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重讀《盧氏藥物配合闡述》，在這本中藥“瑯琊榜”中，附子位列第三。雖然在第三，但是盧氏對附子的論述不可不謂驚世駭俗：“附子大辛大溫大毒，至剛至烈，且剛中有柔，能內能外，能上能下，為藥品中最大一個英雄也。以之治人，人健而身輕；以之治國，人和而國泰；以之治天下，而億萬年皆成盛世也?！北娝苤?，附子的道地在四川江油。其實，陜西、云南、四川涼山等地亦有附子栽種。今年6月份的江油行，讓我再次感受到江油附子的不同凡響處，這個蓋世英雄的誕生，有著天造地設的因緣。

首先是地理特色。江油附子的產地在四川省江油市境內?？h志對江油的介紹大致如下：它位于四川盆地西北部，強烈地震帶龍門山脈的東南，以平壩和丘陵地貌為主，常年氣候溫和，雨水充沛。涪江緩緩流經此處，還是中國火藥之鄉(xiāng)所在地。

“強烈地震帶”“火藥之鄉(xiāng)”這些字眼引起了我的注意。關于地震緣由的認知，從古至今眾說紛紜，倘若從陰陽角度來探討，看似復雜的問題反倒簡單了。西周時代，陽伯父便指出地震乃“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蒸”所致?！瓣庩栒?，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天地陰陽之間的相互作用是萬物生成和變化的肇始。那么 “陽伏陰迫”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陰陽本有的升降出入運動發(fā)生了嚴重的阻礙。由于陰邪的緊密束縛壓迫，陽的升發(fā)運動受阻，伏而不能出，當陽的蓄積達到了極限，最后會以“地震”的形式掙脫陰的束縛，并釋放能量，使陰陽升降出入運動達到某種平衡。不言而喻，龍門山脈屬于強烈地震帶，其地底下就蓄積著大量的能量，真真就是一片熱土啊。這里的石頭甚至都能點燃。四大發(fā)明之一的火藥，原材料硝石大部分就源自這里。江油境內至今尚存不少硝洞遺址，古代制硝工藝流程依然保存完好。

這樣的地理特色，天然賦予了江油附子陽氣十足的土壤環(huán)境。

其次是栽培方法。江油附子是高山育種，平壩栽種。附子的種根并不是附子本身，而是源自青川涼山等地生長于高寒山地的烏頭。每年的12月，大約冬至前后，才移栽到江油平壩地區(qū)。這個特殊的栽培方式唯江油附子獨有。曾有學者研究多年，嘗試在江油本地平壩育種，再移栽，雖能成活，但根腐病嚴重，植株易倒伏，病蟲害嚴重，畝產極低，至今無法推行。江油附子特殊的栽培方式，仍與附子本身的特性，以及江油的土壤環(huán)境有關。少火才能生氣，烏頭本身的烈性在高寒氣候的約束下，反倒有了生機。倘若直接在充滿火藥味的江油平壩土壤育種，等不到長大，植株便腐爛了。江油附子在生長過程中，一般會經歷2次刨根，在4、5月間，植株被挖開根部，把2枚較大的附子留下來，其余的附子刨掉，然后再埋上土，當中要留心不能傷到主根。這么費工費時的方式，畝產量會下降，但附子的品質卻會更上一乘。陜西云南附子沒有刨根之說，任其野蠻生長。

江油附子

到了6月的夏至前后，江油附子就進入采收時節(jié)。如果不及時采收，二三天內便會爛在地里。一旦挖出來的附子也要趕緊處理，若還遇上陰雨天，2日內就爛得一塌糊涂，毫無用處了。而其他地方出產的附子，采收時間大都在8月底以后，采挖時間長達1—2個月，附子亦都不會腐爛。

《扶陽講記》曾提到，從冬至一陽生時的移苗，到夏至一陰生時的采收，江油附子的一生，大抵都是在陽局里。這樣一個充滿力量的時空特色，江油附子能不擁有宇宙間的洪荒之力嗎？！

火神派鼻祖欽安先生曾言:附子便是一團烈火。生附子之烈尤甚。這團烈火，如果醫(yī)者駕馭得好，可以糾正一些極陰極寒之證；駕馭不好，就是一團壯火，反而會耗氣散氣，引發(fā)出新的問題來?，F(xiàn)代藥學研究附子的毒性源于其所含的雙酯型烏頭堿。使用不當，極易發(fā)生烏頭堿中毒。生附子所含的雙酯型烏頭堿含量最高。因此，從高原下來，走到平壩，在熱土里煎熬大半年的江油附子，使命并沒有完成?？v然原本就有一身武藝，他仍需要被打磨，才能良好的發(fā)揮作用。

那么，附子的打磨方式甚多。據載有炮法，火制，燒，炒，炙，煨，蒸，煮，輔料制等名目。加工目的都是為了制約附子的烈性，減毒增效。

臨床上使用的白順片，是如何制作出來的？每一枚新鮮的生附子，都要經歷“泡膽——煮——去皮——切片——去膽——蒸——曬”這樣的流程，看似簡單的工序，但要成就一片精良的白順片，卻需要處處留心。

首先是泡膽，每年6月挖出的鮮附子，洗凈后便丟進膽巴池里，膽巴即鹽鹵，特性陰寒，反而能將生附子的洪荒之力柔柔地鎖住，使之不至于迅速滅絕腐爛，能夠長時間地保存下來?，F(xiàn)代的說法認為是膽巴有定形之力，能凝固附子的淀粉顆粒，使之不散形，能夠為附子的進一步加工提供條件。

泡在膽巴池中的附子

接著，浸泡過膽巴的附子，需要過心煮透，煮過之后（煮法也是降低附子毒性的方式之一），再根據不同的需要去皮，或者留皮。

煮附子

白順片便是要求去皮的。去皮的方式也有講究。是選用竹刀手工剝皮，還是使用化學原料機器去皮？竹刀費時費工，卻無損于附片品質?；瘜W原料和機器省時省力，對品質的影響卻在所難免了。去皮方式在附片品質的保障上是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去皮后方能切片，一般也是手工操作，白順片是順切。

用竹刀手工去皮

切好的附片需要進行漂洗。漂洗目的有2個，其一是為了去膽；其二是水解附子毒性。這個環(huán)節(jié)最考技術，幾乎可以認定是江油附片制作優(yōu)劣的關鍵所在。整個江油市，真正懂行的人鳳毛麟角。要緊的是去膽和附子藥性之間的平衡把握。毒性大的生附子制作成附片，既要安全，也要有效。漂洗太過，附片如同土豆片，藥用價值會降低；而膽巴太多，陰寒的品性必然制約附子的力量。附片的功效，成也膽巴，敗也膽巴。

切片后的附子去膽

究竟膽巴含量應該是多少？迄今并無統(tǒng)一的炮制規(guī)范和標準。但在江油附子的加工界里，有一條不成文的內部約定，即附片的膽巴含量不超過8%。然而這個比重的附片，口嘗尚有一股咸澀的味道。使用不慎，往往會導致腹瀉，嘔吐。在膽巴的漂洗過程，有經驗的老藥工每天都會仔細觀察漂洗水及附片的顏色變化，通過口感的察覺，來判斷漂洗是否已經得宜。確定好時機后，再將附片取出，進入蒸制環(huán)節(jié)。

古法蒸附子

蒸好后，最后便是烘干了。這道工序也頗費人工，有的索性都用機器烘干，但是機械烘干時常會有片質不均勻問題。天然日曬，則需要人手反復地翻片，直至干透。

人工烘干

制作精良的江油白順片，對比于他處的附片，口嘗幾乎沒有咸澀味，而且油光可鑒，實握豐盈，片面維管束發(fā)達，紋理清晰，竹刀手工去皮的痕跡清晰可見，關鍵是將附子的藥性也良好地保存下來。經過加工后的附子再進入臨床，就是相對安全的良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