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從建筑工程專業(yè)畢業(yè)的。

因為恰逢建筑業(yè)的低谷，我和幾個同學，帶著幾分盲目，通過校招來到長江邊某“建筑之鄉(xiāng)”的一家建筑施工企業(yè)。

經(jīng)過十天的短期培訓后，我被分配到了上海分公司，并在分公司報道的當天下午，就到了位于浦東金橋地區(qū)的項目上。

那是一個多層住宅小區(qū)項目，已是收尾階段。我到項目后都第一份工作，就是幫著早我一年參加工作的同事武哥做竣工資料。

記得在公司那張崗位分配表上，我的職務一欄寫的是“施鶴松助手”，而不是我想象中的技術員之類的名稱。

后來慢慢我才明白，這里面有著當?shù)亟ㄖ袠I(yè)長期以來的一個習俗——師徒制。

作為建筑之鄉(xiāng)，建筑施工是當?shù)氐闹еa(chǎn)業(yè)。

在這個傳統(tǒng)手工業(yè)行當里，有著悠久的師徒傳承的習俗。正式的拜師方式，是要有熟識雙方的引薦人，從中介紹溝通意向方可成行。

而像我這樣的“外來戶”，缺少引薦人這樣的角色，只能是公司直接指派了一個帶教老師——師徒雙方是在“雙盲”的狀態(tài)下搭配在一起的。

我的這位師傅，是項目負責人。他言語不多，面相和善，跟我說話時總是很有耐心的樣子。

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跟我說話要“開國語”（說普通話）的緣故。

在私下里，我特意跟施經(jīng)理就“師徒”這件事做了溝通。

我的想法是，工作或私下，我不會叫“師傅”，不想凸顯這層裙帶關系。施經(jīng)理還是一貫和藹的態(tài)度，笑笑說，不用叫不用叫，我們是相互學習。

其實，直到我離開那個單位多年后，我才意識到，當年遇到施經(jīng)理，是多么幸運的一件事。

后來我兩次調(diào)換工作，都是打電話問詢了他的看法。他都給了我很多中肯的建議，猶如我的父親。

初入職場，遇到這樣真心幫助你的人，實乃幸事。同樣，也會讓你變得更努力，不想辜負那些讓你感恩的人。

建筑工程施工這個行當，還是非常講求經(jīng)驗積累的。

課堂上學的那些核心內(nèi)容，比如工程有關的力學知識等等，在這里基本派不上用場，四年學習的內(nèi)容，似乎只有看圖、識圖能夠用到。

也正是因為如此，許多即使文化水平不高，但有手藝在身，施工經(jīng)驗豐富的人，在工地上依然做的如魚得水。

這個狀況，在我工作的這二十多年里，在施工企業(yè)，似乎沒有發(fā)生實質(zhì)性的改變。

我在第一個項目遇到的生產(chǎn)經(jīng)理就是如此。

我第一次寫完技術交底交給他，他給我退了回來，說：你不能按著規(guī)范照搬，沒用的，人家看了要笑話。

語氣里，滿是嘲諷。

當時我并沒覺得有什么懊惱，他說的對，那就按他說的做唄，相當于我又學了到經(jīng)驗。

我也不覺得這是什么丟人的事兒，要謙遜，學會隱忍，到了職場，沒有人再像老師那樣有義務來教你了。

初來乍到，能做我?guī)煾档娜撕芏唷?/p>

記得當時給我?guī)椭畲蟮膬蓚€人，分別是泥工隊長和木工隊長。他們的工程管理水平，都比我高的多，他們只是不會用電腦，或者說，沒有那一紙文憑罷了。

所以平時只要有時間，我會主動去管一些“閑事兒”。

跟著他們工地各處轉，看他們怎么跟現(xiàn)場人員打交道，聽他們聊聊這個行當?shù)脑S多“行規(guī)”，這些雞零狗碎的內(nèi)容，會讓你很快就能一窺這個行業(yè)的生態(tài)。

我感覺，那段時間對我工程經(jīng)驗的積累是最有裨益的。

這家公司在校招宣講時，提到了他們的海外項目。我來了公司之后，才弄懂就是以勞務輸出的形式去周邊國家做勞務工。

記得當時前景比較好的，是去新加坡建造當?shù)氐囊环N保障性住房——組屋。

因為是以勞務工名義出去，所以出國考試是要選一門手藝的。一般我們這種學校出來的人，鋼筋工是首選。出去之后，再在項目上做管理人員。

我在工作的第一年底，接到過集團通知，打算外派我去新加坡。

但當時我天真地以為，項目交房在即，我總歸要等到項目完成再去吧。所以電話里我跟集團行政說明了情況，想這個項目完成后再去。

事后施經(jīng)理知道頗為惋惜，因為這樣的名額是比較少的，我應該答應下來。果然，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所以面對機遇，要善于把握。

工作的第二年，千禧年并未給建筑業(yè)帶來什么好的景象，反而愈發(fā)不景氣。

公司在松江區(qū)接到一個別墅住宅小區(qū)項目，明知是要賠錢的，也只能硬著頭皮去做。

因為那時候公司還是以自有勞務隊伍為主，不像現(xiàn)在，都是轉包給包工頭。

項目初期，條件還是比較艱苦的。臨時宿舍場的地來不及硬化，我記得回到宿舍里，還要穿著雨鞋，因為腳下都是水。

后來步入正軌，改善了許多。

記得那個項目負責食堂的老薛，剛從新疆分公司回來，時不時地給我這個項目上唯一的北方人開小灶。

于是，我放縱自己的胃，生活便開始對我加碼——很快，身高只有一米七的我，體重一百七十斤。怎么看，都是個胖子。

半年后，公司在蘇州吳江有了新建電腦廠房項目。一個電話，我就被調(diào)到新項目去了。

正值江南黃梅天后的高溫少雨天氣，日常氣溫達到三十七八度。我?guī)е踩?，在工地上走上幾分就會汗如雨下?/p>

那時候施工測量設備也非常簡陋，大體量的廠房柱下獨立基礎，我只能一個基坑一個基坑地跳上跳下完成。

第一個月，我瘦了11斤。第二個月，又減了7斤。半年之后，我就變成一個又黑又瘦的人了。

那時的吳江項目，有集團公司兩三個分公司一起打會戰(zhàn)搶工期，所以當時認識我的人，后來再見到我都很奇怪：你是怎么漂白的？

工作第三年，我基本適應了建筑施工這個行當。但就是在這年的一個石化項目上，發(fā)生了一件改變我的工作軌跡的事情。

2002年的春節(jié)，應甲方要求搶工期，我是在工地上度過的。大年三十晚上，下著冬雨，我們還加班到了晚上十點。

事后，我們都收到了公司獎勵，一個不銹鋼臉盆。

春節(jié)一過，項目上遇到一樁棘手的事情。因為要吊裝總重近270噸的焦炭塔，需要680噸塔機基礎進行加固處理。

項目的主建方，上海某設備安裝公司，委托浙江一家市政公司完成了基礎加固處理。

私下里我們的項目負責人丁經(jīng)理表達了一點兒疑慮。

他的理由是，上海有個“老八噸”的說法，即上海的地質(zhì)條件較差，地基承載力不會超過每平方米8噸。

現(xiàn)有的方案，有點兒冒險。要是我們來做，要打三個樁才穩(wěn)妥。

當然，設備安裝公司的工程技術能力遠遠好于我們，我們這種“小巴臘子”也無置喙之地。

焦炭塔罐體正式吊裝那天。塔體底離地高度約18ｍ時，吊機開始回轉向。轉過去不過兩米左右，吊機臂架突然發(fā)生斜向傾倒。

本來懸在半空中的巨大罐體，直接砸向了旁邊鋼結構安裝平臺。

這個鋼平臺上，有正在進行防腐施工作業(yè)的十幾名工人。眼看著禍從天降，想逃都逃不掉！

結果，當場造成5人死亡，10人受傷。

這個事件，在當時算是重大安全質(zhì)量事故，項目停工接受調(diào)查，主要責任人被追究了刑事責任。

我們作為配套土建單位，由于在該項目上使用了上海市已明令禁止使用的毛竹腳手架被罰款2萬元。

本來我們以為，廠區(qū)內(nèi)使用，是沒誰來檢查的，能省就省點兒吧。

這個事件之后，我離開這家單位去了房產(chǎn)開發(fā)企業(yè)。

那時公司經(jīng)營狀況不佳，工資已經(jīng)不能及時發(fā)放?；疽鹊降诙甑氖虏拍馨焉弦荒甑墓べY結清。

工資薪酬標準是日工資制，即工作一天拿一天的工資。沒有休息日，休息就沒錢，是標準的667工作制。

二十多年過去了，這個薪酬模式，在“建筑鐵軍”之鄉(xiāng)，仍是主流。

平時發(fā)五百塊的生活費，為的是不耽誤你到食堂買頓飯吃。但就算這五百塊，在資金最緊張的時候，也保證不了，那就用食堂的飯票代替。

每天的工作時間，基本是早6：00到晚6：00，中午休息一個小時。因為趕工期需要，我也曾有過一個月左右早上5：20上班。

在施工主體階段，作為施工員的我，測量放線還要在工人到崗前完成，那我得再提前一個小時起床。

那個時間我從床上爬起來沒有任何問題，因為責任心驅使，我基本不用借助鬧鐘。

我遇到的唯一的麻煩是，吃不下飯——作為北方人，我實在不大習慣早起后去食堂吃一碗米飯。

當然，即便如此，我早飯基本是準時的，也沒有馬虎對待。

其實這種超長工作時間，帶來的結果就是極低的人均產(chǎn)值和工作效率。

我們的建筑業(yè)，似乎陶醉在“基建狂魔”的贊譽之中。

但在我看來，那些號稱“007”工作制的雞血同行們，應該叫“基建狂磨”才對——管理層的磨洋工現(xiàn)象，更普遍、更低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