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傍晚，凌如塵在廚房里做餐，電話鈴聲響起。是凌如南，接通后，把電話壓在腮與肩之間，聽電話的同時，一手用毛巾包住砂鍋蓋扭，一手用勺子攪動鍋里的雞湯。凌如南說：“如塵，吃過飯了么？如北來錦城了，明天中午在“子非”，我們一起吃個飯?！绷枞鐗m怔了一下，手里的勺子稍作停頓，爾后爽快地說：“好，明天見?！比缓髵鞌嚯娫挕?/p>

次日周六，凌如塵睡了個懶覺，起來收拾出門，她坐在車里沉思，不知道凌如北如今是什么樣子，對凌如北的記憶還停留在十年前：身材頎長，一手莊重的隸書寫得靜中見動，寓歧于平。如刀削過的輪廓，笑容干凈而清朗。

沒容凌如塵多想，二十多分鐘后，車就到了凌如南定位的地方。如塵站在微寒的風里給如南打電話，風吹起她白色羊絨大衣的下擺，露出黑色長靴和黑色絲絨羊羔皮小禮服，知性而優(yōu)雅?！叭缒希业搅?。在鐵中路口?！?/p>

凌如南說：“如塵，你往前走50米，有一個專業(yè)發(fā)型造型工作室，我和如北在這里理發(fā)。你過馬路小心點！”

凌如塵把電話放進口袋，左手下意識地架了一下白色無框眼鏡，前面不遠處有一個黑白滾動店招，很有藝術(shù)感。未到門面，一個穿極致灰立領(lǐng)大衣，修平頭的男子向她招手：“如塵，這里?！绷枞鐗m唇角上揚，喚了一聲“如北”。那個名喚如北的男子伸出右手，攬著凌如塵的肩一邊往里走一邊說：“如塵，你長大了?！比缓筇筋^往里看了看說，“如南，如塵到了?！绷枞缒腺I單，下意識地拍了拍身上的殘發(fā)，跟凌如塵打招呼：“如塵，餓了沒？咱們上樓坐會兒，就去吃飯！”然后三個人一起去如南的家。

途經(jīng)一水果店，凌如北問：“如塵，除了柚子，還想吃什么？”

這么多年過去，如北竟然還知道她喜歡吃柚子，凌如塵愣了一下，說：“糖炒栗子?！比齻€人買了柚子、栗子和葵瓜子向如南家走去。

很多年前，在一個綠樹環(huán)繞，田疇相間的村子里，住著的全是凌姓的人家，組成一個有八代人的家族。至凌如塵、凌如南、凌如北出生的時候，家族已經(jīng)分成了四房，按照正庶分住不同的房子。爺爺輩已經(jīng)把當家權(quán)交給了凌如塵的父輩們，做了閑人。如塵和如北的父親都是各房的長子，分住上層堂屋邊上的第一正房，兩家叔叔各住次房。下層是另兩房本家居住。另外如塵的爺爺?shù)拈L兄膝下無子，收養(yǎng)了一個傻子，大爺爺和大奶奶故去，傻子就跟著如塵的父親，因而如塵的父親不僅繼承了伯父的財產(chǎn)，還繼承了自家糧庫的房產(chǎn)。如南輩分比如塵和如北低一輩，按照輩分如塵落地起就自帶身份，如南得喚她一聲姑姑。如南家就住的正房后面的房子，雖然位置低矮，出入不像如塵和如北家大門當?shù)?，但也是干凈的瓦房?/p>

院子里的孩子出生，基本都是一坎一坎的。如塵、如南和如北的姐姐同年出生，如塵、如南和如北也差不多這樣，同年生，大小相差月份或者幾天。一個院子里，同齡人多，那時候的孩子，不會孤單。

很多年前，二月的一天上午，大隊大會在村小學(xué)操場召開，如塵跟著老爺爺去玩。聽見擴音器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如塵尋聲望去，眼前全是黑壓壓的后腦勺，臺上一個穿軍大衣的男子，拿著話筒揚聲說話。爺爺一邊抽煙一邊“聽”（其實爺爺聽不到，爺爺老了，兩耳失聰），如塵就坐在爺爺?shù)耐壬?，看爺爺劃著火柴點煙，點燃后就讓小如塵吹滅，本來爺爺只要一甩手就可以熄滅火柴，然要給小如塵找點活兒干。大會結(jié)束，如塵跟老爺爺回家。午飯時，父母說也不知道今天開會說了些啥。小如塵扒拉了幾口飯，站在板凳上，兩只小手合攏做成傳聲筒，說：“婦女主任賈云秀女士擁護黨的政策，只帶了一個女兒，如今她女兒成年當嫁，養(yǎng)子防老，招上門女婿，生產(chǎn)隊特別配給一個人的土地。明天開始買種子了，各家各戶去登記……”父親聽完，手愛撫地拍拍如塵的小腦袋瓜，叫她趕緊吃飯。她的皮膚細嫩如瓷，父親眼里滿是疼愛。如塵天資聰慧，記憶力超群，自小就得了“小精靈”的雅號。

上幼兒園時，年紀尚幼，天真無邪，并不懂得克制。因反應(yīng)靈敏，得盡老師喜愛，學(xué)期結(jié)束，老師給如塵派發(fā)小紅花和乖娃娃獎狀，不成想這為她埋下了隱憂。

那天，幼兒園放學(xué)，院子里幾個同齡的丫頭在路上把如塵攔下。帶頭的大丫頭皮膚黝黑，比如塵高了一個頭，她搶了如塵的小紅花，扔在地上還踐踏了兩腳，獎狀也被她搶去，她一邊撕一邊說：“我讓老師喜歡你，我讓老師喜歡你，獎狀撕了，你能把我怎樣？“如塵記得她的笑聲，邪惡、充滿記恨。她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越儲越豐，直到如北和如南出現(xiàn)。如北看了看那可惡的黑丫頭又看了看可憐兮兮的如塵，突然暴怒如虎嘯龍吟，把那群丫頭嚇得鳥散狀。

那小小的傷害，在如塵幼小的心靈上種下了免疫，她害怕與同性別的人相處，敬而遠之。她內(nèi)心柔軟但外表冷漠、性情疏離、喜歡獨處。從此后，如塵便跟如北和如南玩，對那群丫頭退避三舍。

如塵小時候很挑食，幾乎所有的蔬菜她都只吃葉子，蔥姜蒜芹菜絲瓜苦瓜羊肉牛肉魚肉生鮮等統(tǒng)統(tǒng)不吃，再稠的粥都能吃成湯。加上她唇角有一顆痣，母親常常笑罵：“你這孩子，得餓死煞葛?！?/p>

父母忙得無暇照管孩子們的時候，孩子們總會自己找樂子。

那天下午，父母都出去干活兒了，如北和如南去找如塵，他們從家里偷了雞蛋、肉，還有瓷缸，火柴，碗筷等，說去野炊。說是野炊，其實就是幾個小小孩扮家家酒。在外面竹林找了幾塊石頭架成爐灶，把瓷缸擱在上面當鍋，去附近菜地里拔胡蘿卜、青筍洗凈，將米和菜放在瓷缸里，加水和鹽，撿拾一些柴禾，用干的竹筍殼做引信，很快就把火點燃了。一會兒瓷缸里就咕嚕咕嚕冒泡泡，聞著香味兒，垂涎欲滴。等瓷缸里的水燒干，估摸著瓷缸里的飯熟了，幾個人便湊一起吃，吃得津津有味兒。也許是分量少，而且又投入了情趣，如塵覺得比父母做的餐還好吃。小如塵在家里挑食，大抵是沒挨過餓。

吃過了，玩過了，麻煩也來了。由于竹筍殼上面很多毛毛，開始起興，只知道傻傻地拾來生火，不知道燃燒時毛毛會飛在空氣里粘在皮膚上。等興頭過了，不停撓癢處，越撓越癢，手臂上臉上瞬間冒出來的疙瘩就如雨后春筍。

那情景讓幾個孩子感覺分外無措。如北的父親是一名鄉(xiāng)村醫(yī)生，也許是自小耳濡目染，如北跑回家拿了一個茶色玻璃瓶，里面裝有液體和棉簽。如北讓如南當小白鼠，用棉簽沾了液體擦拭手臂上的疙瘩，一涂上去，便聽見皮膚灼燒的滋滋聲，如南痛得甩著胳膊哭……

原來不是消毒酒精，而是硫酸。

事發(fā)后，母親把如塵帶回家，用熱水替她洗頭洗澡后，癥狀緩解了。如北的父親先替如南處理傷口，后教訓(xùn)如北，細細的竹條子抽在如北的身上，幾個小伙伴見狀，異常難過，經(jīng)歷這件事后，三個小伙伴變得更加相依。

也通過這件事，他們意識到是無知犯下的拙劣錯誤，三個人約定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掌握了科學(xué)知識，才能為更多人服務(wù)。

童年是人生快樂的天堂，好景易逝。

三個人一個班念完小學(xué)，一起考入完小，如塵和如北有幸分在一個班。如塵跟如北，幾乎每個學(xué)期都包攬了班級前三的名次，讓人羨慕又嫉妒。班上有幾個男生，超級玩家，班主任為了敦促他們遵守校紀校規(guī)，任命其中一個當學(xué)習委員、一個當勞動委員。學(xué)習委員管理圖書，是個高個子男生，如塵去借書，他故意刁難說沒有了，如塵就不借了。等如塵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卻又畢恭畢敬把書送到如塵的手里，說：“塵寶寶別生氣了！”年少的如塵，尚看不透玄機，還不懂得那就是對方故意吸引她注意的小伎倆，她并不領(lǐng)情，看完請別人去還書。

一天傍晚，幾個玩家在教室表演吐火魔術(shù)，喝一口汽油噴吐在燃著的木棍上，“砰”的一聲，頓時火焰撩人。那男生眼睛斜睨著如塵，口里還別有用心地挑釁：“不論再漂亮的女孩，火吐在她頭上肯定會燒成光頭，像尼姑一樣，看她還怎么嫁得出去?！比鐗m趕緊轉(zhuǎn)移視線，可那獵獵的火焰和聒噪的話還是強行灌入她的耳目，如塵只覺得脊背森冷。接著又有關(guān)于如塵和如北的流言蜚語傳入如塵的耳朵。如塵身心俱疲，自我承受能力到了極限。晚自習的時候，如塵趴在桌子上哭。如北到教室看見，同桌的女孩用手指在如北的桌子上寫了幾個字，如北什么都明白了。他什么也沒說，把笛子放進抽屜，直奔辦公室，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班主任。學(xué)校對這幾個混世魔王的行徑早有耳聞，這次班主任提請校方處罰，幾天后，學(xué)校通知那幾個男生的父母來領(lǐng)他們回家。如塵趴在窗戶上，看著對面鄉(xiāng)村小路上走著昔日的同學(xué)，在他們的父母推推搡搡、罵罵咧咧中耷拉著腦袋，心情很復(fù)雜，空落、歉疚、悲涼。

一年后，初中畢業(yè)。三個人分別考上不同的學(xué)校，年紀尚小，卻已面臨分別的局勢，去奔赴各自的江湖。那時候，院子里其他的人去向都很保密，生害怕有人與他們競爭。只有他們?nèi)齻€，坦誠相待，告知各自的前途。那時候的選擇，也基本有了人生道路的雛形。盡管誰也不提別離的事，可心里都有一種心結(jié)壓抑著。一起學(xué)吉他、笛子、對弈、臨帖、玩智力游戲，似乎要把一輩子的歡樂時光都提前揮霍掉。盡管諸多不愿，別離的時刻還是如期而至，如北提議：“我們都努力學(xué)習，等我們畢業(yè)，就以我們的姓氏注冊一個‘三凌’公司?！比缒虾腿鐗m欣然贊同，三根稚嫩的小指勾在一起，大拇指印上去，這是生命之初的誓言。

那年暑假之后，他們?nèi)齻€人就像蒲公英的種子，被命運的風吹向不同的地方。

/閑來，與你一起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