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滿倉高燒住院，是肺部感染所致，但是并無大礙。住院期間又檢查出來冠心病，雖然不嚴(yán)重，但是醫(yī)生反復(fù)交代不可大意。

或許是住院時間有點(diǎn)長，出院后滿倉的身體明顯不如以前靈活，總是坐著不想動，神智反應(yīng)也更加遲鈍。天天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打盹兒，有時太陽把衣服曬得燙手，楝樹葉子落到臉上，他也絲毫覺察不到。

秀娥天天像趕鴨子似的，勸著他出去活動，他嘴里哼哼唧唧，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吃飯也大不如從前，如果不喊他吃飯，可能一天都不會喊餓。秀娥燉了排骨湯，他也只喝一碗，吃兩塊排骨，就把碗往桌上一推，不再張口。

如此過了一個多月，秀娥突然意識到什么，猶豫之后，還是拿起電話，接通梅香的手機(jī)：“梅香啊，我咋覺得你爸這是要到點(diǎn)兒了呢？”

梅香心頭一沉：“我爸咋啦嘛？”

“自從上次肺炎出院后，身體神智一天不如一天，飯量也減少很多。”

“血壓正常嗎？”

“倒還穩(wěn)定。人是鐵飯是鋼，這不進(jìn)食兒，這部機(jī)器也就運(yùn)轉(zhuǎn)不好。我看，你還是回來一趟吧。”

這次梅香沒有猶豫，馬上答應(yīng)盡快回去。她突然又想起一個事兒，在電話里試探著問媽媽：“媽，還有一個事兒。”

“啥事呀？你趕快說，灶上燒著火呢。”

“我想帶肖安回去！”

“我早就想讓你帶回來，你爸這個樣子，估計也不記恨你了，我和他提提。”

“結(jié)婚這么多年，孩子都有了，還是不讓肖安進(jìn)家門。看到別人帶著女婿回娘家，我心里啥滋味兒??！”

“好了好了，我先問問他。”秀娥說完，掛了電話。

屋檐下四只雛燕把頭伸出窩外，黃色嘴巴張得大大的，等著母燕喂食兒。滿倉坐在藤椅里，雙手交叉著揣進(jìn)袖筒，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燕窩。

秀娥放下電話，來到滿倉身邊，輕聲說道：“老大一家想回來看你。”

滿倉沒有動，只是嘴里“嗯”了一聲，繼續(xù)看燕子。秀娥正要回屋，滿倉突然想起什么，坐正身子問道：“你說啥？”

“老大一家想回來看你。”

“不見！”

“你這老頭子，連自己的閨女也不認(rèn)。天天糊涂，這會兒你咋這么清醒？”

“閨女可以回來，外甥可以回來，他不行。”

“事兒都已過去，現(xiàn)在他們?nèi)兆硬皇沁^得好好的嗎？你還記恨個啥？”

“不見！”

“你這不是難為閨女嗎？都是一家人了。再說，咱能活多久?。?/span>你要為閨女以后的日子想想。也不叫你干啥，他們回來，你高興就說說話，不高興就不說話，你不能不讓回娘家。”秀娥說到此，停了一下，接著說：“況且，你還不是為你自己私心，擔(dān)心沒人養(yǎng)老才反對梅香的婚事，可孩子也有自己的追求。”

滿倉一下子無語，最后扔出一句，便不再說話：“要見你見，我不見。”

秀娥知道這是滿倉松了口，就趕緊給梅香回電話，確定好回來的日子。

（14）

有了第一次單獨(dú)接觸，靜香和大廚的關(guān)系發(fā)展得很順利，大廚不但不反對靜香在鎮(zhèn)上開飯館，還親自投資支持靜香。本來，經(jīng)歷過三段無疾而終的戀愛，快三十歲的她，對婚姻和幸福標(biāo)準(zhǔn)不斷降低，大廚的成熟和傾情令她有些受寵若驚。

靜香的飯館開在鎮(zhèn)西頭的馬路邊，大廚給飯館取了名字叫“靜香小館”，這和靜香的想法不謀而合。飯館裝修很簡單，并無豪華氣派之勢，但是廚房衛(wèi)生設(shè)施和廚具卻是最好的，和大飯店并無二樣。

飯館開業(yè)那天中午，舉行了簡單而又隆重的開業(yè)儀式，所有進(jìn)店的人免費(fèi)試吃。

晚上，靜香和大廚親自動手，做了蒸槐花、香椿拌豆腐、葫蘆燉雞和一些傳統(tǒng)的小菜，一家人在飯館小聚。

秀娥坐在滿倉左邊，把大廚讓到滿倉右邊的椅子上。滿倉馬上示意他站起來，把靜香拉過來靠自己坐，讓大廚挨著靜香坐。靜香頓時鼻子發(fā)酸，側(cè)身摟了摟爸爸。秀娥連忙對大廚說：“小時候最疼靜香，多少年來，吃飯時一直讓靜香跟他挨著坐。”

大廚也被感動，頻頻向兩位老人敬酒。滿倉一生好酒，身患高血壓和冠心病之后，醫(yī)生要求戒酒。但是，一切定數(shù)秀娥心里早有預(yù)感，便不再讓滿倉忌口，想吃想喝盡量滿足，讓大廚好好陪他喝幾杯。

酒足飯飽之后，滿倉微醺，說話時舌頭開始打卷，秀娥攙著他進(jìn)廚師宿舍休息。剛一躺下，他突然又坐起來問秀娥：“梅香啥時候回來？”

秀娥一愣，然后告訴他五月初一回來。

滿倉指著床鋪說：“到時候我就睡這里。”

秀娥擦去他嘴角的口水：“你還死磕個啥？都是一家人了。”

滿倉頭一揚(yáng)，提高了聲音：“我就住這兒！”

“好好好！住這兒！”秀娥只好答應(yīng)，滿倉這才躺下。

（15）

五月初一下午，梅香帶著肖安如期回到楊樹屯兒。車子一進(jìn)村，梅香心里就“咚咚”跳得厲害，這是她婚后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回家，肖安一天進(jìn)不了門，她一家就不算真正融入這個家族。她曾經(jīng)想過無數(shù)次，只要家里接受她和肖安，哪怕當(dāng)面打罵也絕不逃避。可是沒有，父親一直拒絕肖安回來，每每想起此事，梅香都以淚洗面。

進(jìn)了家門，秀娥把肖安讓進(jìn)屋里坐下，一番寒暄之后，梅香拉著媽媽到隔壁屋里，焦急地問道：“我爸呢？”

秀娥眼睛瞟向窗外，說話聲也有些漂移不定：“那啥… ...你爸在靜香飯館里呢。”

梅香低聲追問：“不是說好了嗎？不會又變卦了吧？”

秀娥垂下眼簾，沉默了一下，看著梅香說：“他沒反對，那就是同意。只是老臉一下子抹不開，我再勸勸他，沒事沒事。”

梅香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只叫了一聲“媽”，便泣不成聲。秀娥勸了半天，梅香才擦干眼淚，一起去堂屋。

肖安見岳母進(jìn)來，趕忙站起來，找話說道：“這房子蓋得挺寬敞。”

秀娥笑著回答說：“還不是你們給的錢，不然還住著破房子呢。”

老房子是八十年代建的青磚房，盡管幾年修整一次，遇到大雨，仍會有這里那里漏水。前年初，滿倉決心重建房子，拿出多年積蓄，也只夠一大半兒。靜香這兩年在縣城上班，只積攢下三萬多塊錢。有兒指望兒，沒兒靠閨女，無奈之下，秀娥偷偷打電話給梅香，要了八萬塊回來。為這事兒滿倉和她發(fā)脾氣，最后還是不得不用這筆錢。

秀娥帶著肖安參觀各房間和樓頂，肖安被樓頂?shù)男〔藞@吸引住，韭菜，辣椒，一樣一樣地拍照。兩個人正走著看著，梅香也上來了，秀娥讓梅香陪肖安：“梅香你帶小肖到處看看，我去飯店叫人。”

說完，秀娥便下了樓。

路上，秀娥打電話給靜香：“你姐都到了，我現(xiàn)在去店里接你爸。”

“我爸還在睡覺，午飯也沒吃多少，丟下飯碗就開始睡。”

一到飯店，秀娥就叫滿倉：“天快黑了，還睡！起來吧，梅香他們都到了好大一會兒。”

滿倉翻個身，并沒起來的意思。秀娥一把拉開被子：“睡睡睡！我叫你睡！你說有啥好躲的？天天忘這忘那，這件事兒你咋記這么清呢？”

任憑秀娥數(shù)落，滿倉就是不起來，秀娥無奈，只好回村里搬五爺過來。五爺是家族里最大年齡的長輩，又是曾經(jīng)的中學(xué)校長，威望極高。

五爺雖然年過九十，但是身子骨還很硬朗，到了飯店，拐杖放在三輪車上，自己下車走進(jìn)屋，滿頭銀發(fā)在燈光下更顯仙風(fēng)道骨。

秀娥帶五爺走進(jìn)房間，五爺微笑著大喊一聲：“滿倉，咋啦？起不了床？”

滿倉一聽五爺來了，不得不坐起來。砸吧著嘴，叫秀娥找煙，五爺在椅子上坐下來，朝他擺了擺手：“不吸煙，咳嗽。”

五爺環(huán)視了一下屋子，繼續(xù)說道：“你行呀，大閨女嫁給城里的大法官，小閨女開這么大飯店，你看你那房子建得，三里五村都找不到這么漂亮的。”

滿倉苦笑了一下：“你可別說我，我那算是啥房子，人家馬上都有建三層樓的了。反正我也沒兒子，不建那么好，能住就行。”

“我看吶，有兒的人家不如你的多了去，閨女咋啦？閨女有本事，你一樣能享福。”

秀娥見機(jī)插話道：“就倆閨女，他還不待見，我看到死了誰給你送終。”

五爺“呵呵”笑了兩聲，對滿倉說：“現(xiàn)在的社會呀，變啦！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我們老人不要過多干涉。只要他們過好日子，嫁到哪里又怎樣？不是一樣要養(yǎng)你。不是你死不同意他們結(jié)婚，那他們會跑嗎？事情都已過去，人家都來認(rèn)錯，依我說，你就見好就收，抹抹臉就過去了，還指望他們給你養(yǎng)老送終呢！”

說完，五爺起身就要走，秀娥趕忙起身拉?。?/span>“走啥！不走！晚上幫俺陪客。”

五爺堅持要走，秀娥只好又把他送回去。

（16）

晚上，靜香開電動車把滿倉載回家里。

肖安局促地打著招呼，喊一聲“爸”，滿倉嘴里“嗯”一聲，之后倆人就陷入了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滿倉抬眼看了看肖安，問道：“父母都還好吧？”

肖安如實(shí)回答，又問滿倉身體，話就漸漸多起來。

晚飯端上桌，準(zhǔn)備開飯，梅香突然站起來退到餐桌前面，“撲通”一下跪到地上，對著滿倉說：“爸，媽！我知道年輕時不懂事，讓你們難堪，我也后悔。以后這還是我們的家，我和肖安會多回來陪你們。”

說完，早已是淚流滿面。秀娥趕快走過來，把她拉起來：“你這是干啥？趕緊起來，你爸早就不怪你們。”

秀娥和梅香重新坐好，大家開始吃飯。席間，肖安端起酒杯向滿倉敬酒，虎子在一旁問梅香：“媽媽，爸爸不是不喝酒嗎？”

梅香拉了一下他：“今天高興！”

滿倉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杯子的細(xì)腳，一飲而盡，然后招呼肖安吃菜。一個小時下來，飯吃得差不多了，肖安、靜香和滿倉喝得滿臉通紅，秀娥怕大家喝醉，便撤下酒席，喝茶聊天。

肖安第一次喝酒，又是喝白酒，坐一會兒便不勝酒力，滿倉也開始打瞌睡，大家都回屋睡覺。

（17）

第二天，滿倉一早就睡不著，不時哼哼一句，出氣兒有些生硬。秀娥心想著屋里空氣不好，便把窗戶打開，幫他穿上衣裳，洗了臉，讓他坐床頭看電視，自己去廚房做飯。

靜香忙飯館的生意，一早要去買菜。等她買完菜回到家，梅香和媽媽已經(jīng)做好飯，她放下車子，跑去廚房幫忙盛飯。

秀娥擦了擦手，朝臥室喊滿倉吃飯，連喊幾聲，不見應(yīng)聲。她心想：這老頭子八成又睡下了。

等秀娥進(jìn)了屋，見滿倉坐在床頭，依著墻，瞇著眼睛。她又叫了兩聲，還是沒反應(yīng)。秀娥心里一沉，趕忙走上前去，用手指在滿倉鼻子下一探：沒了呼吸！她趕緊跑出去叫人：“靜香，梅香，趕緊來！你爸走了！”

靜香和梅香隨媽媽走進(jìn)臥室，看見爸爸安詳?shù)刈诖差^，像睡著了一樣。靜香掏出手機(jī)叫救護(hù)車，秀娥朝她擺了擺手：“別叫了，走了。”

接著，秀娥讓倆閨女幫忙把滿倉放下來，發(fā)現(xiàn)滿倉手里緊緊抓著一個紙包。秀娥掰開他有些僵硬的手指，打開紙包一看，里面是兩萬塊錢現(xiàn)金，還有一個打火機(jī)！秀娥指著被壓得棱角分明的紙包，對梅香說：“我想起來了，這是你上次回來時你爸就包好的，你走時他沒給你。”

梅香撲到爸爸身上，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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