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大學室友在朋友圈發(fā)了一張照片，看到照片里北京環(huán)球金融中心的擁擠人潮，我忽然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不知不覺，我從北京離開，回到家鄉(xiāng)已經(jīng)六七年了。

7年前，我在中國政法大學本科畢業(yè)，半年后，我選擇回到家鄉(xiāng)。當時，身邊同學都十分驚訝，紛紛笑說：“是不是在老家有大產(chǎn)業(yè)，等著回去繼承？”我擺擺手說：“哪有什么家產(chǎn)，回去做個律師罷了。”

還記得老師建議我：“做律師要去大城市才有更好的機會啊，小地方畢竟資源不多?！?/span>

我懷著一種忐忑的心情，回到了那個當時還沒通高鐵的中部某小城市，開始了律所新人之路。

剛畢業(yè)，我也曾一心要留在北京闖蕩一番。

畢業(yè)那年，我順利考過司考，打算先工作幾年，體驗一下社會，就沒有隨大流去考研，而是進入了一個朝陽區(qū)某中小企業(yè)做法務專員。

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帝都沒有真正的朝九晚六，除非你住在單位旁邊并且絕不加班，每天消耗在通勤上就有兩個多小時。我計算自己的薪水和預期的漲幅，發(fā)現(xiàn)要在帝都買一套80平米的房子，可能要掏空家底，還要背負數(shù)十年的貸款。

于是，我計劃投向薪資漲幅更好的律師行業(yè)，畢竟我曾經(jīng)也有一個律師的夢想。

然而我們知道，大城市稍微知名一點的律所，研究生學歷是起步要求，清北人政貿云集的帝都尤其競爭激烈。普通律所初期工資大多在6000-10000左右，畢竟我一個普通本科生，是很難進紅圈所、精品所拿2w多月薪的。

正在猶豫間，我的母親得了一場嚴重的大病，打斷了我的計劃。當時父親已經(jīng)舊疾復發(fā)住院了，母親因病很快也要做手術。我不得不立刻請假回家，一個人照顧起了雙親。在醫(yī)院的那些日子，我突然意識到父母真的老了，他們條件不好，體弱多病，而我作為獨生子在遙遠的帝都，實在無法照顧他們。

我第一次正式考慮離開帝都，我計算自己在帝都奮斗10年、20年的前景，是否能夠獲得足夠優(yōu)質的條件把父母接到身邊？或者還是留在家鄉(xiāng)，過上一家人團圓的樸素生活會更好？

我突然發(fā)覺，自己不再是任性的孩子了，莫讓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我的家鄉(xiāng)是中部的某個去年才終于通了高鐵的四線城市，經(jīng)濟發(fā)展平平，沒有任何大所在這里開分所，只有一些在本地有口碑的小所。

實際上，這正是許多小城市的現(xiàn)狀。本地律所的正規(guī)程度不高，全看你遇到什么師傅。

作為一個過來人，我非常建議，如果你也回小城市，最好找有熟悉人脈的律所，并不是說要靠人脈獲得什么優(yōu)待，而是可以通過對律所的打聽和了解，最大程度避免遇到坑人的師傅。

我們家沒有法律方面的人脈，所以我決定自己去找?guī)煾怠Ｎ耶敃r搜索了本地律協(xié)網(wǎng)站，找了排名最高的一家市直律所，然后看這家律所有沒有官網(wǎng)。在那家律所簡單的官網(wǎng)上，我找到創(chuàng)始合伙人的履歷，敏銳地察覺到一個對我的利好信息：該合伙人曾在法大某個研究生班進修過一段時間。

于是我厚著臉皮給她的個人郵箱發(fā)了郵件，附上了自己的履歷，并且強調了自己已經(jīng)有了法律的相關工作經(jīng)驗，拉近乎地叫她師姐。

校友的力量是巨大的，這位半個師姐的合伙人很快就回復了我，并且邀請我去律所面試，語氣十分親切，讓我感覺很有希望。實話說，法大的本科學歷含金量還是很高的，在普通小城市，沒有多少律師有這樣的學歷出身。

因為我已經(jīng)有了半年的工作經(jīng)驗，簡歷也注明了司考分數(shù)，所以律所面試也沒有再問我工作的問題，主要是跟我聊了聊未來的律師生涯規(guī)劃、發(fā)展方向等問題。兩個合伙人對我的學歷確實很認可，說我是全所最高學歷，讓我感覺有些不好意思。

其中一名女律師問：“為什么不留在帝都發(fā)展呢？咱們這畢竟是個小地方，發(fā)展空間不大的，案子也大多雞毛蒜皮的，你這高材生是不是有點浪費？”

我說：“不浪費。我家就在這兒，我可以照顧父母。而且我同學去了基層公檢法的也不少，人家也沒嫌城市小。”

后來，我順利進入這家律所，就此安頓下來。一年實習期是1500元月薪（這還是看在我是法大高材生的份上，大部分人實習期沒有工資），讓我感嘆地方上的律所新人收入真是低微。所幸我吃住都在家里，公交車20分鐘就能到家，平時也很難有高額消費，所以并不覺得拮據(jù)。

剛開始的前兩年，坦誠來說挺難受的。最容易產(chǎn)生心理落差的兩點，一個是案件的水平，一個是接觸的人群層次。

小地方講究人情關系，人脈盤根錯節(jié)，基層公檢法的水平也參差不齊。在帝都能進公檢法的都是碩士學歷起步的佼佼者，而地方上許多老法官仍停留在經(jīng)驗辦案的階段。好幾次跟著師傅去開庭，深深感到流程不夠正規(guī)，法官態(tài)度有些隨意。有些歲數(shù)大的法官對法條已經(jīng)遺忘了許多，對新出法律法規(guī)的學習也非常吃力。

在北京的時候，即使我在一家中小企業(yè)做法務，也能接觸到許多高水平的公司，和你對接的律師和管理人員也大多非常優(yōu)秀，甚至頗有名氣。

比如我之前的企業(yè)曾經(jīng)和一家海淀的互聯(lián)網(wǎng)中小企業(yè)合作，只是一家隱藏在中關村某不知名的小樓里的公司，然而你打開在線視頻軟件就有可能用到他們的服務。商標項目的總負責人是北理工的本碩，做了十幾年的知識產(chǎn)權，其律所在各地乃至香港都有分所，還有自己的專業(yè)出版物。在幾次培訓交流會上，各路專家對近年來的經(jīng)典知產(chǎn)案件的分析令人稱贊不已。

老家的律所沒什么培訓制度可言，完全看運氣，你能遇到什么樣的師傅。

第一年時，我因為還無法獨立執(zhí)業(yè)，不管什么學歷，都是先給律師們打下手。我的師傅對我還算不錯了，沒有像其他一些律師一樣，對手下的實習律師當司機和跑腿用，也沒有隨便責罵我，但即便如此，我也只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復印裝訂取證機器。

比如在對刑事糾紛進行取證時，新人就負責舉著手機拍照，舉一下午；遇到縣城鄉(xiāng)鎮(zhèn)里的交通事故和房產(chǎn)糾紛，我跟著師傅去現(xiàn)場，每天和坑洼的泥巴路較勁。

但是該學的技能我也沒忽略，畢竟案子大都不復雜，不會像帝都很多大所，還要整個團隊根據(jù)流程來，我跟著師傅都是全程過。從面談當事人到訴訟的基本策略，制作法律文書，跑機關單位乃至最后的開庭，我都全程參與，很快就掌握了一些辦案子的方法。

在這樣的地方所，我爭取多勤奮一點，因為沒有明確的制度會來培養(yǎng)你，律師們也是各自攬案子，甚至很多老律師對新人愛答不理。我每次做雜活時，都盡可能的把公檢法、各職能部門的聯(lián)系方式記錄好，熟練記住各類格式文書的寫法。比如民事立案需要委托書、出庭函；接待當事人要準備好代理合同、接談筆錄、風險告知書；去閱卷需要授權書、出庭函；刑事會見要帶委托書和告知函……甚至各個看守所的地理位置、各種仲裁所的內勤電話，都要掌握。

沒有師傅會教你這些細節(jié)，全靠自己削尖腦袋去領悟，地方小所就是野蠻生長，不會因為學歷而厚看你一眼。許多沒有學歷甚至半路出家的，只要能有案源有關系，批量做案子，年入數(shù)十萬百萬都不成問題。在這里，學歷的價值沒有那么可觀，跟對學歷要求苛刻的大城市律所形成了鮮明對比。

或許也正是因為門檻低，在我們城市，許多律師都是勉強過了法考就來執(zhí)業(yè)，野蠻生長下的法律思維不一樣也很正常，只能靠自己取長補短。

一年之后，我終于取得了獨立的律師執(zhí)業(yè)，也能自己出庭了。

我接到的第一個案子是鄰居推薦的一個離婚案，一對打工的夫妻，家庭總資產(chǎn)是一套房子、一輛車和零星的存款，但男方出軌把錢花在了外面，導致有病在身的女方?jīng)]錢治病。

雖然律師費只有3000元（在帝都，一個簡單的勞動仲裁律師費也得上萬），但是我還是非常興奮，因為這是自己獨立代理的第一個案子，不辭辛勞地跟著夫妻倆去鎮(zhèn)上老家取證和來回溝通。開庭前，男女方家人在法庭門口互相推搡辱罵，女方穿著一件舊棉襖，蹲在地上咳嗽，男方低頭蹭自己的脫漆皮鞋，抽著廉價的香煙。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的法律案件，不是大學書本上舉例的跨國商業(yè)收購或者連環(huán)兇殺這種驚險刺激的，而是這種普通人的辛酸苦樂。

最后我為女方爭回來幾萬塊錢，房子也進行了分割，歸她居住，讓她有了落腳的地方。男方拿了一些財產(chǎn)，默默地離開了。

作為一個小城市的小律師，我在這場并不跌宕起伏的出庭中，認可了自己的律師身份，肯定了自己的職業(yè)價值。

一眨眼，我也辦了幾十上百件案子了。最初的兩年，半年收入不到兩萬，吃住在家里賴著，連小區(qū)物業(yè)介紹的案子都想搶?，F(xiàn)在我大概一年創(chuàng)收四五十萬，自己買了房車，穩(wěn)定開拓著案源，對生活非常感恩。

在這種小地方，我也曾遇到溫和仁厚的老律師，讓我意識到自己許多狹隘的地方。從前在帝都那個人才遍地的環(huán)境里，名校畢業(yè)生追求的精英主義，人人都以紅圈所、外資所為最高夢想。而在這里，我看到了最真實的最廣大基層法律工作者的樣子。

所里有一位老律師，年過五十，曾經(jīng)是水泥廠職工，半路出家，已經(jīng)白了頭發(fā)。他干活兢兢業(yè)業(yè)，做的案子在許多大律師看來或許不值一提，客戶鮮有富貴，大多都是為了爭點撫養(yǎng)費和下崗補貼的普通人之流。

去年，老律師自己租了個門面，開了一家只有他和一個徒弟的小律所，掛了個牌子叫x輝法律事務所。他坐在門面里，給人寫訴狀，兩百塊錢一份。出去開庭的時候，就留徒弟在里面接待，幫著處理。

有一次，我路過他的小律所。他請我喝茶，說自己老了，再干幾年就回老家縣城買個碧桂園的大房子養(yǎng)老了。他發(fā)自內心地感謝自己過了司法考試，回憶起曾經(jīng)做水泥廠職工的艱苦日子，而如今可以體面地坐著賺錢，一個案子也能掙幾千塊錢，他感到律師這個職業(yè)確實給他帶來好運。

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律所，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一個十幾平米的門面，是許多“精英律師”們絕對看不上的。但這就是中國數(shù)量最多的一類律所。

在無數(shù)的小城，都是靠這樣的律師出庭打官司的，維持著中國法治的毛細血管。

有一次，我去貴州某貧困縣辦案的時候，遇到的一位老律師也讓我非常感動。在那個房價只有不到4000元/平方米的地方，老律師驕傲地跟我說他一年收入二十多萬?？粗湴恋纳駳?，我能感受到律師職業(yè)帶給他的成就感。

我如今已經(jīng)有了一些辦案的經(jīng)驗，也開始慢慢接省會城市的案子，并且打算等家庭安定下來，進一步去省會發(fā)展。我覺得無論從什么地方開始，只要踏實努力，路總會走出來的。

有人問我，回到家鄉(xiāng)后悔嗎？我的答案是：不、

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獨特的法律行業(yè)生態(tài)。任何地方都能遇到不少良師益友，也能感受到對自己眼界和能力發(fā)展的局限性。

認認真真辦每一個案子，低調踏實，我覺得我盡到了法律人的本分，在哪個地方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