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江與武定(一)——《環(huán)州的羅婺》 摘錄于《丁文江自述》作者:丁文江 摘錄:商宇宏 我于民國三年五月十二日從阿灑拉到了環(huán)州。這是土舍李自孔的所在地,是武定所屬的三土舍之一。其余兩個是慕連和勒品。土舍是土官里面最低的一級。土官原有土知府、知州、土司、土舍等階級,武定原是明朝的土知府。自前清雍正改土歸流以后,這一方的土官,都已取消,只留下這三個土舍。土舍的官雖小,但是他是一個土皇帝,凡有他所屬的土人都直接接受他的節(jié)制。他就是非法殺人,漢官都不過問。 武定府環(huán)州李氏土司衙署布局原圖 作者:王維(原環(huán)州文化站長) 環(huán)州是萬山中的一個村落,一共不到一百戶人家。東南離武定縣城五十二公里,北距金沙江七公里,西距元謀縣二十九公里,高出海面約二千公尺。交通極不方便。做土舍的是羅婺族的人。羅婺二字與玀猓音很相近,或者就是蠻書所謂盧鹿。環(huán)州的居民都是羅婺族,這是黑夷,是貴族,此外他們的奴仆都是白夷――據(jù)傈僳人告訴我,他們也是白夷。 我一到環(huán)州,就有一位五十多歲的婦人,帶個五六個差役來見,說是李土舍的母親自老太太(自氏是黑夷的大姓)。一坐下來,她的跟人就送上一瓶燒酒來,說是土舍衙門送的土儀。這位自老太太穿的是尋常的漢裝,但是用黑布裹著頭,說的很好的漢話。她說照前清的規(guī)矩漢官來到,土舍應該出村子跪下迎接。因為她得信太遲,兒子年輕好玩出門去了,找他不著,所以失禮。她自己親來賠罪。我問她的家世,她都說不上來。做了幾分鐘,就起身走了。 不久有人拿著一張洋式的名片來,上面寫的是李玉蘭,字佩秋,武定。說是土舍的太太,本來要求拜見,因為生病不能出門,問我能不能過去談談。我正要看看土舍家里的情形,就立刻同人來走去。土舍的家原來是個衙門,有大堂、二堂。堂上放著有公案、朱筆、簽筒。兩邊還有刑具。領路的人一直把我?guī)У缴戏康奈鲙R贿M去方知道是土舍太太的臥室。這位土舍太太才不過二十歲左右,一臉的病容。上下都是省城的時裝,腳不過五寸,大概是纏過的,頭發(fā)結著一條大辮子,拖在背后。桌子上有玻璃鏡子、雪花膏、刀牌的紙煙和《三國演義》。墻上掛著許多照片。床上的綢帳子、繡花枕頭,同時拿一張名片請見她的婆婆。她先謝謝我親來見她,說是很不適應的。不過因為生病不能出門,而且有話告訴我,所以才派人去驚動。正說著的時候自氏老太太來了,她就不開口了。自老太太比早上更客氣,一定要坐在門檻上。 我先問她傈僳到武定告狀的事。自氏嘆口氣說道:'這些人原是我們羅婺的奴才,相傳十四代,從來沒有反抗。自從郭王兩位牧師來了,他們紛紛地入教,就漸漸地不容易管束了。幾個月以前有從省城退伍的兵回到這里來,他們就叫大家抗租。他們說在兵營里面,傈僳和大家一樣:不但夷家不敢欺負他們,連漢家對他們都很客氣。為什么再當土舍的奴才。近來竟敢到縣里告我們了!委員,請你寫封信給張大老爺,把他們打幾十板子就沒有事了!' 我再問她土舍家里有沒有家譜,有什么古代的傳說。自氏都說沒有。她的媳婦插口道:'委員,你以為我們也是夷家嗎?(玀猓對漢人自稱為夷家)那你就弄錯了。我婆家姓李,這本是漢姓。我是慕連土舍的女兒,娘家姓糯,但是原來姓鳳。鳳也是漢姓。我的娘也是漢人。我父親是很念過書的。我常常聽他說凡有土舍,祖上都是漢人,都是江南人,和委員是同鄉(xiāng)。明朝時候跟著沐英征云南,才封在武定做土官的。' 我知道以上的話完全是不確實的。據(jù)《武定州志》,環(huán)州李土舍原姓安,是四川建昌(寧遠)人。始祖名安納。于明萬歷四十八年奉四川建昌道宣慰司安世爵調到云南,征伐武定的土官鳳朝文,有功授職做環(huán)州甸的土巡檢。他的后人有做過元謀土知縣的,有加同知銜的。前清雍正時,李素衡奉調攻東川昭通,運糧失事,才降職為土舍。慕連土舍本姓鳳是不錯的。但是鳳氏是玀猓的大族。原是安氏的分支。安氏是四川、云南、貴州三省玀猓的豪族。世守定大,就是所謂水西安氏。足見得土舍的祖宗是我的同鄉(xiāng)話是靠不住的。但是這種傳說在漢化較深的土人中間流傳很廣。在云南、貴州都說是跟沭英的江南人。在廣西都說是跟狄青的山東人。 我問她們的風俗服裝。糯氏太太告訴我,他們羅婺婦人與眾不同:穿棉布的多,穿麻布的少;穿雙管褲子的多,穿裙子的少;穿圓領有紐扣的長衫,不露前胸。但是無論已嫁未嫁,沒有生子的都著尾巴帽:樣子像唱戲小生所帶的頭巾。兩頭是尖的,背后有兩根帶子。有錢的人用銀豆子鑲邊,上面用五彩絨線繡花。等到生了兒子就用青布或是黑布盤成一個上大下小的纏頭。這叫作羅鍋帽。 女子有十二歲即出嫁的。男家請客慶賀。慶賀完結,女子又回到母家,等到長大了,才到男家。有時同丈夫在母家同居,等生了兒子,才離母家。結婚用媒人,但是單是代表男家,女家照例不能遣媒求婚。 最重要的神叫作土主。我從富民到武定的路上已經看見過。廟在大路邊上,與漢人的土地廟差不多,但是只有男神。神是泥塑的,有六只手,神座前面滿地的雞血跡。神身上滿貼得是雞毛。這是敬神的時候重要的禮節(jié)。 羅婺的語言是云南貴州通行的玀猓語,是所謂藏緬語屬的一種。自稱為Neisupo,稱漢人為Sapo,稱??為Lisupo。Po是'教'的意思,大概就是漢語的'部'字,因為《后漢書·白狼歌》里已經用它譯漢文的'部'字。古代的部落區(qū)別,多少含有宗教性的。所以他們至今翻譯部為教是很有意義的。 羅婺也有巫師叫作比冒(畢摩),專管念爨文的經咒。糯氏太太叫人取了一冊來送給我。書是用草紙抄的,一共十三頁。原是朱筆,而朱上又蓋了黑墨。文自左向右,每五個字一句,加有朱圈。我請這位巫師來講給我聽書里面的意義。他說他只會念,不會講。我問他是否知道這文字的來歷。他毫不遲疑地說道:'是孔夫子造的??追蜃觾芍皇侄紩懽?右手造了漢字,所以漢文從右向左;左手造了夷字,所以夷字從左向右!'民國十八年我在貴州大定,遇見一位積學的白夷。講到這問題,他對我講同樣的話。足見得這已經是很久遠、很普遍的傳說。 我要求自老太太叫幾個羅婺來測驗身體。她叫了十個人來,平均的結果如下: 身高 162.60公分 頭長 18.88公分 頭寬 13.82公分 頭周 57.20公分 胸周 82.20公分 足長 23.80公分 手長 17.60公分 頭部指數(shù) 73.00 所量的這十個人都自稱是黑夷,但是他們的身高和頭指數(shù)——兩個最重要的點——都與眾相近,而與真正的大涼山的黑夷不同。我疑惑他們或者是白夷冒充黑夷,或者是黑夷和白夷的混合種族。因為這兩種人表面上雖是不通婚姻的,而白夷是奴才,生的女兒黑夷可以隨便拿來使用。有時還搶掠漢族或其他的民族的女子來做婢妾。種族的純粹當然是不能保存的。大涼山黑夷的身高是很足以引起人注意的,因為他們的平均數(shù)在一百七十公分以上,是東亞第一個高身的民族。不但男的如此,女的也是如此。這位自老太太身高就在一百六十五公分以上。 我量完了十位羅婺,要求給兩位太太照相。自老太太似乎不很愿意。糯氏太太卻很高興,但是說請'委員明天再來,因為今天沒有裝束'。 第二天早上,這位李土舍親自來見。他才二十七歲。穿一身青布的短褂褲,褲管極大。光著頭,赤著腳,一副黑臉,滿臉的橫肉。我問他話他一句不答。他帶來的差役說:'土舍年紀輕,不懂事,漢話也不大懂得,請委員原諒。'我給他照了一個相。他紅著臉坐在凳上,一言不發(fā),卻又不走。直等到我對他的跟人下逐客令,他才跼跼躅躅地走了出去。 下午,糯氏差人來請我去照相。我到了那里,她已經著了盛裝:頭發(fā)盤起,用黑湖縐纏頭,上大下小,頂大如盤。身上穿一件藍色綢衫,兩袖露出紅色的緊身。下邊是百褶裙子,真可算夷漢合璧的裝束。此處還有兩個年輕的仆婦。頭上戴的'尾巴帽',上身著的鑲邊大袖圓領的長衫,下邊踏著花鞋,一個穿了裙子,一個只著雙管鑲邊褲子,兩個腰間都束著很寬的帶子,陪著主人一同照相。 照相完了,糯氏請我房里坐。并介紹我一位中年的小腳婦人,說是她的母親,從慕連來看她女兒的。糯氏對我說道,昨天有許多話要向委員說的,因為我婆婆來了,不大方便,所以沒有開口。今天沒有外人,我要把我的苦處告訴委員,出一出氣。我是慕連土舍的女兒。我母親是漢家。我六歲的時候就許配于李自孔。我父親很開通的而且很愛我。從小就把我送在昆明女學堂里念書。我十二歲的時候李家就要求結婚。我父親說我年紀太小,不肯聽他。不幸我十五歲的時候父親忽然死了,我從昆明奔喪回到慕連。忽然一晚上來了幾十個人,明火執(zhí)仗,把我從父親棺材旁邊拖了出來,抱上馬就跑。我起初以為是土匪。以后才知道是李家派的人來搶親。我自己想我是土舍的女兒,又受過點教育。被人強搶,豈不可恥?當時就想自殺。繼而一想,李自孔是我父親給我定的未婚夫,遲早總是要嫁給他的,也就罷了。哪知道丈夫異常的兇暴,我雖然百般的承順,總不能得他的歡心。結婚不到五個月,他就在外邊強占人家一個有夫的民婦。我十五歲搶來,今年二十一歲。這六年中,完全守寡。幸虧我婆婆很慈善,我倒也相安,但是我陪嫁的婢仆,多不堪我丈夫的毒打,逃回慕連去了。如今只剩下剛才陪我照相的兩個丫頭。一個多月以前,我出門回來,叫人煮了雞子酸菜吃晚飯。哪曉得我丈夫所占的民婦的一個女仆在旁邊偷偷地下了毒藥。我吃了兩口,覺得口味不對,就賞給兩個丫頭吃了。當夜我們三個人都中了毒,腹痛了一夜,幾乎死去。幸虧是三個人分吃的,毒不很重,歇了幾天才慢慢地好了。我想我丈夫如此的狠毒,我萬萬不能再住在他家,一個人私自逃回慕連。到了東坡,遇見我的哥哥,他力勸我回來,說:'你中毒你丈夫是否知道,還不能證明。既然嫁了他家,不可輕易離開。'派了十二個人送我回來。我到環(huán)州村口,我的丈夫已經聚了一百多人,拿了刀槍,要殺到慕連去。他看見了我,如瘋子一般,上前要打我。幸虧我?guī)Я巳?,他不敢下手。只把他自家里的人,一個個打一頓,對我示威。我母親聽見,親自跑來看我。他初起吩咐門上,不準我母親與我見面。歇了兩天,我母親住在村里不去,我婆婆才把她接到家里來。他還天天吵鬧,要趕她回慕連去! 糯太太一面說,一面哭著。我于是才了解房中陳列品的由來。但是我是外客,無從安慰她。正在很窘迫的時候,自老太太派人來請我去照相。我乘機起身告辭。她又說道:'委員是外人,我本不應該把家事煩你。但是一來說說出出氣,二來我哥哥要到武定縣去告我丈夫。我希望委員了解這事體的真相,主張公道。'她又拿了她丫頭的一個尾巴帽送給我,說做我研究的材料。 六個月以后我從人迤東回到昆明,遇見前署武定縣的張縣長。他告訴我李土舍被??告發(fā)的案子已經了結了。因為他的太太人很明白,??都很愛戴她。正打著官司的時候,土舍太太出來調解,居然發(fā)生了效力。我方才知道昆明念過書的女子,究竟不同。這是后話。 自老太太也是盛裝:也是黑羅鍋帽,圓領大袖的長衫,下面束著百褶裙子。她似乎猜到媳婦在我面前說了他兒子的壞話。照相一完,她就對我說道:'我的兒子太不知事了。媳婦并沒有錯處。他偏與她不和。不過委員,你要曉得,我守了二十六年的寡,只有這一個兒子。凡事只好請大家看我老面上,不要十分與他為難!' 我在環(huán)州住了兩天,于五月十五日起身向元謀。因為聽見說苴寧的東面雞冠山發(fā)見了銅礦,就決定先到雞冠山看看。從環(huán)州到雞冠山路不過十三公里,但是全是山路,牲口不能通行。幸虧土舍衙門的人給我雇了十五個夫子背行李,才能出發(fā)。這些夫子不用說都是玀猓。 漢人對于玀猓有許多成見。第一是說他們如何野蠻。第二說他們'登山如履平地'。從武定送我到環(huán)州的差役,尤其說得神奇。他說玀猓走山路如飛,因為他們是'鐵腳板'。從小的時候就光著腳在鐵釘上走,所以腳板極厚,哪知道從環(huán)州雇的許多玀猓走山路還不如漢人。將到雞冠山的時候,要下一個洋鐵坡,有的地方路極其窄狹。有一個十七八歲之玀猓,背著東西,竟走不下去。等到人家把東西替他背過去,他空著身子還極其害怕。我在他后面,只看見他的腿發(fā)抖,最后竟要人扶他??梢姷毛M猓的'上山如飛'、'鐵腳板'都是神話! (有刪節(jié)) 作者簡介: 丁文江(1887年4月13日—1936年1月5日),字在君,江蘇泰興人,地質學家、社會活動家。中國地質事業(yè)的奠基人之一,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個地質機構——中國地質調查所?!丢毩⒃u論》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其于民國三年到武定進行民俗、體質、地質考察。 1887年,丁文江出生于江蘇泰興一個書香世家。 1902年秋,東渡日本,不過未進正式學校,與反清的留學生多有接觸,過著“談革命,寫文章”的生活。 1904年夏,受吳稚暉影響,由日本遠渡重洋前往英國。 1906年秋,在劍橋大學學習。 1907-1911年,在格拉斯哥大學攻讀動物學及地質學,獲雙學士。 1911年5月,離英回國,回國后在滇、黔等省調查地質礦產。 丁文江的身上,恰到好處的集合了專門科學家、科學事業(yè)的組織者和科學思想的傳播者等多重角色。丁文江之精于科學、長于辦事,不僅表現(xiàn)在他在我國早年科學事業(yè)的組織、管理方面;還表現(xiàn)在他后來的多姿多彩的傳奇經歷中:他做過北票煤礦公司的總經理約5年、孫傳芳治下淞滬商埠督辦公署總辦約8個月、中央研究院的總干事,在以上經歷中丁文江都做出過影響深遠。 ▍內容來源:摘錄于《丁文江自述》作者:丁文江 摘錄:商宇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