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

文：朱愛華
圖源：堆糖

主播：魏小裴

月亮終于羞羞答答地從云層里探出頭來，霎時，清輝如注，灑滿庭院。母親默默地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擺滿月餅和水果，招呼孩子們一起來賞月。一向不太重視習(xí)俗的母親，賞月卻是每年的必修課，盡管她做得簡單，甚至可以說是潦草，但絲毫都不影響她的虔誠。

 院子里的桂花開得正妍，清香滿溢，月色憧憧，清麗溫婉。母親喃喃絮語，仿佛在邀請?jiān)律駚磉^中秋；向在天上的親人問安，告知家人都好，勿念；祈求家人平平安安，團(tuán)團(tuán)圓圓。清風(fēng)徐來，花月醉人?！磅跸s拜月”、“月下獨(dú)酌”等故事聽得夠多，我貪婪地向母親索其舊日故事，母親沉思良久，慨然道來……

母親初當(dāng)縫紉學(xué)徒的那一年中秋節(jié)，洪水依然沒有退下去的意思。皇封塘村四周環(huán)水，茫茫一片，湖面沒有船只往來，她悵然若失。來師傅家已經(jīng)八個月沒有回家了，很想家。眼巴巴地望著家的方向，她癡癡地站在院子里，好無助。

半晌午時，外公竟然不顧安危，趟過兩里多地的湖水去接她了，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思家心切，母親見到外公的瞬間，激動得快要蹦起來，她跟師傅打過招呼后，高興地跟在外公身后，趟著水回家。齊腰的水，走得很艱難?！坝懈赣H在，我一點(diǎn)都不怕?！蹦赣H說，“父愛是阻隔苦難的山，是兒女的天?！?/p>

父女倆安全到家了。外婆拉著母親的手，長吁一口氣，全身上下打量著：“安全到家就好，安全到家就好?！蹦菚r小姨還沒有出生，舅舅們都還小，親親熱熱圍過來，唧唧喳喳。院子里的柚子樹掛滿了黃澄澄的柚子，桂花散落一地，老遠(yuǎn)就聞到香味。大舅養(yǎng)的小貓快活地在他們的身邊逗來逗去?；氐搅巳账家瓜氲募遥赣H深深地呼吸著那熟悉的味道，她說那個時刻，心情就像院子里的桂花，十分溫馨。

母親特別喜歡桂花，清香怡人的淡雅氣味。母親的嗜好有如她的秉性，沉靜、溫柔。這點(diǎn)像極了外婆，處世為人從不張揚(yáng)，溫柔平和。我也是。

在這個團(tuán)圓節(jié)，外婆早就有計劃的，只見她端出來糯米粉和之前收集的桂花，準(zhǔn)備做桂花餅。有桂花餅吃，舅舅們都很開心。每年中秋，外婆都做圓圓的、噴香的桂花餅來歡度這個團(tuán)圓節(jié)。供銷社里的麻酥餅是稀罕之物。那時貧窮，母親說桂花餅是最好的，既經(jīng)濟(jì)實(shí)惠，又好吃。外公種的桂花樹，外婆做的桂花餅，在這個節(jié)日特別有情趣。

一邊整理桂花，一邊聊天，外婆問長問短，母親都如實(shí)回答。正當(dāng)全家沉浸在相見的歡樂時，劉家老太太生病了，她托人來叫外婆帶醫(yī)生過去幫她看病。外婆歉疚地看了母親一眼，交代了幾句，放下手中的活，急匆匆地找醫(yī)生去給劉老太太看病。

說起劉老太太來話就長了，外婆曾經(jīng)是孤山村地主劉家的童養(yǎng)媳，因地主兒子有病，在外婆尚未成年時他就走了。劉老太太因兒子早逝，難以接受，落下了心理毛病，常亂發(fā)脾氣。外婆在那家吃了不少苦，后被迫離開地主家，她娘家也沒有人管，小小年紀(jì)獨(dú)自在外謀生，無數(shù)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有幸老天爺留下她一條命。拿外婆的話說，既然閻王爺不要她，那就努力地活吧。外婆長大成人后，念著畢竟在劉家呆過幾年，不管過得好還是賴，都留下了印痕，都產(chǎn)生了情感。過年過節(jié)還會去看望劉老太太。解放后劉家沒落，七斗八斗，老頭離世了，劉老太太孤身一人，日子過得越來越凄零。我父母親結(jié)婚后，外婆還常常令我父親幫劉家人看病呢。

話說那天外婆放下手中活去看劉老太太，母親和舅舅還不會做桂花餅，暫時沒得吃，她只好做米飯給舅舅吃。眼眼睜睜地看著快到嘴邊的桂花餅，卻吃不到，心里著實(shí)感覺到憋屈。但從小受外婆的影響，家里人也只有坦然面對。等外婆餓著肚子匆匆從劉家趕回來時，已是天黑了。

中秋的大戲是從晚上開始的。盡管窮，祭拜月神還是虔誠的。月兒一上柳梢，外婆叫外公搬來飯桌，吩咐母親把柚子擺桌上，招呼大家都來賞月。然后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樣?xùn)|西來，只見她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張油乎乎的紙，里面躺著灑滿了白芝麻的麥色麻酥餅，她拿來兩只盤子，把四塊月餅分成兩份，其中一盤整塊的餅是月亮娘娘和祖先吃的，一盤切成小塊的是家里人吃的。月餅分好后，在盤兩邊點(diǎn)紅蠟燭，再在盤前面放香爐，點(diǎn)上三根香，然后大門，耳門各插一根，并每處作揖三下。外婆一只腳在門內(nèi)，一只腳在門外，聲音不大也不小地喊：爺爺奶奶，叔叔伯伯，大媽，嬸嬸，太太，太婆，十十，十婆……祖宗老子耶，今朝是八月節(jié)，都來家過節(jié)喲，喊完又去外面喊：孤魂野鬼耶，你們都可憐，也來吃點(diǎn)月餅喏。很多人都不會叫孤魂野鬼來吃月餅，怕招惹到家里有什么不好，但外婆說孤魂野鬼可憐，她叫他們也來吃。最后回到家里，再把切好了的月餅分給大家吃。一般家里人只能分吃一塊，另外三塊月餅要留著招待客人的。那種迷信的做法，現(xiàn)在的人基本都不做了，只是象征性的拿月餅和水果敬月亮神和祖先。

這么香甜可口的月餅，大家都不舍得一口吞下，用牙尖輕輕地咬，用舌尖柔柔地舔，細(xì)細(xì)地品著那香脆的灑滿白芝麻的酥皮，香甜可口，酥皮里面包著甜涼的冰糖黑芝麻粉餡，老遠(yuǎn)就能聞到香味，細(xì)膩潤滑，入口即化，簡直就是人間美味。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jié)，一小塊的麻酥甜餅，慢慢地嘗著，品著，生怕這美味很快就消失了似的，都想讓這種美妙的感覺多留一會。過中秋吃月餅，是團(tuán)圓的象征，在那個年代，對于外婆家來說，似乎是一種隆重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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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拿起一小塊給外公，柔聲地說：“你也吃一塊吧?！蓖夤珴M心歡喜地接過外婆遞過來的餅，放在鼻子前嗅了嗅，笑而不語，也沒往嘴里送。母親也拿起一塊遞到外婆手里，外婆欣然接過來了，做了跟外公一樣的動作。爹娘大概也是怕這個美好的味道很快消失了吧？母親在心里想。后來她知道，外公外婆都想著劉老太太一個人在家可憐，都想留給她吃。那時雖然窮，一家人和和氣氣，互相關(guān)愛，倒是很溫馨。

大家一邊吃柚子，一邊嘮嗑。外婆不懂嫦娥為什么住到寒冷的月光里，也不明白吳剛為什么要去斫桂。她嘮今年雨水廣，莊稼收成不好，叫母親要聽師傅話，好好學(xué)手藝，有一番手藝，往后日子會好過一點(diǎn)。教母親做人要勤快，心地要善良，不要嫌棄他人。還說女孩子在外面要自重自愛，又說到外公辛苦開荒。也是從那晚，母親和舅舅知道了八月中秋也是外公的生日。當(dāng)夜的嘮嗑，自然繞不過劉老太太，外婆拉著母親和舅舅的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語重心長：“做人要往前看，往寬處想，要寬厚待人，日子就會好過很多。”外婆娓娓的話語，不沖不虛，十分中聽，如這清淡的桂花香氣，柔軟舒適。

清輝里，外婆是那樣溫柔，她那虔誠的樣子，像月光一樣純潔美好。盡管她不懂得祭月有什么意義，也不知道圣母瑪利耶是那么仁慈，在母親的眼里，那個時刻，溫柔、恬淡、安寧的娘親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厚道、最賢淑的女人。

五十多年過去了，跟外公趟水回家過中秋的往事在母親的腦海里還是那樣清晰，外婆不計前嫌的善良行為，母親說來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只是再也聽不到外公大聲喊：“桂花，在磨蹭什么呢？”

外公外婆都已舍我們而去。舅舅把他們安置在外公親自開墾的土地上，外公當(dāng)年開墾這塊荒地也是為了增加糧食，不曾想，他竟為自己掘了安身之所。兩位老人住在“自己的”土地上，一定很安心吧。他們一打開門就會看到他們耕種了幾十年的田地，可以欣賞到漫山遍野的梔子花……舅舅在他們的房前屋后栽種了柏樹和桂花樹。這是外婆最喜歡的。母親也在自家的院子里栽上了她鐘愛的桂花樹。

白駒過隙，又是八月桂花香。我錯過了好多年的花季。那些錯過的日子，夾在混沌的歲月中，寂寂而過。一年又一年，刻骨銘心的記憶終成了些許惆悵。

八月是她，桂花是她，香遠(yuǎn)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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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于2018年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