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影子（李穎）  & 圖 / 堆糖

大姐叫英子，在我們家排行第二，前面是大哥，后面是二哥和二姐。父親一直在外地教書，除了母親，大姐就是家里唯一的勞動力，也算得上半個頂梁柱。她小時候吃過很多苦，田間地頭常常有她小小的身影，灑下過她晶瑩的汗珠，她總是默默無聞地、心甘情愿地為全家人辛勤付出。從小我就沐浴在大姐那母親般的溫暖中，對她有無比的依賴之情，她無私的品質溫暖著我們，也贏得了我們?nèi)胰说淖鹬睾蛺鄞鳌?/p>

在我眼里，大姐是美的化身。她性格溫順，像極了父親，1米63的身材亭亭玉立，端莊優(yōu)雅的臉上，一對小酒窩格外引人注目，那一笑，如微風拂過湖面蕩起層層漣漪，不由得想多看幾眼。她高高的鼻梁很精致，把一張橢圓形的臉襯托得更加嫵媚動人，燦如桃花的臉上寫滿溫柔，兩條黝黑粗狂的辮子如蝴蝶翻飛。唯一不足的是大姐的眼睛不是太大，典型的丹鳳眼，但那里有滿滿的柔情。從小到大，我?guī)缀鯖]見大姐發(fā)過脾氣，她臉上總是羞澀地、安靜地笑。即便是母親訓斥她時，她總是低著頭，任淚水恣意流淌也不會和母親爭辯一句，母親老是說她性格太陰。從我懂事起，大姐在我心中就是最完美的，我對她有特別的親近感，她像母親一樣溫暖和疼愛著我，她的喜怒哀樂都牽動著我的心。

在我心里，大姐從小就命運多舛。聽母親講，在她8歲那年，有一回上我家閣樓去拿東西，不小心摔下來把后腦勺摔了一個大口子。當時鮮血如注，母親嚇壞了，呼天搶地地哭著、喊著她的名字，匆忙抱起她到醫(yī)生那里去包扎。幸運的是她的頭無大礙，只是傷口很深，里面骨頭隱約可見，傷口縫了八針。一直到現(xiàn)在，她的傷口在陰雨天偶爾會痛，痛起來讓她坐立不安，看著她難受的樣子，我心如刀絞，常常陪著她落淚，并用手輕輕地撫摸她的傷口。我仿佛看到了她摔傷時可怕的畫面，恨不得把她的痛轉移到我的身上，她咬著牙忍受著還安慰我，我感受到她強烈的母性和堅強。

大姐小時候讀書很用功，成績一直很好，在班上擔任文娛委員。在她快要升入初三時，大哥、二哥分別考上離我們家三十多里的重點中學，這在當時是很轟動的，一個鄉(xiāng)只有我們家兩個孩子考上，所以無論如何都要讓兩個哥哥去上學的。然而命運真會開玩笑，人的福禍總是相依存的，父親當時在離家六十里外一個偏僻的小山村教書，因為周末回家，坐上拉煤的車，在半道上車翻了，父親被一車煤壓在下面，所有人都以為父親必死無疑，但他居然只是摔斷了腿，這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他不得不住進離我們家百里外的縣醫(yī)院，母親要去照顧父親，我和二姐都還太小，面對如此境地，大姐自告奮勇地請假在家干農(nóng)活和照顧我們，兩個哥哥才得以安心地去上學，母親才得以安心去照顧父親，大姐因此耽誤了近半個月的功課。回到學校，那個極度迂腐的班主任，他不僅不理解、同情大姐的處境，還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譏諷她：“你這么高的個子，差不多都有我高了，還經(jīng)常耽誤功課，你好意思嗎？”她的話深深地刺傷了大姐的自尊，后來無論父母如何開導，大姐就是不愿再去上學。為這件事，父親和母親后悔了一輩子，遺憾了一輩子，直到去世時都耿耿于懷?，F(xiàn)在想來，后來父母竭盡所能地彌補大姐，讓她學會了裁縫的手藝。我常?？畤@命運的無常，也為大姐痛心和惋惜，如果她能遇上一個理解她的好老師，我相信憑著她的聰明能干，她一定會有一個美好的前程。

自古紅顏多薄命，我覺得大姐應該算命薄如花吧。我一直認為是母親毀了大姐的一生，但大姐總是說怪自己命不好，不能怨母親。在六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大姐算是有文化的，她性格溫順、能干，又有一技之長，所以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到我家提親的媒婆絡繹不絕，很多有錢有勢的人爭相來獻殷勤。父親這樣的文人，骨子里一直就有致命的清高，他絕不會為五斗米而折腰的。大姐本來心性也高，不是嫌這個人太高，就是嫌那個人太矮，要不就是嫌別人沒有文化，沒多少涵養(yǎng)，反正是高不成低不就。父母喜歡的，她不喜歡，她喜歡的，父母又不同意，這樣處于尷尬境地，一晃年齡就二十五歲了，這在當時的農(nóng)村，人言的可畏足以毀掉一個人。母親很是著急，終于在不知姐夫復雜關系的家庭背景下，聽信了媒婆三寸不爛之舌的吹噓，把大姐嫁到場鎮(zhèn)上的姐夫家，父母總算安心了。本以為大姐可以發(fā)揮她的特長，過上幸福的生活，然而，天還是不遂人愿，婚后才一年多，姐夫的養(yǎng)父母就要把他們的婚房收回去，說是給她的小兒子準備的婚房。此時我們才知道，姐夫是過繼到養(yǎng)父母家的，養(yǎng)父母后來又有了自己的親生兒女，所以大姐夫在他們家里一直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他沒讀過幾天書，生活苦不堪言。對姐夫養(yǎng)父母的做法，猶如晴天霹靂，大姐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父母更是義憤填膺。遇上這樣的不淑之人，氣歸氣，但任何埋怨、著急都無濟于事，這下大姐就成了無家可歸的人，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處，她做裁縫的夢想也落空了。大姐一開始就對姐夫不是很滿意，盡管姐夫很帥氣，也很勤快，但是文化不高，是母親竭力促成這樁婚姻的，現(xiàn)在又攤上這樣的父母，真讓人無奈。所有人堅持叫大姐和姐夫離婚，大姐柔軟得像棉花的心是做不出這樣的決定的，她覺得姐夫怪可憐的，反過來還安慰所有的親人。這種情況下，外出謀生成了他們唯一的出路，兩人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踏上了打工的艱辛和磨難之程。

大姐講到打工的經(jīng)歷，我常常聽得潸然淚下，她自己也抑制不住地悲慟。他們剛開始去到上海，人生地不熟，沒有錢租房住，只能在工地上打地鋪，吃和住都在工地。冬天仿佛睡在冰窖里，蓋上兩床被子還是凍得瑟瑟發(fā)抖，好不容易睡得暖和一點天就亮了，不得不又得起床干活。夏天像睡在地窖里，沒有風扇，蚊子那像錐子的嘴，深深扎進皮膚的錐心，和討厭的嗡嗡聲，讓人心煩意亂，睡意全無。汗水一個勁兒地從皮膚里滲透出來，粘粘的，衣服裹在身上像蒙著一層膠，密不透風，有時睜著眼睛到天亮，別提有多疲倦。大姐剛開始跟著別人學裝修，一個女人家，整天在工地忙得團團轉，一到晚上，全身臟得只能看得見眼睛在骨碌碌地轉，全身骨頭像散架一般，第二天真起不了床，但一想到艱難的處境，她還是咬牙堅持著。大姐夫給公司蹬三輪送貨，每天風里來雨里去很是辛苦。經(jīng)過很多年的拼搏，有了父母及我們兄弟姊妹的幫助，大姐終于建起了自己的房子，也算有了家的歸宿吧。

隨著孩子的長大，修房時還有貸款要還，他們又踏上了打工的路。侄兒跟著我讀書，侄兒很聰慧，也很聽話，跟著我順利地讀完小學升入初中。后來，我因為工作調動不能再帶侄兒了，就由姐夫的親生父母撫養(yǎng)。由于監(jiān)管不嚴，孩子上高中的時候染上打游戲的惡習，成績由全年級前幾名一下下滑到倒數(shù)第幾名，后來在玩了通宵游戲后不敢回家，竟然還離家出走了。聞此噩耗，在外打工的大姐急匆匆地趕回家，她呼天搶地、肝腸寸斷，嘴里一邊喃喃自語：“蒼天呀，為什么對我這么狠心？我做錯了什么？我的命運為什么這么悲慘？”她整個人被擊垮了。我們嚇壞了，每天盡心陪伴她，開導她，編著言不由衷的謊言，其實心里被悲哀塞得滿滿的，還要強顏歡笑著安慰她，幫她打聽、尋找侄兒的下落，仍然音信杳無，全家人都處在極度傷心和自責中。大姐在傷心、抑郁中氣火攻心病得很重，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心口像堵著一塊石板，夜夜不能成眠。以前紅潤的臉上，滿是皺紋，皮膚黑里泛黃又憔悴不堪，眼神哀傷，心像被人掏空一般，和以前簡直判若兩人?？粗蓱z的大姐，我們?nèi)胰说男囊哺榱?，母親尤其難過，我常?？匆娝底月錅I。我們也找人算過卦、求過神、拜過佛，該做的不該做的我們都做了，希望菩薩能把她無私的恩澤降臨，保佑我可憐的大姐，讓侄兒快點回來。不知是上天被我們的誠心感動了，還是她眷顧大姐的善良，兩年后，侄兒果然平安回來了，慶幸的是，他懂事了，也知道自己錯了，大姐又讓他繼續(xù)讀書，兩年后他終于考上理想的學校，遂了大姐的心愿，大姐終于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侄兒結婚后，沒有想到侄媳婦非常自私和蠻橫。有一次，他和侄兒吵架竟然還把娘家人叫來胡攪蠻纏，大姐好言相勸，侄兒媳婦仗著人多，居然還對大姐大打出手。她的舉動激起了所有人的公憤，盡管她當著長輩們向大姐道了歉，大姐也原諒了她的不懂事，但侄兒終究沒能原諒她，這事以離婚收場。大姐在這件事中又受到深深的傷害，常常以淚洗面，我們?nèi)胰四托牡亻_導和關懷她，大姐終于從陰影里走出來，人也開朗了。

常言道：“禍兮福所致，福兮禍所倚。”但大姐始終與福無緣。我常常仰望蒼天，甚至想不明白，如此善良的人，她怎么攤上這么多不幸呢？不是說好人有好報嗎？為什么好運總與她無緣呢？她的遭遇讓人唏噓不已，真是造化捉弄人啊！

在我們眼里，大姐是堅強和偉大的。侄兒離家出走給她落下了病根，盡管如此，家里家外她都一個人盡心操持著，姐夫自己干點小工程，根本顧不上照顧家里。家里的日子雖然慢慢好起來，但大姐更辛苦了，隨著雙方父母年齡的增長，他們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好，大姐既要忙自己的家務，還要照顧父母。在我的記憶里，大姐特別愛干凈，家里常常收拾得一塵不染。以前父母在世時，她那兒就是我們聚會的地方，她做的飯菜讓我們時時回味和留戀，對我們的打攪，她從無怨言?？粗蠼氵@樣辛苦，我們常常埋怨姐夫的懶惰，大姐都以他小時候受過苦，身體不好來維護他，她寧愿自己苦點累點，也絕不會埋怨誰，她永遠就是那樣，常常拖著病體還任勞任怨。在姐夫的養(yǎng)父母年老多病的時候，他們的親生兒子早跟著女方入贅去了，親生女兒也出嫁了，兩個孩子都對兩位老人不聞不問，更別說拿錢給他們看病，兩個老人很是可憐。這時候他們想起了大姐，懷念大姐的好，知道自己錯了，并請求大姐搬回去照顧他們。大姐惻隱之心頓生，她打算把他們接到自己家里，我們百般阻攔，對她的做法不支持、不理解，父母親也開導我們說：“既然別人知道錯了就好，做善事也在做，何況是你姐夫的養(yǎng)父母，養(yǎng)父母的恩情大于天，他們不能不管的。我們只有放下仇恨，自己才能快樂。”我始終理解不了父母及大姐，對那樣的人還心存善念，值得嗎？我還戲謔說大姐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但她善良的天性就是見不得別人有難，她也做不到袖手旁觀。她任勞任怨地一直伺候兩個老人去世，她的善良、寬厚迎來了鄉(xiāng)親們的尊敬和稱贊。

大姐默默無聞的奉獻，換來了我們一家人的幸福和尊敬。父母親生病時，我們都在上班，我們說請一個保姆照顧父母，大姐不放心，一定要自己照顧父母，所以照顧父母的重擔她又挑起來，我們很是過意不去，她還寬慰我們說：“只要爸媽開心，你們可以安心工作，我苦點累點沒有什么，我習慣了勞動，一天不干活，渾身上下都不舒服?！蔽覀兌己荛_心和感動。母親病情嚴重的那段時間，大小便失禁，常常是剛把干凈的衣服給她換上，她又拉得滿身都是，大姐不厭其煩地給母親換洗衣服。冬天寒冷刺骨，大姐照例把母親的衣服背到河邊去洗，每天奔走于病床和河邊，晚上還要沒日沒夜地守護母親，端茶倒水，煎藥做飯，很是辛苦。父親一定要她休息幾天，叫我們請假輪流來照顧母親，她堅持不讓叫我們回去。她默默地、全心全意地伺候著兩位老人，很多時候她在自己身體極度難受的情況下還要強顏歡笑，父母很開心，我們也很感激和敬愛她，有時給她帶點小禮物，她就很滿足和開心。我們幾姊妹曾商量說她照顧父母是一份苦差事，堅持要給她開工資，她無論如何也不接受，她說：“父母雖然是大家的，但也是我的，你們各有各的事情，我又沒上班，時間允許，照顧他們是應該的，我能忍心要大家的錢嗎？只要父母開心，你們能安心工作就是我最大的幸福?！甭犞龢闼氐?、發(fā)自肺腑的話，我們既感動又溫暖，對她的敬重之情油然而生。我常常慶幸和感動，要不是大姐無私地照顧父母，他們怎么能挺過難關？我們怎們能安心工作？能和她成為親人，是我們這輩子的福氣，也是上天對我們的垂愛和恩賜，我們?yōu)橛羞@樣的大姐而自豪。

父母親去世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沉浸在悲痛之中，仿佛自己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曾經(jīng)熱鬧恩愛的場面也隨父母遠去，心里無限失落，常常黯然神傷。可是，每到周末，大姐就打來電話，說今天她又做了我們都喜歡吃的飯菜，叫我們一定要過去，我們滿懷感激和喜悅。幾兄妹又坐在一起，吃著可口的飯菜，一家人說說笑笑，談論起兒時的點點滴滴，時而開懷大笑，時而淚光閃爍，繼而又談論起父母來，一頓飯吃的我們淚眼婆娑，但心是熱的，情是暖的，眼淚是甜蜜的。那一幅幅溫馨的畫面永遠定格在我們每個人的腦海。永遠相親相愛，這是父母對我們大家的期盼，我們做到了。父母去世已經(jīng)十年了，一直到現(xiàn)在，周末或者節(jié)假日，大姐家就是我們愛的家園，我們心靈的棲息地。我愛大姐，愛她善良、堅強和默默無聞的奉獻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