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有一首曲子，歷來頗多爭議，這首曲子是《枉凝眉》，87版紅樓夢將其作為寶黛愛情的悲歌，但我們細品這首曲子，似乎不是寫寶黛。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這是紅樓夢十二支曲子的第二首（不含引子和收尾），第一首終身誤，說的是寶黛釵三人，以寶玉口吻唱出。這一首是枉凝眉，一直以來，很多人都認為，這就是寫寶黛愛情的曲子，閬苑仙葩是說絳珠仙子林黛玉，而美玉無瑕是說神瑛侍者賈寶玉。

真的是這樣嗎？初讀紅樓時，認識不深，我也曾這么認為，但近來細讀紅樓，忽然發(fā)現(xiàn)，這首曲子與其說是寶黛，不如說是釵黛更合適。

一、判詞與曲詞的一一對應關系

我們知道，紅樓夢是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而成，在一些小人物設定上，也許還存在瑕疵，比如一些小角色的無端出現(xiàn)和消失，但在主要人物的設定上，一定不會有任何疏漏和差錯的。

眾所周知，十二釵判詞里，黛玉和寶釵共用一首，那么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就此推斷，紅樓夢十二曲與十二釵判詞也是一一對應的關系呢？

我們先不看枉凝眉，先看枉凝眉之后的十支曲子，分別是《恨無常》《分骨肉》《樂中悲》《世難容》……一直到《好事終》，這十首曲子分別對應了從元春、探春、湘云、妙玉……一直到秦可卿等人，一點不差。

以此來看，寶釵和黛玉應該也是遵循了這個規(guī)則的，此前我們已經分析了《終身誤》，是從寶玉口吻寫的，說的是寶黛釵三人。即便我們不確定，利用排除法，那么《枉凝眉》也只能是釵黛二人，否則就解釋不通。

如果《枉凝眉》寫的是寶玉和黛玉，那么寶釵豈不是被漏下了？這顯然不合理，所以，這首曲子只能是釵黛合詠，這正好與前文兩人判詞呼應，閬苑仙葩指薛寶釵，美玉無瑕指林黛玉。

還有人認為《枉凝眉》寫的史湘云和寶玉，甚至妙玉和史湘云，前面我們分析過了，除了釵黛，其余十人都各有專門的曲詞，曹公不可能如此重復，因此不可能是其他人。

二、曲詞本身吟唱的內容更適合釵黛

我為什么堅持認為《枉凝眉》寫的是釵黛，而不是寶黛呢？其實我們單從曲子的語氣和口吻來看，很容易就能找到答案。

如果說《終身誤》是從賈寶玉口吻寫來，那么《枉凝眉》顯然是從女子視角來寫的，尤其三四兩句，表達了女子與男子的無緣。

很多人認為，閬苑仙葩指林黛玉，而美玉無瑕指賈寶玉。乍聽很合理，但如果理解曹雪芹對他筆下女子所傾注的感情，尤其是雙峰并峙，平分秋色的釵黛二人，便不會這么認為。

判詞里，曹公說二人一個有停機之德，一個有詠絮之才。曲詞里再次評她們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美玉無瑕，再合適不過，也非常工整。如果是說寶黛，一則前后不呼應，二則曲詞里便漏了寶釵，都不合理。

細讀我們會發(fā)現(xiàn)，十二釵判詞，寫的是她們在人間歷劫之命運，而十二釵曲詞寫的則是歷劫之后的人生頓悟?！锻髂肌穼懙恼氢O黛二人的頓悟，她們的一生，一個得了“枉”字，一個得了“空”字，最終不過都是水中月，鏡中花，大夢一場。

眾所周知，薛寶釵的住處是蘅蕪苑，蘅蕪苑是什么地方呢？賈政游園時，有這樣一段描述：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柱……這不正應了閬苑仙葩四字嗎？

林黛玉的住處有什么呢？原文說：忽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里面數(shù)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而竹子向來是氣節(jié)的象征，表示人的品行高潔。林黛玉葬花詞也有：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目無下塵，孤高自許的林黛玉，在曹公眼中，始終都是無暇之美玉。

弄清了《枉凝眉》所指，我們再往下分析曲子，就好理解了。曲子三四兩句，五六兩句，七八兩句，分別與一二兩句對應，說的分別是寶釵和黛玉。

若說沒奇緣，顯然是指二寶之間的金玉良緣，以及最后最后結婚成為夫婦一事。寶釵之所以嘆沒奇緣，是因寶玉最終懸崖撒手離她而去。若說有奇緣指寶黛木石前盟的愛情，兩人有前緣，自然是有奇緣，但最終沒能在一起，對黛玉來說，正是心事虛化。

三、曲詞最后一句不單指黛玉

不少人判斷曲詞說的寶黛，往往根據最后一句，認為這句顯然說的是黛玉，另一個自然是寶玉。其實，最后一句“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可不僅僅指黛玉。

我們知道，紅樓夢的悲劇在于：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因此，這這句話不可能單指一個人。其實這是指以釵黛二人為代表的那個時代的千千萬萬的薄命女子。

林黛玉愛哭，常常淚流不止，尤其為寶玉，這句話指她不容易解釋，我們很容易明白，也沒有異議。為什么說還指寶釵呢？

根據脂硯齋批語透露，我們知道，寶玉寶釵最終結為夫婦，但寶玉對寶釵沒有任何愛情可言，是“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且他不久即拋妻棄婢，懸崖撒手，那么守寡的寶釵，在最初的幾年，每每想到自己與寶玉的緣分和悲苦的命運，會不會常以淚洗面呢？

那時已物是人非，四大家族早不復存在，更不可能有往日榮光，兩鬢成霜的寶釵，每天都過著“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钡墓丫由?。想起往事時，她會不會因為錯付終身而悔恨呢？想起過去種種，會不會暗自垂淚到天明呢？

有人說寶釵那么成熟穩(wěn)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怎么可能因為寶玉出家就整日以淚洗面？她當然不會僅僅因為寶玉出家而整日流淚。她的眼淚，是為家族的徹底敗落，青春的終將逝去，以及自己可以照見的后半生。她哭的是自己的命運。

其實，我們從李紈就能看出守寡后的寶釵，李紈哭過嗎？寶玉挨打，王夫人提到賈珠的名字，她曾“禁不住也放聲哭了?！斌π费缫换?，她羨慕王熙鳳有平兒這樣的臂膀，提到賈珠在時，也是“說著滴下淚來?！睆倪@里，我們也就不難推斷出，李紈寡居的日常，那淚水自是少不了的。寶釵自然也免不了。

其實第一回也有暗示，我們知道，甄士隱出家便是日后寶玉出家的預演和伏筆，他的妻子封氏得知丈夫出家后，是什么反應呢？原文說：封氏聞得此信，哭個死去活來。成熟沉穩(wěn)了半生的寶釵，在得知寶玉出家后，整個人生最后的希望，忽然崩塌，沒有了任何依靠和指望的她，會不會也崩潰大哭呢？

與其說最后一句是寫黛玉，不如說是對釵黛二人愛情（婚姻）悲劇的嘆息。黛玉之淚流于生前，而寶釵之淚流于寶玉出家之后，可不正應了寶玉之言，要這些女孩的眼淚單葬他。一個葬送了他的愛情，一個葬送了他的婚姻。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