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長干行》
 
詩歌領域本有各種流派、風格。李白固然博采各家之長，但其人性格之所近，則仍不免有所側重。李白愛活動、愛自由、愛清真、愛新鮮，在詩史上，他顯然更喜愛民歌。濡染既久，生命自然展開之際，其本人的清新、真誠、活潑、豪宕的個性，便和民歌體的筆調水乳交融了。
 
且來讀讀他的《長干行》：
 
妾髪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十六君遠行，瞿塘滟澦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這首《長干行》和民歌《西洲曲》是有血緣關系的?！段髦耷芳韧ㄋ锥钟形牟?，既直白而又有韻味。深入體味，更覺其一唱三嘆的實情敘述，處處體現出熾熱，而那些甜甜蜜蜜的回憶和幻想，又處處表現著溫柔?？傊亲屓丝梢愿杏|到，一個決不輕易放棄幸福追求的鮮活的生命。李白深得民歌神髓，《長干行》同樣展現出一個溫柔而又熾熱的、有執(zhí)著追求的鮮活的生命。
 
李白學民歌，真可謂活學活用。試看《長干行》對“年齡序數法”與“四季相思調”的運用，其靈活的改進實在精彩！都記得《孔雀東南飛》吧：“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崩畎纂m然也用了序數詞，十四、十五、十六地寫，但已擺脫《孔雀東南飛》單敘其人教養(yǎng)的呆滯，進而透過言行思忖的描述，寫出了人物豐富的內心活動。再結合“四季相思”調式的靈活運用，五月怎樣，八月怎樣，便使全詩顯得如行云流水，意到筆隨。把一個天真少女變成少婦的羞澀、忠貞、纏綿、憂慮、感傷、憧憬，歷歷如繪地表現出來了。
 
細細琢磨李白這種靈活性，可見其靈感真的和《西洲曲》不無關系。你看《西洲曲》何嘗有“春”“夏”“冬”的字樣，它只是用“梅”“杏”“烏臼”“蓮”去搖曳那四季的情感波瀾。李白的藝術細胞，具有一種強大的判別攝取能力，甚么作品經他過濾后，精致者跑不掉，平庸者留不下。
 
李白的創(chuàng)造性其實是百川歸海后掀起的種種波瀾。天才則體現在綜合后的超越。
 
最后說幾句題外話。請注意那句“繞牀弄青梅”。上則我說到“牀”是井頭，這里可作個旁證。如果是室內睡覺的牀，貼著墻角，那少年郎未跟嶗山道士學過穿墻術，怎么能“繞”？繞井頭就完全沒有問題了！
 
附《西洲曲》：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20200504

【作者簡介】余福智，1936年出生于廣州市。1958年畢業(yè)於中山大學中文系。執(zhí)教于中學與大學中文系共三十餘年。

在大學主講中國文學史，又曾開設選修課，講授中國古代學術思想與詩論。有《美在生命》、《尋找原裝莊子》、《唐詩底蘊》、《中華文化傳統(tǒng)散論》問世。曾出版CD《唐詩粵韻之美》，又曾在佛山電視臺主持《粵講粵過癮》節(ji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