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立秋，朔風一起，幾場寒雨一逼，天氣一天涼似一天。轉眼間，農歷十月一日"寒衣節(jié)"又到了，該給已故的親人上墳、送衣服、燒紙錢了，人們常說"陰陽"同歲，娘在那邊也冷了吧？

早飯后，天空依舊陰霾，好在淅瀝的小雨已經停歇，不能再等了，我收拾一下早已備好的東西，驅車向老家趕去。一路上，點滴往事又涌上心頭……

每年秋風一起，母親便開始著手準備一家人御寒的衣裳了。白天是沒有時間的，因為除了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掙工分外，還有永遠掰扯不清的瑣碎家務，直到晚上諸事妥當后，母親才能坐在床頭上，腿上搭件棉祆，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穿針引線。深秋的夜晚，天已經很涼了，陣陣寒氣襲來，冷得娘的雙手捏不住針線，逼得她時不時地要停下來，把手湊到嘴上，用哈出的熱氣取暖。如豆的燈火確實太暗，再加上視覺疲勞，針線逐漸模糊，多次挑撥燈芯、搓揉雙眼均無濟于事。娘只能把頭低了又低，幾乎湊到衣服上，身子從后邊看躬成了一張弓。就這樣，一不小心，針尖仍然刺破了手指，那時候沒有創(chuàng)可貼，只能放在口里吸吮一下了事，事后，娘說那是消炎止痛的最好辦法。夜更深了，白天的疲勞加深了她的倦意，剛要打個哈欠，又趕緊捂住了嘴巴，她怕驚破身邊熟睡孩子香甜的夢。實在撐不下去了，她便從床上下來，悄無聲息地走動一下，為孩子們掖掖被角，看著一張張酣睡的小臉，她滿足地笑了。一剎那，倦意全無，又恢復到原來的狀態(tài)，為一家老小穿針引線了……光線把娘的背影投射到墻上，是那樣的溫馨。每次想娘時，腦海里最先浮現的就是這幀畫面，那是我這輩子記憶中最美的圖畫。

下了車子，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天真冷了。田野里，空曠而冷清，娘的墳孤零零地兀立在那里。墳頭上野草已經枯萎，在寒風中左右搖曳。墳前的一棵老梧樹也葉落殆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接受著寒冷的侵襲，讓人心生一種"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悲涼。

地方祭祀的程序是：先在墳前擺下肉、饃、果類供品，然后在相鄰處用樹枝在地上劃個圈子，意為劃地為"牢"，紙錢放在圈內火化，以防被孤魂野鬼搶去。最后是燃放鞭炮，喚起親人取錢。母親在世時領我們去墳里祭禮時是省略劃地為牢的，這歸結于早年的一件往事，也是母親一生無法釋懷的內疚。

時光回轉到1960年，當時正值全國“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糧食大面積減產，安徽省猶甚，眾多災民紛紛涌入河南。我們和安徽省的界首縣搭界，是災民涌入的第一站。父親回憶說：不管白天夜里，那些人成群結隊經咱這往西走，從沒斷過。沒糧食吃，人餓呀！一過去，場光地凈樹剝皮。先來的把能吃的吃完了，后到的找不到東西填肚子，只能喝點水。一天兩天中，往后能撐住了？有的走著走著往哪一歪就沒氣了。那你要問死得多不多？反正隔不幾天生產隊就安排去埋人。按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哪能眼睜睜看人餓死！但當時咱確實沒那個能力，一是自己也是缺衣少穿吃不飽；二是咱河南省口糧也供不上，上面怕餓死人，規(guī)定非親戚關系不準留吃留住留宿。我和恁娘也差點救活一個人，只怪俺倆大意，現在想起來心里都不是滋味。那是哪一年喃？恁哥是52年的人，剛8歲……對！是60年，那天是冬至，天冷得厲害，地里也沒啥農活，小學校也放假了，早上本來都不想起床。但是你得去大食堂打飯呀，（當時是大集體，吃大鍋飯）恁娘掂著個飯罐子開開門剛要出去，又折了回來，指指耳朵讓我聽…...‘俺娘，俺娘啊…...’一個小閨女時斷時續(xù)的啜泣聲隱隱約約從東面麥秸垛處傳來，那聲音壓抑中充滿委屈、無奈、無助、絕望與不甘，讓你不由得心疼，像有把鉤子鉤著你的心，讓你不忍心不管。我趕緊穿起衣裳和你娘順聲尋去…...”

我家住在村子邊緣，往東便是大田地，生產隊的麥秸垛就堆在那里。因為逃荒的人不讓進村，麥秸垛就成了他們的臨時落腳點。爹、娘趕到時，只見一對母女背靠麥秸垛半躺在那里，身上搭著一條細布棉被，那母親的頭垂下來抵在女兒臉上，沾著麥糠花子的散亂長發(fā)遮住了整個面部，女兒雙手緊摟著她娘的脖子，不?？拗⑹箘诺負u晃著。娘趕緊上前撥開女的長發(fā)，那是一張蠟黃的、端莊秀氣的瓜子臉，嘴角有一縷混著血沫的粘液垂到胸前的碎花洋布棉襖上。娘探了探鼻息，已沒有進出氣了。摸摸臉頰，冰冰涼。可憐的人啊，閨女是千呼萬喚也叫不醒她了，這撇下恁小的孩子可咋過呀？娘觸景生情開始哽咽起來。“我找人去…...”父親說著剛要走，娘伸手把他拉到一邊，小聲說：“把大人埋了，這小妮咋弄？非親非故的可不叫留??？”“咋弄哩？恁冷的天沒人管，這小孩可不中！”爹娘犯了愁。“哎，我有個妹妹嫁界首了，就說我妹和外甥女來投奔我哩，咋樣？反正沒人見過，年齡也差不離。”“我看中！”“我那苦命的妹妹呀…...”娘的嚎啕聲在寒冷的空氣里傳出很遠。

差不多全村人都來了，男的開始和父親商量如何埋人。女的先是陪著娘掉了一會眼淚，然后開始勸娘節(jié)哀：人死不能復生，還得為小孩著想…...等到勸住娘，去拉閨女時，卻怎么也拽不出來，掀開被子一瞧，原來是“小姨”的一只胳膊像鐵箍一樣緊緊攬在“表姐”腰上。娘已從心里認定這個妹妹，見此情景又是一番哭訴: “妹子啊，放手吧，外甥女就是我親閨女…...”

“小姨”的遺物不多；一條棉被、一個紅布縫的繡花枕頭、一只黃帆布挎包便是全部家當。因為沒有棺材，“小姨”只能躺在門板上，母親為她洗凈了臉，梳光了頭，又把細布棉被給她蓋上；四個男人抬起了門板，表姐發(fā)瘋般地撲了上去，扯掉被子，死死地抱住“小姨”，將頭伏在“小姨”胸前，哭啞了喉嚨；生離死別的場景使在場的所有人都掉下了眼淚，很長時間都沒人忍心拆開她們，直到“表姐”暈了過去…...

“表姐”在我家醒來后，娘騙她說，經她一哭一鬧，“小姨”又醒過來了，正在公社醫(yī)院治療，天擦黑就能回來?！氨斫恪逼鸪醪恍牛镉终E她說，你的名字叫紅梅是不？你娘不給我說我能知道？表姐這才信了，殊不知那個小紅花枕頭上繡有“愛女紅梅”四字，娘入過掃盲班，能識文斷字。

“表姐”得到善意的謊言，又吃了熱飯，精神大振，小孩子的活潑天性便展現出來。由于和我哥年齡相仿，兩人很快就活絡起來?！氨斫恪睍耐Χ啵艹芏嗵K聯歌曲，如“喀秋莎”、“紅莓花兒開”等，會吹口琴，能跳舞。從“表姐”的言談話語中得知，“小姨”是一名俄語教師，“姨夫”在機關大樓上班?！氨斫恪鄙厦嬗幸粋€哥哥，不久前，“姨夫”被人“叫走了”，“小姨”也不到學校去了，于是，“表哥”被叔叔接走，“小姨”帶“表姐”從漯河坐車去新疆投奔“大姨”，走到這里便生病了。娘心里思忖：“外甥女”可不是一般家庭啊。

快樂的時光總是很短暫，天慢慢暗了下來，“表姐”的情緒開始焦灼起來，屢屢扒著門框向麥秸垛處張望；娘不停地發(fā)布謊言：在路上走著哩，在路上走著哩。

晚飯“表姐”吃得很少，外面起風了，“表姐”眼里泛起了淚花。娘把她輕輕攬在懷里，咬著耳朵說：“俺妞乖，不害怕，大姨摟著睡一會，一醒你娘就回來了?！闭垓v了一天，“表姐”真的累了，在娘懷里沉沉睡去。

娘把“表姐”放在床上，蓋好被子。與父親商量了很久，最后決定，天明就找生產隊長開介紹信，給“表姐”辦戶口，這個閨女要定了。

屋外，風吹著哨子，越刮越大；天上竟飄起了雪花，真冷！娘把“表姐”往懷里又摟摟，唉，這苦命的孩子，往后一定要好好疼她，跟她娘許的有話?。∧镆舱娴姆α?，想著想著便睡了過去，直到一股冷風把自己吹醒。此時天已大亮，屋門不知何時閃開一道縫，從門縫望出去，雪已積的有半尺多厚，刺骨的寒氣正是從那里逼來的。唉，閨女和她娘要是趕上這樣的天氣誰也活不成。閨女？閨女哩！娘的身邊是空的。“紅梅、紅梅…...”娘一迭聲的叫著，沒有應聲；這閨女心機重，房門昨晚是上好的，不知啥時侯閃開個縫 ，莫非…...不好，娘趕緊穿好衣服，踢拉著鞋就往外跑…...

麥秸垛前隆起一個小雪包，娘和隨后趕來的父親趕緊用手扒開一看，“表姐”蜷縮著側臥在那里，身上蓋著昨天從她娘身上扯下的細布棉被，懷里抱著繡著她名字的小紅花枕頭，發(fā)紫的小臉上，一串淚珠已凝成了小冰疙瘩；一摸，身子已僵硬了。“她是回來等娘哩，我沒看好她。妹子，我對不起你呀…...”娘又哭暈過去。

“表姐”和“小姨”以這種令人傷心欲絕的方式團聚了，她們合葬在村西溝畔上，陪葬的是她們的簡單家當。娘說，那是最好的地方，一是離水近，好梳妝；二是水溝連著沙河，通江達海，走水路車馬少，想家的時候行得快。

上世紀80年代，安徽省發(fā)過來一封某領導尋親函，尋找60年前后失蹤的一對母女，提到女兒叫紅梅。當時，大哥正在鄉(xiāng)里工作，把這事說給家里聽，母親沉默了半晌說：“重名重姓的多啦，啥人有啥命，給活人留個念想吧…...”

紙錢燃得很快，忽地一陣風吹來，卷起片片紙灰越飄越高，你們是飛往上天的信箋嗎？請告訴母親：家里一切安好，您播下的善的種子已生根發(fā)芽，也祝您和“小姨”、“表姐”等等一切好人在天堂里永享幸福。

返回的時候，天晴了，陽光照在身上，不溫不熱，那是母親溫暖的目光在注視著我。慈母啊，您是我心中的佛，靈光普照的一剎那，您會惠及所有人。

香落塵外書齋——香落塵外平臺團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