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文

——我認(rèn)識中國古典文學(xué)專家金性堯先生，始于上世紀(jì)80年代中期，當(dāng)時我在《新民晚報》主編“讀書樂”?？?，幾乎每周都要跑幾家出版社，其中上海古籍出版社是我常去的單位。因為古籍出版社內(nèi)匯聚了一批文史專家，而令我印象最深的是編審金性堯先生，他的 《唐詩三百首新注》，深受當(dāng)時唐詩愛好者的喜愛，一本小書前后竟發(fā)行了300余萬冊。

1979年，金性堯在注釋《唐詩三百首》。

為普及唐詩作《唐詩三百首新注》

——我第一次與金先生見面，是在上海古籍出版社，當(dāng)時金性堯已年近七十，但還在擔(dān)任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社外編審，協(xié)助做些書稿的終審工作。我知道他學(xué)識淵博，文字又特別好，就向他致意，并請他為“讀書樂”?？瘜扅c小文章。金性堯是位精瘦而有書卷氣的老人，雖貌不出眾，但一接觸便知其才思橫溢，又有點恃才傲物的文人氣質(zhì)。我作為一個年輕的普通編輯向他約稿，想不到他立刻笑著應(yīng)允了。

——大約過了個把星期，金性堯?qū)憗砹艘黄勎氖返男∑肺摹段貉訜o反骨》，以史實來反證過去多年流傳的“魏延有反骨”的論調(diào)，認(rèn)為這是讀者的一個誤解。金先生這篇文章簡練而有新意，刊出后頗獲好評。

——關(guān)于那本《唐詩三百首新注》，我與金先生曾有過一段對話。

——我問：“您怎么會想到對《唐詩三百首》作新注？”

——金性堯喝了一口茶，緩緩回憶道：“在 《唐詩三百首新注》出版之前，已有好幾十個唐詩選本，規(guī)模最大的是收有48000多首唐詩的《全唐詩》，當(dāng)然這部龐大的詩集只有研究者才會擁有，一般讀者只能看薄的選本。沈德潛編選的 《唐詩別裁集》，因選了 1928首詩，仍然不適合帶在身邊常備。后來又有出版社出了《唐詩三百首新編》，這個選本從今天角度看，比較‘左’，影響力當(dāng)然比不上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我因為參加過上海古籍社《唐詩一百首》的編輯工作，又在1970年代末赴昆明出席了中國歷代文論選的學(xué)術(shù)會議。會上，吳組緗先生提議編一本適合廣大讀者閱讀的唐詩選本，我在翌日碰到吳組緗先生，就談了自己想做白話文注釋本的想法，吳組緗聽完，高興地說：‘很有必要?！曳禍瓷蠄罅诉@個選題?！?/span>

——我說：“聽說您后來花半年時間為313首唐詩全部寫了新的注解，又為各位詩人寫了簡介?！?/span>

——金性堯說：“我當(dāng)時查閱蘅塘退士的生平，一時查不到有關(guān)詳盡資料，特別要感謝胡道靜先生，他是版本文獻(xiàn)專家，他知道上海圖書館有 《唐詩三百首》同治十二年的狀元閣版本，便抱病去借出來，還有一本《名儒言行錄》與《梁溪詩鈔》，他親自抄錄，然后交給我。胡道靜當(dāng)時已65歲，比我大3歲，新注附錄中所記載的孫洙簡史，也是胡道靜抄錄給我的。”

金性堯贈本文作者的簽名本。

——我問：“請教您的新注有什么特點？”

——金性堯侃侃而談：“唐詩選本，歷來眾多，以蘅塘退士編選的《唐詩三百首》流傳最廣，讀者最多，因其篇目選定適度而體裁兼?zhèn)?，所選唐詩內(nèi)容豐富，作者眾多，風(fēng)格各異，因此我決定仍以此版本，將‘新注’在‘博而能約，淺而能切，迫而能清’方面作些努力?！?/span>

——我說：“我讀過您的《唐詩三百首新注》，這本書的前言是寫得較長的，也反映了您新注的思想觀點，比如唐詩的各種風(fēng)格、各種體裁、各種人物都能兼收并蓄；又比如所選的唐詩以淺近曉暢的風(fēng)格為主；還比如很注重藝術(shù)表現(xiàn)的多種抒情方法?！?/span>

——金性堯說：“我將‘詩人小傳’改為‘詩人簡介’，對唐代各位詩人的介紹更為貼近其身份，我認(rèn)為定語需要準(zhǔn)確。還有我寫的說明，有談寫作背景的，也有談引述資料的，既有前人的評價，還有我個人不落前人窠臼的新釋，即自己個人的獨到見解?！?/span>

——我說：“我個人讀了這本新注，感到您的前言與您寫的說明，都很有您本人行文的文字風(fēng)格，簡練古樸而清新雅致，這想來與您的古典文學(xué)修養(yǎng)有關(guān)?！?/span>

——金性堯說：“我因為除了致力于中國古典文學(xué)研究，還在不斷寫點文史小品，因為文史小品的文字短小精致，在寫唐詩新注時，我也注重了這一文字風(fēng)格。我在編寫這本‘新注’中比較注重寫作的角度與語句的文采?！?/span>

——的確，金性堯除《唐詩三百首新注》頗受廣大讀者歡迎外，還寫了許多文史小品與文史掌故隨筆，如 《爐邊詩話》《伸腳錄》《三國談心錄》《閑坐說詩經(jīng)》《夜闌話韓柳》《飲河錄》和《清代筆禍錄》《清代宮廷政變錄》《六宮幽靈》《奸佞春秋》《清宮掌故》等，看其著作篇名，便知金性堯精通文史，他的文筆簡約而精練，經(jīng)我編發(fā)的文章，幾乎每一篇都不需要作修改潤色，作為一個老編輯，他寫的短文即是成品。

與魯迅與周作人的交往

——我在讀周作人作品時，曾知金性堯亦是周作人的忘年交，便想去請教他，請他談?wù)勎膲?。在他北京西路的寓所中，七十開外的金性堯講起了他與周作人認(rèn)識的一些往事。

——金性堯生于1916年，據(jù)他回憶，他幼年讀的是阮氏家塾，從小讀 《三字經(jīng)》《論語》《古文觀止》，打好了扎實的古文根底，18歲即在《舟報》上發(fā)表文章。金性堯隨全家遷入上海后，對文學(xué)更加專注，并愛讀報刊文章。其妻武桂芳也是一位文學(xué)女性，這對年輕的文學(xué)愛好者結(jié)合后，便開始撰稿、編雜志。武桂芳跟隨許廣平一起搞文學(xué)工作，金性堯18歲時與魯迅有過四次通信，他后來不僅參與編《魯迅風(fēng)》雜志，還以“文載道”的筆名寫了不少文章。

——我問：“您當(dāng)年的處女作與一些早期文章發(fā)表在哪些刊物上？”

——金性堯找出幾份舊報紙，說：“我的早期短文大都刊于上海的幾張小報上，如《小日報》，就發(fā)表了我初見林語堂的短文，還有我寫阿英的文章，我當(dāng)時年少氣盛，也寫點觀戲的劇評與談書法的小品?！彼D了一頓又說：“今天觀當(dāng)年舊作，一是文筆太古拙，二是當(dāng)時寫字很潦草，報紙曾誤將金性堯名字錯印為金性克，從此以后，我寫字就認(rèn)真許多了?！?/span>

——我又問：“金先生，聽說您在魯迅先生去世后，曾參加了他的葬禮？”

——金性堯說：“我是和我夫人武桂芳一起去參加魯迅先生葬禮的，后來又在1939年與許廣平、柯靈等人捐款籌備了 《魯迅風(fēng)》雜志，當(dāng)時的發(fā)行人是馮夢云，實際上的主編是我。這本雜志在版式與目錄上都仿《語絲》，堅持魯迅辦刊時的風(fēng)格，主要撰稿人是巴人、鄭振鐸、王統(tǒng)照、惲逸群等。前后辦了19期。?？笪矣峙c?；∞k了文學(xué)雜志《蕭蕭》?！?/span>

魯迅寫給金性堯的信。

——我又問：“聽說您的散文受周作人文風(fēng)影響很大？”

——金性堯點點頭：“我寫雜文與散文，確實受魯迅與周作人的文章影響很大，有一段時期特別醉心于魏晉文學(xué)，后來我又從寫雜文轉(zhuǎn)向?qū)懮⑽?，先后用‘文載道’與‘星屋’的筆名寫了《星屋小文》《風(fēng)土小記》《文鈔》三本小冊子?！?/span>

我說：“周作人先生讀您文章后，曾說就像‘他鄉(xiāng)遇知己’，還撰文在報上推薦過您與紀(jì)果庵的文章？”

——金性堯說：“這是知堂老人抬舉我了，我寫的《文鈔》，是他為我小書寫了序文，當(dāng)時令我十分感動?！?/span>

——我又問：“聽說您在新中國成立后也與周作人先生見過面？”

——金性堯答道：“周作人曾被囚禁在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他于1949年出獄后來到上海，大約住了半年左右時間。我在李健吾的舅舅家見過他，還請知堂老人吃了一頓飯，同桌的還有徐訏與周黎庵。上海的小報編輯聽說周作人到上海，便想請周作人先生撰稿，記得《亦報》上就刊登過周作人幾十篇文章，周作人開始辟的欄目是‘隔日談’，意思是隔天寫一篇，因為受歡迎，后來又改為‘飯后隨筆’，即每日一篇。我想這也解決了老先生當(dāng)時手頭之拮據(jù)。周作人撰寫的小品用了十多個筆名，為避嫌疑?！?/span>

——在中國史學(xué)界，金性堯的文學(xué)成就頗高，有“北季南金”之譽，將季羨林與金性堯并稱。金性堯去世后，由其女兒金文男整理出版的 《金性堯全集》《金性堯集外文編》共13卷，收入內(nèi)容按體裁、類別及寫作時間為編次，包括金先生生前出版的20多本著作及已公開發(fā)表而未結(jié)集的文章，附隨感、舊體詩與編輯手稿、作家小傳等，頗具學(xué)術(shù)與文史價值。

——金性堯先生稱我 “讀書種子”，令我感愧而又感激，至今回憶，仍感其教誨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