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蹲行俠 | 版式設計：強哥

又是一年七夕到，我對丫丫爸爸說，我寫些心里話給你吧。他說，別費勁了，你有這空就休息休息吧！再說我們在一起快三十年了，你想說什么我都知道，我們天天不都是七夕嗎？

丫丫爸爸簡單、樸實，既不唯美也不浪漫，更缺少風情。于他，我既氣不得他的這一堵，又不能責怨他的枯燥和乏味。我已經習慣了，如果他甜言蜜語或主動煽情的話，我會感覺不認識他。他不讓我寫給他，那么我就寫給自己、寫給我的婚姻吧！以此，同樂在這個美麗的七夕節(jié)里……

我們的婚姻即將步入30年的歲月，倆人共同的歲月，卻是他用他的腳，走我們兩個人的路。雙腿失去功能的我，是將整個身體伏在他的背上，一步一步走下來的。一如他當年說的那句話:“讓我做你的腳，走以后的路，好嗎？”我問:“當真嗎？”“當然的！”

當年我們相識后，先是通過書信交流，每周寫一封信成了我們生活里的重要內容。信寫完寄出，再到彼此的手里，大約是一周的時間。我在信中告訴他：“我是一個累贅的人，很多人都認為我是一個連討飯都不能的人，也許有一天我會被餓死的，他們都討厭我的存在，所有看我的目光都是嫌棄和冷漠的，你不怕嗎？”他在回信里寫道：“這是我愿意的事情，既然是自愿，什么都不是事兒。再說當今社會，怎么會餓死人呢？男人是干什么的，男人天生就是‘養(yǎng)你的！’我養(yǎng)你！我愿意！”30年前我們相識時，他就說：“我養(yǎng)你！”30年后，他依然養(yǎng)著我，不離不棄，相依為命。從他身上，我對男人的“我養(yǎng)你”堅信不疑。這是他給我的最美情話，同樣的三個字“我愛你”他壓根兒羞于說出口，只有這三個字他說得斬釘截鐵?。∪缃?，信紙上的這三個字猶在，卻被我的淚水模糊，在我的心里愈加清晰。

后來，他來到我的身邊。求婚時，既沒有甜言蜜語也沒有屈身一跪。他的舉動是與眾不同的，在我面前，他背朝著我，身體蹲下:“來，我背你！”我害羞地拒絕:“我太沉了，你背不動我！”實際上，我因為雙腿癱瘓肌肉萎縮，身形很瘦，體重才70多斤。他回過頭，羞澀地笑笑:“我怎么能背不動你呢？讓我試試吧！”我只得將雙臂搭在他的雙肩上，他就勢將我背起來，大步跨出我家門。那年他22歲，我23歲，我調侃道：“喲，原來弟弟能背得動姐姐呀！”我們哈哈歡笑著，互相戲謔著，笑聲飛向明朗清澈的天空。

所有討厭、嫌棄我的人都驚呆了:“什么，有人要她了？怎么會呢？”“聽說還是不錯的帥小伙要娶她，不會吧？”“這個人一定腦子有問題，有缺陷！”于是，在世俗的眼光和觀念里，他也是一個殘疾人、一個“傻子”或“智障”。不知何故，他們?yōu)槭裁捶堑脤⒛贻p、健康，又英俊的他，說得如此不堪？更不堪的是，來自他家族的指責和強烈反對，非議重重壓力重重，血氣方剛的他幾乎承受不住。他在我面前沒有掉一滴眼淚，而在人后他哭得稀里嘩啦，眼睛紅腫。他握緊我的手，要求我和他相互依靠、取暖，他才可以抵御那么強大的對立面。

（為了尊重他的媽媽，此處省略若干文字……）感謝媽媽為了自己兒子的幸福，所做的抵觸和反對，我們現(xiàn)在已經理解、懂得媽媽了。這也是我對婆婆——我曾經最大的反對者和拒絕者，第一次以如此明知和包容的心態(tài)，寫下的文字。遺憾的是媽媽已經遠在天堂，我虔誠祝福媽媽在天堂安好、寧靜。

當年，他在一個寒冷的冬日里，背著我走進民政局。因為他過于激動，在給工作人員分發(fā)喜糖時，不小心碰灑了桌上的一瓶墨水。工作人員不但沒有責怪，反而開心地說:“瞧瞧，連不起眼的這瓶墨水都用此方式，來祝福你們呢！”我倆一人手執(zhí)一本印著“囍”字的結婚證書，擁抱著喜極而泣。

我們終于擁有了自己的家，具有法律效力的結婚證書，是我們最有力的保護神。沒有房子沒有錢更沒有祝福，連婚禮都沒有，新婚的我們在外人看來是多么地可憐。他卻非常知足，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幸福。有記者聞訊趕來，欲采訪他的“高尚”和“偉大”，他斷然拒絕。面對我的疑問，他不說話不解釋，只是無奈地笑笑、聳聳肩。

  因為有人不斷地從我的角度審視我們的婚姻，也審視婚姻里的丫丫爸爸，他們認為這是天壤之別，太不般配了。我自小身體嚴重殘疾，患病初期四肢癱瘓，后來經過治療和康復，雙上肢得以恢復。而我從腰椎以下全部失去功能，雙腿癱瘓不能站立和行走，就連坐著都勉為其難。具體地說，我的整個身體只有三分之一是健康的，離不開病榻，需要以他人的照顧為生，況且生命的長度極其有限。而丫丫爸爸年輕帥氣，身體健康，文憑高并寫得一手好文字。這樣懸殊的兩個人，怎么能夠聯(lián)系在一起，又怎么能夠用婚姻這種方式聯(lián)系在一起呢？ 

本來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竟然惹眾怒了，讓人家看不順眼了。結婚后的我們四面楚歌，我想和他逃離，他說:“我們無處可逃！”在路邊那間僅四平米，他用磚石砌起來的小屋里，我們白天當小店，晚上用簾子一擋，就是臥室了。別小看這個小小的窩，它是我們的日用品小店，也是屬于我們的家。

婚后，我們的日子過得很拮據，多病纏身的我，沒有工作沒有收入，因為治病還有好多的債務。雪上加霜的是，有人竟然打賭說，如果將最敏感和尖銳的問題，丟給丫丫爸爸的話，他會崩潰的。 那就是，我這個女人能不能做女人？能不能做母親？然而，丫丫爸爸面對這個問題沒有崩潰，我卻崩潰了。我這個被人唾棄的女人——殘疾破敗的身體、無法做女人和母親，我簡直是無用、是廢物，徹底的失敗?。∥倚沟桌锏睾靠拗矣靡话阉叮莺莸卮滔蜃约?，渾身頓時鮮血淋漓。我不許任何人靠近我，我撕心裂肺地喊著讓丫丫爸爸快快離開我，不要和我在一起。

丫丫爸爸嚇壞了，面對我倆和外界的所有問題，他從沒有過懼色。而此刻在我面前的他，面色蒼白渾身抖動，我第一次見到他肆意流淌的淚水。我也害怕了，我不敢再傷他，如果我不爭取他他不爭取我，我們指望誰呀？

我決定跨越生命的雷區(qū)，冒死也要試一試，我相信自己可以孕育新生命。去做一個完整的女人，讓他成為真正的父親，讓我的家充滿天倫之樂。一位婦科專家大聲說 : “你不要命了！怎么對自己這么不負責任呢？”很多的醫(yī)生專家嚴肅地警告我 : “你沒有生育能力，身體條件和指標不允許，這是科學，不準胡來。”丫丫爸爸再次為我害怕、擔憂，他也很嚴肅地正色道 : “孩子有沒有，我不能確定。我不是為他來的，我是為你來的！”他苦苦勸我打消此念頭，我表面答應他，實際上我一直在悄悄行動中。

一位女醫(yī)生被我感動，支持我的“孕育計劃”并給予我指導。當一顆生命的“種子”在殘缺母體里萌動時，我的內心在歡呼：我贏了！丫丫爸爸抱緊我一遍遍說著:“我們贏了！”哭著笑著，第一次奢侈性地不再吃咸菜，炒了豬肉白菜。他和我都明白，我艱苦卓絕的妊娠期才剛剛開始。

他一次次去咨詢或與指導醫(yī)生見面，如何做好我妊娠期的事項，以及做好保胎。他的誠惶誠恐和小心翼翼，讓我看出這個孩子對他來說多么地重要，這個孩子也是我唯一能給予他的回報。我不顧自己也好、我大命換小命也罷，都是我心甘情愿一往情深的表現(xiàn)。我忍受著因為體內缺乏足夠脂肪、忍饑挨餓又吃什么吐什么的罪；我因為側彎的脊柱壓迫心臟，導致呼吸不暢氣悶胸憋，一個人的呼吸都不夠，何況是兩個人？隨著腹中胎兒的增大，我常常嘔吐、疼痛、眩暈、最不忍的是連累丫丫爸爸。因為怕擠壓我的肚子，他只能用雙手抱著我，慌不迭地送我去醫(yī)院；我吃不下吐苦膽汁了，他又抱著或用門板抬著我，無論白天黑夜，都是馬不停蹄的，那時幾乎沒有出租車。

有一段時間，我?guī)缀跻獡尾幌聛砹耍嗅t(yī)生建議我停止妊娠。我都堅決拒絕，我一定要妊娠下去！孩子都已經成型了，很快就是一個完整的生命了，我怎么舍得他怎么舍得?。〗酉聛碜铍y熬的幾個月里，他一直守護在我床邊，沒有好好吃過一頓囫圇飯、睡過一個囫圇覺，直到那個充滿陽光的冬日早晨——女兒丫丫經過剖腹產手術，降生了。她是一個健康、聰明的孩子，專家給孩子評了滿分。

現(xiàn)在，女兒丫丫已經二十多歲了（當然，丫丫爸爸也成了名副其實的丫丫爸爸），被外派到澳門工作，成績出色并不斷升職。身高1.73米的丫丫亭亭玉立，容貌和性格像極了她的爸爸，丫丫是我們的驕傲。 

 都說相愛容易相處難！而我想說，我和丫丫爸爸30年的相處，是不尋常的相處。這漫長的30年的相處，是在殘疾人家庭里的相處。我們相處最好的狀態(tài)是，丫丫爸爸痛而不哭，歡而不笑。生活里，我們的痛大于歡、多于樂，唯有理智、冷靜，甚至是不為所動。

從最初的“我養(yǎng)你”開始，他從一個連碗筷都沒有洗過的人，到今日的一日三餐，面食系列、菜品系列、煎炸系列等等都是手到擒來。熱湯熱飯，一碗碗一羮羹端到我的眼前，呵呵吹著氣生怕燙了我。我說:“不吃了不吃了，要減肥呀，太胖你背不動我了！”他說：“你長胖、我也長胖，一對大胖子才好?。∧惴判?，我是最會背你的人了，一時不背你，心還空落落的呢！”他曾寫過《我家廚房熱氣騰騰》描述細節(jié)如下：我很喜歡一個男人，圍著圍裙、手執(zhí)鏟子，在自家的廚房里忙忙碌碌。這才是大男人，心里裝著家和親人的大男人，廚房是大男人施展愛的場所 ……我愛熱氣騰騰的廚房，我更愛用心營造的廚房熱氣騰騰。買菜歸家，擇菜洗菜，圍上圍裙、打開爐灶煎炒烹炸，熱氣、香氣彌漫在廚房的每一個角落里，也氤氳在我們家人的心里……隆冬時節(jié)，廚房的熱氣騰騰，為家增添暖意；夏天的時候，夏天的火熱連著這熱氣騰騰，日子熱火朝天啊！我看重的是，出自我手我心的熱氣騰騰，暖了我家丫丫媽媽冰涼的殘腿，也讓她孤寂清冷的心，成為一個熱氣騰騰的心窩子！她心暖了，她的生活和人生全部跟著暖了……

跟著他，日子雖不富裕，但他盡其所能做我愛吃的，買我愛穿的，我一直幸福地被他養(yǎng)著、寵著、愛著。

知道自己的行動不便，我盡量不給他人添麻煩，有時很克制自己。比如，我為了減少上廁所的次數，格外注意飲食，口干得嘴唇皸裂。丫丫爸爸可生氣了：“難道我對你沒有用嗎？你當我是空氣嗎？你是拿身體來抗議我嗎？”我很委屈，我能做的只是乖乖地端起杯子里的水，一飲而盡，還發(fā)出咕嘟咕嘟的響聲。

這些年，我家里不知換了多少個水舀子了，這些水舀子不是用來舀水的，而是丫丫爸爸專門給我白日或夜間接尿的。水舀子有長長的柄，為我接尿時，他握著柄塞在我身下，我方便了暢快了。有時，我難為情了，他便勸慰道:“我知足的，天下有機會給老婆接尿尿的男人，不會有幾個吧？”之后，便是他樂陶陶的笑聲，還伴著我嘩啦啦的尿聲……我在醫(yī)院住院時，他也隨身攜帶著水舀子，帶進病房。有一次，打點滴通血管時，強烈的便意襲來，他隨手抄起水舀子，就在病房的床邊為我接大便。刺鼻的味道連我自己都忍不住作嘔，他連眉都不皺一下，端著水舀子去廁所倒掉。他帶我外出旅游時，行李箱里必備的是水舀子。到了服務區(qū)，人家都下車去方便了。他趕緊拿出水舀子讓我抓緊方便，為了避免在外嘩啦啦的聲音，他還細心地將塑料袋墊在水舀子底部。他帶著我和水舀子去了全國好多風景名勝，大開眼界。

水舀子體積小，紅的綠的黃的，顏色也別致，清理起來也方便。一年年的，我家用過的舊水舀子，我舍不得扔掉。有的破裂了、有的底部漏了，也有的水舀子把折了，我一一將它們存于我的小箱子里，啪嗒一聲用一把小鎖，封閉箱口。  

我的女兒丫丫曾經在父親節(jié)期間，寫過《給媽媽端屎端尿的人》當作給爸爸的父親節(jié)禮物，她的爸爸三十年如一日照顧病殘的媽媽，首先打動并感動了她。一個家庭，尤其是殘疾人家庭，對孩子好的教育，不是哭哭啼啼悲悲戚戚，而是面對生活，以及重壓下的生活，那份從容、淡定和無怨無悔的承受、付出，丫丫爸爸默默踐行。小小的丫丫耳濡目染，她說，爸爸既是她的父親，又是她的人生導師，有這樣的父親甚是自豪。她也拿起筆記錄生活，她寫的《我的蹲行俠媽媽》在2015年的“我的父親母親”征文中，榮獲了全國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