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原型是現(xiàn)實主義小說研究的必要課題，特別是作家路遙有“自傳色彩”的《人生》這部中篇小說，研究與挖掘人物原型是我們認識路遙的一個重要角度，因為路遙的“感情與心理的苦難經(jīng)歷，賦予了他主人公的血與肉”。對于廣大讀者而言，文學作品和各種傳說中的路遙顯得朦朧虛幻，可通過劉巧珍原型的研究性發(fā)掘，真實的、具體的路遙向我們走來。

路遙不是一般的作家，他是用全部的身心去感受生活，用自己的心靈去體驗生活，他的寫作是其內(nèi)心深處情感真誠的表達。在現(xiàn)實生活中，路遙也說不上劉巧珍的生活原型是誰，也可能是他所有故鄉(xiāng)的姐妹們。在構(gòu)思作品時，路遙也沒有去刻意尋找劉巧珍這個人物，而是他人生經(jīng)歷中的感情的積累，難以忘卻的情感記憶。

美麗純情、勤勞善良的農(nóng)村姑娘劉巧珍，她勤勞、純樸、美麗、善良、溫柔，她馥如蘭麝、潔若水晶、堅似美玉，她蔑視傳統(tǒng)觀念，勇于追求新生活……這些都促人奮進，使人遐想，給讀者以高尚的情趣和美學享受，使人們的精神世界和靈魂為之升華。劉巧珍的藝術(shù)形象，動人情腸，具有憾人心魄的藝術(shù)感染力，在這個人物身上，寄寓了作家路遙對他所摯愛的人們的深情厚意。

劉巧珍人物形象的塑造，與路遙的生活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路遙小時候家境貧寒，衣衫襤褸，褲子破了不敢到別人面前，到了十一、二歲的年紀，當路遙為自己的爛褲子感到害羞時，是村里的女孩子用她們剛剛學會的非常笨拙的針線替他縫褲子上的破洞，而路遙也不怕她們笑話，就爬在那撅著屁股讓她縫。她也許縫得非常認真，甚至針把你的屁股蛋扎了，扎得很疼，但路遙的心里卻有說不出的溫暖和感激。春天來了，當少年路遙摘了一顆杏子正想塞進嘴巴，會突然想起那個給自己縫過褲子的女孩子，于是急急忙忙從山上跑下來，盡管汗水把手里捏的杏子都搞得很臟了，甚至都不能吃了，但她歡喜地接受了路遙的饋贈。后來路遙長大了，上了初中、大學，到了城里工作，回家探親。童年的小伙伴早已出嫁，她們回娘家來手里拉一個孩子，懷里又抱一個孩子，一個個蓬頭垢面。但她們的心腸還是那么好，問路遙娶婆姨了沒有？有孩子沒有？家在本村的，還要請你到她家坐坐，吃頓飯……路遙發(fā)誓要讓人們了解她們的善良和美好。

這個細節(jié)還真實發(fā)生過。陜西作家劉鳳梅的父親叫劉俊寬，是本村的大隊支書，與路遙大伯和父親都是結(jié)拜兄弟。因兩家關(guān)系很好，他們從小就以姐弟相稱。劉鳳梅比路遙大兩歲，在延川中學初中讀書時高兩年級，見路遙上學經(jīng)常餓肚子，就把干糧勻一部分給他。《困難的日子里》發(fā)表后，一次路遙與她回憶過去的生活，還提到她接濟自己飯食的事情，可見心里一直記著這件事。劉鳳梅1973年在陜西師大念書時，給路遙寄過高考復(fù)習資料。1975年畢業(yè)分配到延安紀念館工作，正在延安大學中文系就讀的路遙一次去她辦公室，劉鳳梅看“他穿一雙很破的布鞋，腳趾頭都露了出來，腿上穿一條鐵灰色的滌卡褲子，褲縫扯開有半尺長，我要為他縫，他有些不好意思，我說：‘我們不是姐弟嗎？’他笑笑，說：‘那你縫吧！’”這篇文章的副標題是“緬懷路遙兄弟”，說明劉鳳梅與路遙的關(guān)系已超出一般的姐弟情誼，她身上帶著陜北女孩子劉巧珍那種淳樸善良的秉性。

其實，在路遙以群眾代表的身份被結(jié)合為延川縣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期間，愛情就開始向這位名噪一時的風云人物招手。當路遙準備收拾行李返鄉(xiāng)回家務(wù)農(nóng)時，一位女同學讓他在筆記本上簽名后，要與路遙去外面走一走，與他拉兩句要緊的話，最后表達了自己的愛意。而正為自己前途著急的路遙根本沒有這想法，與這位高挑身材、白凈臉皮、舉止端莊的女孩子打起了“馬虎眼”，路遙告訴她說:

“我也是平常人,縣革委會副主任職務(wù)只是個‘名兒’,一離開學校就是農(nóng)民?！?/p>

那女子答:“你是農(nóng)民,難道我不是?我就喜歡農(nóng)民?！?/p>

路遙又說:“我啊，農(nóng)民也不是個好農(nóng)民，耕不了地，下不了種，莊稼活十樣里面九樣不會?！?/p>

那女子又答:“你不會我會。地里的活都由我去干，你在家里款款地待著，什么也不要你管?！?/strong>路遙一聽大驚，連忙找了個借口離開，那女子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臉上……

這個細節(jié)被路遙移植在劉巧珍身上。當高加林的民辦教師被村支書高明樓兒子頂?shù)粲肿兂赊r(nóng)民時，暗戀高加林多年的巧珍姑娘看到希望告白高加林說：

“加林哥！你如果不嫌我，咱們兩個一搭里過！你在家里盛著，我給咱上山勞動！不會叫你受苦的……”

路遙在人生最為輝煌時刻與林紅展開了他一生中最刻骨銘心的戀情。林紅是北京知青，出生于印尼，父親在國務(wù)院下屬部門任職，家住在外交學院，參加工作時未滿十八歲。她寫得一筆好字，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1969年1月，包括林紅在內(nèi)的兩千多名北京知青響應(yīng)領(lǐng)袖的號召，來到延川縣插隊下鄉(xiāng)，散布在全縣的各個角落。第二年春天，正值碧玉年華的林紅與王衛(wèi)國作為“貧下中農(nóng)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成員，在延川縣百貨公司一起抓“路線教育”。一個是多才多藝的青春少女，一個是才華出眾的“革命”青年，兩人相互共事，彼此愛慕，很快熱戀起來。1970年4、5月，國家首次在知識青年中招工，東風廠在延川縣招30余名青工，林紅父母通過駐廠軍代表的關(guān)系，為林紅要了一個“戴帽”招工指標。遠離家鄉(xiāng)和親人，羸弱無依靠的林紅，深愛著路遙，路遙也深愛著北京知青林紅，在手續(xù)辦理過程中，作為男友的路遙進行了周旋協(xié)調(diào)，盡全力作了他所能做到的事情。兩人的初戀是單純、認真和相互信任的。

有文章回憶，林紅進工廠，第一個月工資全給路遙了，第二個月寄一條“寶成牌”香煙，以后來信減少，最后半年，甚至一年才來一封。主要還是因為林紅父母的強烈反對，再加上路遙的農(nóng)民身份，舉棋不定的林紅寫信向在內(nèi)蒙古插隊的女同學征求意見，未想那位同學竟代她寫了一封絕交信給路遙。1972年4月，王衛(wèi)國因當延川縣“紅衛(wèi)兵”頭頭時所犯的問題被通知接受審查，接著，他收到了這封代寫的絕交信，他們的定親紀念物——那一床棉被也退了回來。從郵局寄來的絕交信和棉被，像兩把無情的烈火，徹底燃燒掉了他心中所有希望。品嘗到初戀甜蜜之后的苦澀，感受到順暢命運受挫的煎熬。心理上的刺痛、苦難和折磨，讓路遙終身難忘，難以釋懷。這段時光成為他最難熬的歲月。自此一對戀人分手，勞燕雙飛，天各一方……隔了幾年，林紅到銅川礦務(wù)局醫(yī)院治療牙痛的過程中結(jié)識了一位在醫(yī)院實習的年輕軍醫(yī)，后來成為夫妻。上世紀70年代末，林紅從東風廠調(diào)離東回到北京，在新華書店系統(tǒng)工作。

林紅的離開對路遙有重要影響，他的一生都沒有走出這段戀情所帶來的幸福與陰影。在《人生》中：

加林把自行車停在路上，兩只手神經(jīng)質(zhì)地在身上亂摸起來。通過這個細節(jié)，細心的讀者當會注意，巧珍的角色又被換成林紅：“巧珍看著他這副樣子，突然笑了起來。她一邊笑，一邊抹去臉上的淚水，一邊從車子后架上取下她的花提包，從里面掏出一包‘云香’牌香煙，遞到他的面前?！边@時高加林吃驚地說：你怎么知道我找煙哩？但巧珍嫵媚地咧嘴一笑說：“我就是知道?？斐樯弦恢?！我給你買了一條哩！

這句話，當年的林紅跟路遙也曾不只一次說過。生活與作品的不同是，林紅從銅川工廠寄給路遙的“寶城牌”香煙，被換成了“云香”牌香煙。《人生》盡管充滿藝術(shù)虛構(gòu)和想象，路遙還是情不自禁地把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細節(jié)搬到了小說里。

仕途失敗、初戀受挫，路遙痛不欲生、徹底絕望，不得不回到農(nóng)村。在干爸、大隊支書劉俊寬幫助下，當了民辦教師，重新過起物質(zhì)上窮困和精神上孤獨的生活。他只好用寫作來充實自己，因時而在曹谷溪主編的《山花》上發(fā)表詩作最后被借調(diào)到縣委通訊組。這時，在好友曹谷溪的幫助下，頗具文學才華的另一位北京知青林達走進了他的生活。林達曾是清華大學附中初中的學生，她與路遙的初戀林紅從小在一個機關(guān)大院長大，關(guān)系也十分要好。林達家庭條件非常優(yōu)越，父母在全國僑辦工作，父親是歸國華僑，曾任廖承志的秘書，母親是大家閨秀。1971年7月，已任關(guān)莊公社婦女專干的林達被抽調(diào)到縣委通訊組，從事新聞報道工作。林達敬佩路遙，用愛撫慰了他的創(chuàng)傷。路遙考上延安大學后，所有行裝都是林達置辦的。她每月三十八元錢工資，除自己伙食和必不可少的零花錢，幾乎都用在路遙的身上。路遙離開延安大學后擔任文學期刊《延河》編輯，到西安工作。后來林達也分配到西安電影制片廠。1978年1月，路遙和林達經(jīng)歷了馬拉松式的戀愛長跑之后，終于組建了家庭——北京來的公主嫁給了陜北高原的窮后生。1979年生下了他們的女兒路遠。

在小說《人生》中，巧珍乘三星拖拉機來縣委找高加林，臨別時從懷里貼身地方掏出半年積攢的92塊錢，讓他買點好東西補貼身體……高加林忍不住鼻根一酸，淚花子在眼里旋轉(zhuǎn)開了。他抓住巧珍遞錢的手說：“巧珍！我現(xiàn)在有錢，也能吃得飽，根本不缺錢……這錢你給你買幾件時興衣裳……”這些細節(jié)，讓人感覺路遙不是在創(chuàng)作，而是表達在困難日子里經(jīng)濟上慷慨解囊的女友林達的深厚情意。其實，我們真的應(yīng)感謝林紅與林達，她們都曾經(jīng)把最純潔的愛情無私地獻給了路遙。特別是林達，她完全有機會上大學，但她最終放棄了這個機會，為的是能全力支持路遙上大學。正如路遙好友作家海波所說，如果沒有林達的支持，路遙不會有如此成就；如果有，也會付出更多艱辛。

許多研究者認為，劉巧珍形象之所以感人，源自作者對她命運的同情與喜愛。其實，路遙如果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巧珍的人生的絕望，不可能如此深邃地揭示這么豐滿的人物形象。從劉巧珍的身上，我們恰恰可以看到作者路遙的身影。

凡是讀過《人生》這部小說的讀者，劉巧珍軟弱自卑性格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高加林把巧珍約到大馬河橋欄桿邊，語言閃爍地謊稱將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工作，言外之意是與巧珍分手。如遇到性情剛烈的鄉(xiāng)村女子，肯定會對這個負心郎破口大罵?？晌拿ず娃r(nóng)民身份的自卑讓巧珍只能軟弱地退宿：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兩串淚珠靜靜地從巧珍的臉頰上淌下來了。她的兩只手痙攣地抓著橋欄桿，哽咽著說：‘……加林哥，你再別說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去吧！我決不會連累你！加林哥，你參加工作后，我就想過不知多少次了，我盡管愛你愛得要命，但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一個字不識，給你幫不上忙，還要拖累你的工作……你走你的，到外面找個更好的對象……到外面你多操心，人生地疏，不像咱本鄉(xiāng)田地……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是怎樣愛你……’

我們不難明白，在高加林這個“城里人”面前，巧珍這個“鄉(xiāng)下人”是自慚形穢。巧珍雖然有自卑一面，但她敢在村里人面前刷牙。被高加林拋棄委屈嫁給馬拴，堅決阻止了姐姐巧英報復(fù)羞辱被遣回鄉(xiāng)的高加林等等，又顯示出她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女子。劉巧珍是自卑與自尊的矛盾統(tǒng)一體。

路遙卑微的出身、少年苦難屈辱的陰影注定要產(chǎn)生一種無法適應(yīng)周圍環(huán)境的自卑。從表面上看，是高傲的路遙，風光的路遙。其實，坐在平房小院里，不停地抽著煙仰望天空，若有所思，憂郁、寂寞、孤獨的路遙才是真實的路遙。他想通過艱難的寫作，驅(qū)逐那些蟄伏內(nèi)心濃烈如斯的自卑情緒。路遙摯友和啟蒙老師的曹谷溪認為：“嚴格地解剖路遙，他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同時，也是一個自卑心極強的人，自尊與自卑在他心靈的深處，同潛共存”。

據(jù)他的好友海波回憶說：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就開始抽三四塊錢一包的香煙，每天最少兩包，一月光煙錢就得花掉兩百塊，而他每月的工資僅為一百多塊，還不夠抽煙。就此，我多次建議他把煙的‘檔次’降下來，至少做到量入為出。他不同意，說，這不是生理上的需要，而是心理上的需要；不是打腫臉充胖子，而是為營造一種相對莊嚴的心情；而保持莊嚴的心情，為的是進行莊嚴的工作。

在筆者看來，這表面上顯示其自信心的強大，實際上掩蓋其自卑情緒。雖然在文學事業(yè)上路遙光彩耀眼，但被北京知青林紅感情上拋棄，是他內(nèi)心世界中永遠的創(chuàng)痛。

在與妻子林達家庭生活中，路遙也是無比軟弱和一塌糊涂。路遙感覺自己是從山里走出來的，能和北京知青結(jié)婚，是人生的一大快慰，然而現(xiàn)實不如人意，作為“農(nóng)民的兒子”的路遙希望妻子是一位能體貼入微，對自己學習、工作，都能夠有所幫助的妻子。在潛意識里，也許只有《人生》中的“劉巧珍”才是他最好的“媳婦”，但林達是一個具有“小資”情調(diào)和獨立意識、事業(yè)心極強的現(xiàn)代知識女性。讓她放棄事業(yè)心甘情愿地去做一個家庭婦女，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因生活雜事發(fā)生爭執(zhí)，在林達標準的一口普通話面前，路遙人滿口土話，自慚形穢，很快就敗下陣來。最后，在辭世前三個月，林達扶起病床上的路遙，他在離婚書上簽了字。這一年， 林達把自己和女兒的戶口遷到了北京，并把女兒的姓名由路遠改成路茗茗，林達調(diào)到了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后來與一位北京的教授結(jié)婚，女兒路遠（路茗茗）在北京上學讀書。冷夢回憶說：“當他夫人同他鬧離婚的時候，有人勸他離了算了，路遙這時反問了一句：像我這樣的人，誰會跟我？……這是路遙內(nèi)心深處從來不與人言的深層的自卑——而他，這個時候已經(jīng)是名冠中華的路遙！”就家庭觀而言，他感情上以美麗純情、勤勞善良的陜北女子為模板，理智卻傾向能在經(jīng)濟和精神生活上幫助他的北京知青。這種感情與理智的不均衡狀態(tài)，讓路遙飽嘗愛情和婚姻生活的痛苦，使他深深陷于夫妻感情破裂的深谷之中不能自拔，在他苦難屈辱的心靈深處也埋下絕望與無奈，影響著他的創(chuàng)作，他作品中的婚戀無不具有悲劇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