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五月底，距離高考還有三十來天。

        彼時我在離家30公里的縣城一中讀高三。每個月末，才得以放假回家修整一兩天。這個月底，便是高中時期的最后一次回家了。

        返校那天一早，娘就開始忙著拾掇。除了洗干凈的兩身替換衣服，就是滿滿一包袱口糧。這個天氣，饅頭只能帶夠兩天吃的。好在煎餅可以放大半個月，平日里娘都是攤七十個，算計著每天吃五個，到了月中煎餅快長毛了，也就吃完了。咸菜裝整整兩大瓶子，娘很舍得放油，油多了菜不容易餿，而且在她樸素的思想里，油是最有營養(yǎng)的了。剩下的半個月，在學(xué)校食堂買飯菜，從高一的每個月50元生活費，到現(xiàn)在70元，盡管養(yǎng)活四個孩子已經(jīng)竭盡全力，父母還是讓我們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住校生里，我的條件算是不錯的，有的同學(xué)，連煎餅都吃不飽，食堂的飯菜更是奢望。好在寒門子弟占學(xué)校的絕大部分，吃飯的時候，各自拿出煎餅咸菜，倒也完全沒有寒酸的感覺。反倒經(jīng)常笑談，等有了錢，五毛錢一份的西紅柿炒雞蛋要買三份，這樣說著，嚼著的咸菜里好像都有了雞蛋的味道。

        這一次，娘只疊了五十個煎餅，給了我100塊錢，這幾乎是全家三四個月的生活費，娘說，要考試了，別舍了自己，想吃點啥就買。我打算一回到學(xué)校就去門口吃一頓油煎包。這樣想著，回去的路好似都沒那么難熬了。

        返校是坐那種簡易改裝的三輪車，車斗用厚蛇皮布封起來，放上兩排長條凳，坐8人。高三陸續(xù)有了小四輪貨車，也是同樣改裝，坐10人。一路顛簸，招手即停，十里八鄉(xiāng)總有一些去縣里的同學(xué)，有不相識的一上車就拿出書本來看，心里也徒然跟著緊張，慌慌著也隨便掏出一冊，看不看的算是個心理慰藉。學(xué)校十公里之內(nèi)的同學(xué)返校多半是騎自行車。和我要好的一個，三年一直騎一輛舊自行車。到了高三，輪圈都變形了，老遠就聽著吱吱嘎嘎的響，遇到路不好，稍微不注意，車鏈子就掉，一路上好幾次跳下車來上鏈條，到了學(xué)校，手上臉上都油黑黑的。他當(dāng)時一邊騎著破車一邊在心里和自己說，我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一定要買輛新自行車！如今已身居要職的這個同學(xué)，坐車都會不自覺的挑剔，那個年少時卑微的夢想也許再也記不起來吧。

        每個人求學(xué)的目的都不盡相同，但大致都是不想過現(xiàn)在的生活或者想要過怎樣的生活。初中時，班里有幾個工人家庭的同學(xué)，每天中午到食堂吃飯，還是用糧票買飯，對于天天帶干糧到學(xué)校吃飯的我是個很大的刺激，從那時起上學(xué)的目標(biāo)便成了以后用糧票打飯吃，也就是像本家三爺爺那樣能在縣上當(dāng)個工人。雖然高中有了點思想，但也沒有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作為一個農(nóng)村孩子，夢想很簡單，家長親友也幾乎沒有人能給予任何有價值的指導(dǎo)建議，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看著辦。而無論怎么看，高考似乎是能實現(xiàn)這個夢想的唯一出路。

        臨畢業(yè)前的這個月，為了方便沖刺，縣里有親戚的同學(xué)三三兩兩的搬出去住，宿舍里的人漸漸少了些，卻也絲毫感覺不到清涼多少。男生宿舍是幾排低矮的平房，每一間都是一碼的上下兩層木板拼就的大通鋪，放眼望去，沒有一點遮擋，每個人的家當(dāng)盡收眼底。說是家當(dāng)，不過是一米長的木頭箱子，統(tǒng)一擺放在床尾，里面堆滿了所有的生活用品。箱子長度的這塊床板也就是我們這些小子們?nèi)甑陌采碇幜恕Ｏ奶煊甓?，逢大雨，水必定會倒灌進來，從門口沿床前鋪上磚頭進出，地面好幾天都濕漉漉的。男生的酸臭體味，雨水浸泡后的霉味，煎餅咸菜味混雜在一起，經(jīng)過三四十度的高溫發(fā)酵，那酸爽，距離宿舍樓幾十米都聞得到。三年熏陶下來，這味道已經(jīng)成為記憶的一部分，以至于哪怕當(dāng)下，一回想，就熱烈地在鼻腔里充盈彌漫開來。

        六七月份異常燥熱的夜晚，20多個人躺在一張床上，內(nèi)心充滿了考前的焦慮，像烙餅一樣在潮熱粗糙的床板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但無論轉(zhuǎn)向哪邊，始終都有另一張臉，看著同樣焦灼的面龐，竟慢慢平靜下來。人多的好處是氣場大，會互相感染，大家都不怕熱自己也就不覺得熱了，大家都呼呼大睡自己也會很快入睡，高考期間睡眠反而更好了，至少我并沒有失眠的情況出現(xiàn)，這倒是出乎意料。

        農(nóng)村的孩子最是知道學(xué)習(xí)的機會難得，不舍得浪費一點時間。體育課是不會上的，就連課間的幾分鐘也不放過。唯一的放松就是晚自習(xí)后回宿舍，路過校園里那片不大不小的荷塘。夏夜里，這里比教室涼爽很多，讓人情不自禁停留片刻，閉上眼深深吸一口清甜的荷香。也期盼著，那個心儀的女孩能正好也從身邊經(jīng)過。有時興致來了，幾個同學(xué)便會用語文老師傳授的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朗誦兩句：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

        幾次模擬大考后，平時嚴厲到嚇人的校長畫風(fēng)變得和藹可親，不再偷偷藏在樓梯后面逮遲到的學(xué)生，見了我們竟然還主動點頭微笑，老師們也不再天天喊“分分分學(xué)生的命根”這一至理名言，對于我們這些遠離父母的孩子，他們變成了父母親人。

        最后幾天，老師讓我們不要再做題，但大部分同學(xué)還是沒有足夠的信心和勇氣放下書本，像老師說的那樣輕松上陣，依舊三點一線。晚上的自習(xí)教室高三下學(xué)期就延遲到11點關(guān)門，回到宿舍仍是有同學(xué)用手電筒看書，怕影響到別人，就蒙在床單里面，直到眼睛都被汗刺激得睜不開，跑到廁所一盆涼水淋下來，回來又是一條好漢。

        7月7日，也許是每個70后的高中生都終生難忘的日子。雖然模擬了千百遍，進場前仍是緊張，直到看到熟悉的同學(xué)，才釋然許多。每考完一門，同學(xué)們都默契地三緘其口，匆忙離開?？紙鐾獾挂灿凶咦x生的家長，寥寥數(shù)人，也只是尋摸著快考完了才來，完全不似現(xiàn)在這樣從一開考就鮮花夾道，水泄不通，需要警察維持秩序。而住校生，吃飯，睡覺，一切如常。唯一不同的，高考期間學(xué)校食堂免費為留校師生供應(yīng)伙食，我終于痛快地吃了西紅柿炒雞蛋。

        兩個月后，我已然踏上了南下的火車，一切還都像在夢中。而我知道，這，才是夢開始的地方。

      時至今日，高考大概仍是我們那一代人不可忘卻的烙印或傷疤。常常還夢到在考場怎么都解不出題，午夜驚魂，一身冷汗的醒來。每每想來，都很感謝求學(xué)路上始終沒有放棄，堅持到最后的自己。高考是我人生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成功，對于一個農(nóng)村孩子來說，這樣的成功不僅關(guān)乎命運的改變，更是有了掌握自己命運的自信。在以后的歲月中，哪怕是命懸一線，也從未想過妥協(xié)。

        又是一年高考季，我很想回到二十幾年前那個悶熱的夏天，對那個伏案疾書的少年說，你努力的樣子，很帥！

香落塵外書齋——香落塵外平臺團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