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愛人,義者行宜,乃是做文明人的根基;用生活化語言說,就是心地善良,行為端正。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孔子說:“君子學(xué)道則愛人。”“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智)者不惑,勇者不懼?!薄熬映扇酥?,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薄熬恿x以為上?!泵献诱f:“君子以仁存心?!薄拔嵘聿荒芫尤视闪x,謂之自棄也。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表n愈《原道》說:“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 君子品德的第一要義是要有愛心,即有良心或良知,關(guān)心人、幫助人、尊重人、體貼人,心要保有溫度,不能變冷,更不能變黑,否則會失掉做人的根基,使他人遭殃,最終也會害己。居仁才能由義,有了愛心便會堅守正義,維護社會公共生活準(zhǔn)則,促進社會安定和諧。 那么,為什么社會生活不能沒有良知愛心而一些人卻會丟掉呢?這就要從人類生活的特點和人性的形成說起。人既是個體的存在(每個人有自己的需求、愛好與生活方式),同時又是群體性動物和文化動物。人從小離不開家庭、學(xué)校,成人后離不開社會與朋友。 馬克思在《關(guān)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說:“人的本質(zhì),并不是單個人所具有的抽象屬性。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人本質(zhì)上是一種關(guān)系的存在,個體的獨立性只能在社會關(guān)系制約下的有限空間里存在。家庭中親子相愛、同輩相親是共同生活熏陶而成的。人與動物不同,文化代代相傳,家庭與學(xué)校教育使人懂得與人為善,社會道德風(fēng)氣使人知道個體離不開群體。 因此,“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愛人者,人恒愛之”,人們在相互關(guān)愛中享受著幸福;反過來,害人者人恒害之,人們在相互爭斗損害中帶來的只能是痛苦。這是人性的初心。儒家進一步要求有德君子將仁愛之心向外擴大,由愛家庭到愛大眾、愛人類、愛天地萬物,把他人看成自己的同胞,把動植物看成自己的伙伴,這就是北宋大儒張載說的“民胞物與”。 可是人性是善惡混雜的,兩者此消彼長:當(dāng)群體意識強于個人欲求時,善良便占上風(fēng);當(dāng)個人欲求膨脹遮蔽了道德理性時,惡習(xí)便占上風(fēng)。更深一步講,一些人便會扭曲人性,喪失天良,非但做不成君子,也做不成一般好人,甚至成為罪人。要做文明人,必須成為君子,不僅要有仁愛之心,而且能自覺成人之美,尤其在別人困急的時候,能雪中送炭,這就要消解嫉妒心,以助人為樂,以損人為恥。這是君子和小人的本質(zhì)區(qū)別。 在社會行為上,文明君子必然行事公正,不以利害義、不因私損公,還能夠見義勇為、扶危濟困。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薄吨杏埂氛f:“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可知仁心要知行合一,正義要勇于捍衛(wèi),不能只停留在口頭上。做到居仁由義,君子人格便有了基石,也便有了人的尊嚴(yán)。 我們常說,人不僅要過得幸福,還要過得有尊嚴(yán)?!昂盟啦蝗缳嚮钪钡娜松蔷訜o法忍受的。孟子很強調(diào)君子要有正義感,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笨梢娙柿x乃為人之本。 鄭板橋的“難得糊涂” 試以清代書畫家“揚州八怪”之一鄭板橋為例,說明仁義忠厚一向為境界高尚者所重。鄭板橋書寫過一幅“難得糊涂”的橫額,在社會上廣泛流傳。 石刻拓片《難得糊涂》 有些人以為這是在宣傳圓滑自私、不分是非、明哲保身的處世哲學(xué),其實,這曲解了板橋的良苦用心,把“難得糊涂”誤成孔孟批判的鄉(xiāng)原了。 板橋在此橫額下有幾句解說:“聰明難,糊涂難,由聰明而轉(zhuǎn)入糊涂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dāng)下心安,非圖后來福報也。”再聯(lián)系板橋為人行事,“難得糊涂”的真義是勸人在處理利益關(guān)系時,多一點忠厚利他之心,少一點個人盤算之機,不斤斤計較,而能忍讓吃虧,多做善事,使自己心安理得,并不望求回報。這是一種很高的道德境界,是大智若愚,是經(jīng)由大聰明的反思得來的。板橋的“糊涂”,乃是以仁愛為本的“中庸”的兼顧,不是以私心為本的鄉(xiāng)原的世故。 板橋還寫過一幅“吃虧是?!钡臋M額,并注曰:“滿者,損之機;虧者,盈之漸。損于己則利于彼,外得人情之平,內(nèi)得我心之安,既平且安,福即在是矣?!边@里有儒家“與人為善”的情懷,又有道家“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的智慧。有仁義之心的人才能做到難得糊涂,民間稱之為“厚道者”,板橋就是為人厚道的典型。 鄭板橋先生小像局部,清無名氏畫像,方士庶補景 雍正十年(1732),鄭板橋在外地寄給堂弟鄭墨的家書中說: 愚兄為秀才時,撿家中舊書簏(竹箱),得前代家奴契券,即于燈下焚去,并不返諸其人??置髋c之,反多一番形跡,增一番愧恧。自我用人,從不書券,合則留,不合則去。何苦存此一紙,使吾后世子孫,借為口實,以便苛求抑勒乎!如此存心,是為人處,即是為己處。若事事預(yù)留把柄,使入其羅網(wǎng),無能逃脫,其窮愈速,其禍即來,其子孫即有不可問之事、不可測之憂。試看世間會打算的,何曾打算得別人一點,直是算盡自家耳!可哀可嘆,吾弟識之。 板橋雖是平民之家,而屬書香門第,故祖輩雇有傭工,存留契券。板橋有一顆仁厚之心,將家中所存雇傭合同一概燒掉,不僅免其返還,而且使這樁以傭還貸之事歸于無形,也能避免后代有人持券向欠者索求。此事非君子難以為也。 家書借此事而發(fā)的議論更是精彩:為人與為己是一致的,“愛人者人恒愛之”;反過來,“害人者人恒害之”,那些設(shè)套陷害他人的小人,到頭來必害到自己身上,或者貽害于子孫后代,“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這使人想起《紅樓夢》中那句名言:“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边@是歷史昭示的真理。 板橋于乾隆年間中進士,在山東濰縣(今濰坊市)做了七年縣令,以仁厚愛民之心為百姓分憂解困。他寫詩表達自己心緒:“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p> 他關(guān)注民間疾苦,與農(nóng)民同憂患,如《悍吏》詩揭露當(dāng)時吏治之殘暴:“悍吏沿村括稻谷,豺狼到處無虛過”“悍吏貪勒為刁奸。索逋洶洶虎而翼,叫呼楚撻無寧刻”?!短踊男小吩姙楫?dāng)時發(fā)生自然災(zāi)害而逃難的百姓憂傷:“十日賣一兒,五日賣一婦。來日剩一身,茫茫即長路。長路迂以遠,關(guān)山雜豺虎。天荒虎不饑,盰人伺巖阻?!?/p> 乾隆年間,濰縣大旱,災(zāi)情嚴(yán)重,窮苦人家賣兒賣妻,逃荒外地。板橋作為縣令使出渾身解數(shù)救災(zāi):令鄉(xiāng)紳大戶開設(shè)粥場,接濟饑民;封存糧商倉庫,令其平價出售;捐出個人薪俸,發(fā)放給窮人;修城建垛,招災(zāi)民赴工就食;下令開官倉賑貸。有時在情急之下,來不及等待上司批文便開倉放糧,遭到上司斥責(zé)后,又有一些富商監(jiān)生從旁挑刺攻擊,遂受記大過處分,于是辭官返鄉(xiāng)。他意識到好官難為,不如回家畫蘭竹。他畫竹并題詩《予告歸里,畫竹別濰縣紳士民》:“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秀竹,秋風(fēng)江上作漁竿。”他是兩袖清風(fēng)離開縣衙的。 鄭板橋《仿文同竹石圖》,故宮博物院藏 《清代學(xué)者畫像傳》說:“去官日,百姓痛哭遮留,家家畫像以祀?!彼闹械肽钪傩眨傩招闹幸驳肽钪?。他是君子式的清官,至今在濰坊民眾心中豐碑猶存,他的仁民事跡家喻戶曉,受到人民代代不絕的紀(jì)念。 (本文選自《君子人格六講》,標(biāo)題為編輯所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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