互相傾慕，卻引發(fā)一個非?；鸨氖录?。事出有因，龔自珍曾是貝勒王府的座上客，引起嫌疑的是他的詩，他的《己亥雜詩》中寫有這樣一首蒙朧詩：

  空山徒倚倦游身，夢見城西閬苑春；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fēng)遞與縞衣人。

這首詩有還有一句小注：“憶宣武門內(nèi)太平湖之丁香花?！碧胶暇嘭惱胀醺贿h(yuǎn)外不就有一片茂密的丁香樹么？“太平湖之丁香花”以及詩中提到的“縞衣人”是誰呢？人們一聯(lián)想就想到了住在“朱邸”的顧太清，因為她常愛穿一身白衣素服。龔自珍繼而又寫了不少這類惝恍迷離、隱約不明的詩詞。

于是，想像力豐富的編排者便找到了龔、顧幽會偷歡的“報料”了，就像魯迅說的那樣，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中國人的想像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jìn)。于是，流言蜚語，沸沸揚(yáng)揚(yáng)，龔自珍只好被迫離開了京城，不久暴卒，據(jù)說是仇家暗中下毒毒死的。這就是所謂的“丁香花疑案”。
      奕繪去世后，他和妙華夫人所生的長子載鈞承襲了爵位，也許在他的鼓動下，奕繪的母親將顧太清驅(qū)出了王府，顧太清帶著子女們“移居邸外，無所棲遲”，只得變賣金銀手飾，另買了一處房子艱難度日。這是不是也同“丁香花案”有干系呢？人們也多有猜測。曾樸的著名小說《孽?；ā?，更是把這段“一夜情”描寫得繪聲繪色，煞有介事，從此不逕而走，盛傳文壇，弄得人們直到現(xiàn)在仍然疑信參半。

反正，對于造謠生事，國人最稱擅長，而于美女作家，閨閣隱密，桃色新聞，尤津津樂道。此風(fēng)于今為烈，由來久矣！

著名學(xué)者孟森和女作家蘇雪林曾先后撰寫長文，考證事實，對“丁香花案”大力辯駁。他們都有一種猜測，認(rèn)為陳文述與龔自珍同是杭州人，懷疑陳是不是與當(dāng)時傳播“丁香花”的緋聞有所關(guān)合，所以顧太清才對他如此深惡痛絕，恨入骨髓?；蛟S，當(dāng)時杭州的八卦文人包括陳文述，聽到風(fēng)就是雨，從中捕風(fēng)捉影，添油加醋，推波助瀾，也未可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