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庚小說：心事

心事

　　上

　　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第八個年頭，革命的紅歌唱遍了全中國的角角落落。

　　就在這年的九月份，嘉生在南方一個山青水秀的小山村呱呱墜地，隨著他那一聲底氣十足的啼哭，幾近虛脫的媽媽如釋重負地舒心地笑了。

　　因為種種原因，在這個相對閉塞的小村子里，女人們在家中的地位總是與生兒育女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嘉生來到這個世界，無疑為家徒四壁的普通農(nóng)家?guī)砹烁Ｒ簟?/p>

　　桌子上的黑色手搖老式電話丁零零地響了，里面?zhèn)鱽砹斯缫浀淖８５拇笊らT：“張書記嗎？聽說又添了個帶把兒（男孩）的？我們說好了啊，馬上開親家……”

　　手握電話聽筒的嘉生爹興奮得滿面紅光：“好好好，咱倆是拜把子兄弟，還用商量嗎？一言為定！有空過來喝幾杯，順便再帶兩瓶你嫂子以前釀的米酒回去！”

　　張書記三十有五，當大隊書記已是第十個年頭了，掌管著十八個生產(chǎn)隊，近一千五百人。嘉生是他的第三個孩子，很幸運地趕上了好政策：生男孩的媽媽可以獎勵不少工分，而且可以得到婦女主任親自送來的二斤五花肉和一個豬肚子。這在當時物質(zhì)匱乏，城鎮(zhèn)糧油供應(yīng)憑票限量的計劃經(jīng)濟的時代，不亞于中了大獎！此前的一哥一姐及后來的兩妹一弟的出生就沒有他的幸運。因為這種政策只優(yōu)惠了不久，據(jù)說是上面有指示說社會主義建設(shè)更需要男勞動力。

　　在親人的呵護下，嘉生度過了淘氣的為所欲為的童年：上樹搗鳥窩，無人能及；將剛出生未睜眼的粉紅的小耗子放進女同學的文具盒，在她們尖叫聲中體會惡作劇的快樂……他無憂無慮，無所不能，很自然地成為了那一茬孩子中的頭兒。

　　不知不覺，嘉生已進了高中。就在那一年，他的人生之旅出現(xiàn)了第一次青睞的眼神——空軍來學校招收飛行員。嘉生憑著強壯的體魄，順理成章地成了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幸運兒，盡管他的數(shù)理化成績不算太好?？h、市級體檢都通過了，只要最后一次復檢合格就能穿上軍裝，當上天之驕子翱翔藍天，象課本中的小丁丁一樣學開飛機了！

　　消息傳來，他在學校簡直一夜成名。來自親朋好友的祝福聲不絕于耳。飄飄然中，他面對眾多的女生好生羨慕的小紙條不屑一顧，唯獨青梅竹馬、一直同班的巧玲讓他低下了高傲的頭顱。

　　巧玲樸實無華、能歌善舞，是班里的文娛委員。她梳著兩條油黑的長辮兒，額頭上的劉海兒顯得她更加清純可人，清秀的瓜子臉白皙中透著健康的紅暈，咋看都像電影明星似的。如此有才華又貌美如花的她早已讓身邊的后生們排起了長長的追求隊伍。但是巧玲一直有自己的想法兒，她在家是大姐姐，比其他同齡姐妹更懂事，更懂得專心學習，在當時算得上是又紅又專的好苗子?？扇缃?，嘉生應(yīng)征飛行員的好消息讓她不禁芳心萌動：如若和嘉生好上，家里肯定一百個贊成。細心的自己早已從嘉生的眼睛里發(fā)現(xiàn)了不同于友誼的特別的東西。

　　美好的前程鋪上了鮮花，即將走上金光大道的嘉生和學習一流的巧玲自然而然地加深了交往。于是，課上有了兩人的心猿意馬、魂不守舍。

　　命運往往喜歡捉弄人。正當情竇初開的兩人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幸?；孟胫袝r，嘉生意外接到了自己因為肝膽中的“膽”大了那么一丁點兒，導致體檢不合格而被淘汰的最終通知，這猶如晴天霹靂，讓他感到絕望！怨天尤人？沒用！在他感覺最痛苦的那些天里，善解人意的巧玲的關(guān)心勝過來自家人的關(guān)懷。

　　父母親終日看著他愁眉苦臉的樣子，不免暗暗心疼，于是就想起小時候開親家這檔子事兒來。可是生性叛逆的嘉生不想生活在指腹為婚的落后時代，他武斷地認為當年公社姚書記的閨女太嬌氣，甚至可以用霸道來形容她的種種不是了。這真是是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如若嘉生少一點在感情上的任性，不那么一意孤行，適當尊重和考慮父親的好意牽線，日后也許不用委曲求全去改變自己，或許婚姻會美滿，也許會像岳父一樣吃上國家糧，說不定也能走上仕途呢，至少能有一份相當體面的工作吧？可是英俊瀟灑又有點自負的嘉生斷然拒絕了來自已榮遷多年的主抓工業(yè)的姚副縣長欲招他為乘龍快婿的美意，讓老爸不免難堪。其實，姚家千金——若蘭并非嬌生慣養(yǎng)，她的洋氣是城鄉(xiāng)的天壤之別造成的，她對嘉生的一見鐘情首先來自于父親的授意，而更多來自于對鄉(xiāng)土、對大自然的眷戀，來自于對嘉生身上的淳樸果敢，魯莽卻不失可愛的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的熱愛……

　　因為她的祖輩也是農(nóng)民，她對城里的男孩子有天生的抵觸情緒，就像嘉生誤解她為金枝玉葉一模一樣。若蘭從小在公社大院（后來叫鄉(xiāng)政府大樓）里長大，尤其是四年前隨父親搬到縣委領(lǐng)導公寓，她越來越感覺城里人過于世故圓滑，似有趨炎附勢之嫌。由此她堅信：“紈绔子弟無偉男！”雖然自己未到談婚論嫁的年齡，但她見過世面，相對早熟，對自己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是有所憧憬和描畫的。上次無意聽到了父母關(guān)于嘉生對自己的看法的對話，深感意外，自尊心受到了猝不及防地打擊。在這十六年的交往中，她發(fā)現(xiàn)大自己幾天的嘉生哥近兩年才對自己有點疏遠，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憑自己的第六感覺，若蘭從嘉生兩次欲言又止的神態(tài)中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些什么，但沒想到被證實得這么快。若蘭從小就乖，屬于溫婉型的女孩兒，雖說有主見、有思想，但沒有勇氣辯解。這件事讓嘉生爹與姚父心生隔閡，尤其是嘉生爹為嘉生的不識好歹在面對世交時總是心生愧疚。

　　在南方的鄉(xiāng)下，以前開親家雙方父母很鄭重其事，逢年過節(jié)時，是必須相互走動的。當然隨著時代的進步，人們更多的將“親家”、“親家母”這種稱呼當做增進感情的工具，有時并不太關(guān)心子女們是否能真正喜結(jié)良緣。

　　立冬了，少有的寒風刮了一夜，過去的冬天沒有這樣跟自己打招呼的。嘉生孤燈難眠，煤油燈的燈芯由于缺油不像開始那么亮了。唉……他長嘆一聲，心想：以前一直搞軍民共建，飛機場來供電，自己所在的大隊雖然地處偏僻，卻享受著城里人才有的照明。今天停電可能是翻山越嶺的電線被大風刮斷了吧？真倒霉！嘉生索性一口吹滅了燈盞上的微弱火苗，和衣躺在閣樓的床板上……

　　未來在哪里？難道只有女孩子才能有自己的心事？黑暗中，他忿忿地想……

　　中

　　日歷翻到了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十二日，立冬五天了。也是舉國歡慶廣州亞運會開幕的好日子。

　　省城一家大醫(yī)院里，一名面容憔悴的男子面容憔悴地守在病床前，他無心看開幕式的直播，感覺今年這個初冬出奇的冷，盡管特護病房的中央空調(diào)廿四小時工作著。靜，特靜，出奇的靜！這男人就是來自小縣城的嘉生，他仰頭用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點滴瓶，一滴，兩滴，滴滴敲心坎……再回頭凝視著妻子豆花年輕卻蒼白的不見血色臉，心里愛憐疼惜。她鼻孔里插著輸氧管，換氧裝置沽咕地冒著氣泡，在死一般沉寂的白色世界里格外的刺耳……

　　故事不得不從上回李嘉生當年招飛失利后說起……

　　當飛行員的夢想像美麗的肥皂泡曇花一現(xiàn)徹底破滅后，戴在高傲頭顱上的“桂冠”也隨之消失了，嘉生曾想到求助于父親，為自己的前途尋求一條捷徑。因為姚副縣長多年來曾經(jīng)和父親同是鄉(xiāng)，縣兩級人大代表，而且多次合影留念，關(guān)系非同一般。在當時想尋求社會關(guān)系，走向就業(yè)之路，其實也不可恥。但這種卑微的想法馬上被自己打斷了，因為大哥工農(nóng)兵推薦上大學的名額被爸爸拱手送人了，成了“肥水不流自家田”。父親，窮且益堅的父親，一個在飯桌前給兄弟姐妹灌輸為人民服務(wù)思想的老黨員，他是不可能為了自己以權(quán)謀私，這有損他多年在父老鄉(xiāng)親們面前樹立的威信。這件事已經(jīng)雄辯地說明了一切！何況自己這頭犟驢已經(jīng)在姚若蘭相親的問題上得罪了父親，讓他很沒有面子。午飯前喜歡自斟自飲喝二兩媽媽親手釀制的米酒的爸爸，那兩天破例喝了七八兩，沒有午休習慣的他竟然倒頭便睡，害得媽媽以為他病了呢？特意腿兒發(fā)軟地一路小跑請來了赤腳醫(yī)生姜大嬸聽診把脈量血壓，好一陣忙乎。其實，爸爸以前讓完全符合條件的大哥失去了推薦上大學的機會，也有他的苦衷?！奥氏却狗丁边@個詞他不會，卻做了一輩子。“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他也不會，卻身體力行的想了幾十年。結(jié)果大哥只有選擇當兵跳出農(nóng)門，就這點要求還差點被老爸以他是老大，家里缺勞力為由計劃落空，幸虧當時大哥聰明搬來爸爸的拜把子兄弟來當救兵說情才得以成行。結(jié)果大哥順利提干，被家里人引以為榮，但是在爸爸內(nèi)心里對這個長子多少有點愧疚。想到這里，聯(lián)想到自己的未來，嘉生心里一陣凄涼，不由長嘆一聲。

　　時間過得飛快，又一個寒冷的潮濕的冬天過去了。三月底的春雨綿綿，淅瀝淅瀝地下著，清水河的兩岸綠了，草兒雖然不高，但那生命的綠色總能給人帶來希望的遐想。河水以前污染嚴重，在父親等代表力排眾議地在縣人大會上多次提出書面意見后，終于有了效果。河上游的造紙廠排污問題解決了。由以前給沿途各村單純的經(jīng)濟賠償?shù)浆F(xiàn)在的徹底關(guān)閉整頓，經(jīng)歷了幾年時間！現(xiàn)在清水河水清了，魚兒也多了，河水歡快地由西向東流淌，帶走了嘉生很多的煩心事兒……

　　春暖花開，該是收獲愛情的季節(jié)了吧？他不禁癡癡地想著美事。

　　若蘭，這個星期六竟然騎著飛鴿牌自行車自個兒找到了窮鄉(xiāng)僻壤的嘉生的家，這個傻丫頭，為了自己的所謂白馬王子，在這個山青水秀太陽高的日子來尋求愛情的答案來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她不相信他所深愛的嘉生哥真的會不食人間煙火，對她這樣的家庭背景和自己人品修養(yǎng)均無可挑剔的人，會無動于衷？她做出今天這個大膽的決定，瞞著父母謊稱與同學郊游共爬九龍山，是需要很大勇氣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生性倔強一根筋的嘉生讓若蘭吃了閉門羹。他們倆只是在馬步山腳下的田埂上留下了喜歡和愛的對白，一切都遺失在和風，并非細雨里。真的我也愛你！若干年后的嘉生發(fā)出這樣感慨?？上?，開弓沒有回頭箭，一切都化作了粉紅色的美好回憶……

　　當姚若蘭得體涵養(yǎng)地告別嘉生時，眼淚忍不住在打著轉(zhuǎn)兒，可是此時的嘉生的心早已被巧玲占據(jù)得滿滿當當了，癡情的姑娘還一直被瞞在鼓里。嘉生并沒有感到過多的內(nèi)疚，相反，他固執(zhí)的認為，放棄若蘭是為了防止自己日后生活在岳父家庭那些官場權(quán)與利帶來壓力與陰影中，選擇巧玲是選擇了脫俗清高或者叫自立崇高，他太想在心愛的姑娘面前證明自己能給她一輩子的幸福了！于是，巧玲屋后那片竹林，有他倆暢談人生理想的精彩對話；學校旁邊的水庫邊，有他倆一起用石頭樹枝落葉搭建的象征愛情愿望的“愛巢”；周末的露天電影場上你會驚訝的發(fā)現(xiàn)兩位不尋常的觀眾，一對小情侶依偎在帆布銀幕的反面觀看，為的就是看電影和說悄悄話一舉兩得。在一次用手電蒙上一塊紅手絹給巧玲發(fā)暗號約會時，嘉生被歸來的準岳父逮了個正著，就這樣，大人之間也知道了地下工作者接頭的秘密……

　　高中畢業(yè)后，心比天高的嘉生不再復讀，不愿意走考大學的獨木橋，而選擇了投筆從戎，好男兒志在四方！經(jīng)過努力，他如愿以償應(yīng)征入伍躊躇滿志地踏進綠色方陣，決心像大哥一樣做名優(yōu)秀的職業(yè)軍人。在軍分區(qū)里，他很優(yōu)秀，出類拔萃得令同批戰(zhàn)友們嫉妒！半年就提了班長。他業(yè)余時間復習功課準備考學，還學會了幫廚炒菜，繪畫也有模有樣，尤其是擅長人物素描。細心的他甚至買來各種顏料幻想著挑戰(zhàn)自畫人民幣，當然，不是用來流通。 好景不長，當他準備信心十足參加軍校統(tǒng)一招生考試時，一紙命令宣布他所在的部隊也在裁員之列，同批戰(zhàn)友基本上走光了。八十年代，嘉生視托關(guān)系走后門為奇恥大辱，于是無奈地打著背包一步三回頭不舍地告別了生活不到兩年的軍營。

　　隨后的生活平淡有如樣板戲，八股文，風光不再。他在村里當民兵連長，與巧玲結(jié)婚生子，重復著祖祖輩輩的生活故事。但是在十里八鄉(xiāng)他還算個能人，啥活一學就會，人緣也不錯。他連生兩個兒子，讓孩子的爺爺奶奶整天高興的合不攏嘴。尤其是奶奶疼孫子，婆媳關(guān)系的那個好啊，就別提了。歸納成一句通俗的話，那就叫婆媳間相處幾年沒見紅過臉。遠親近鄰包括過往客人無不翹大拇指稱贊不已。這不，鄉(xiāng)里公開評比的五好家庭張書記家名列榜首。

　　下

　　如果生活一直這么風平浪靜下去，也就好了。托爾斯泰好象說過，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當他們其樂融融的大家庭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時，巧云在一次為家里飼養(yǎng)的兔子拔一種最愛吃的鮮嫩的野草時，不慎失足跌入河谷，不幸身亡。兩個孩子尚小，在呼天搶地的親人巨大悲痛中，天，快塌了，地，也裂了！俗話說，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在經(jīng)歷了世上最揪心的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撕心裂肺的痛楚的幾個月之后，孩子的公公張書記在一次為群眾發(fā)言的大會上，因積勞成疾，有病未及時就診導致突發(fā)腦溢血，在送往醫(yī)院搶救過程中醫(yī)生無力回天，他離開了深深眷戀的辛勤耕耘了一輩子的黃土地，離開了關(guān)愛敬重他的親人！追悼會開得簡單隆重，遠在外鄉(xiāng)的非親非故的曾經(jīng)得過恩惠的人趕回來了，還有以前跟張書記有過節(jié)后來發(fā)現(xiàn)是自己錯怪書記的人得知消息也千里迢迢匆匆趕回了，以他們山里人特有的方式在靈前下跪，叩上三個響頭，來祭奠書記的亡靈……雁過留聲，人過留名?！靶南等罕娕艖n解難，事無巨細身必親躬”。安息吧，平凡而可敬的人！

　　在短期內(nèi)，痛失兩位親人，嘉生的心到了崩潰的邊緣，心理承受力到了極限。他彷徨，他迷惑，他面對母親和兩個幼兒欲哭無淚！

　　曾經(jīng)幸福美滿的大家庭在短短幾個月內(nèi)失去了歡聲笑語，若演奏正酣陶醉其中的琴兒斷了弦，的確，這事攤在誰身上都難以釋懷。時值深秋，家門口高大的梧桐樹葉子掉光了，真懷疑來年這光禿禿冰涼的在秋風中顫抖的枝干末椏能否再長出新葉？幾只不懂事的灰麻雀還在樹枝上面蹦達，發(fā)出煩人的嘰嘰喳喳。

　　嘉生過去把老婆關(guān)愛的噓寒問暖的嘮叨比作麻雀聲，現(xiàn)在沒有了令人倍感親切的嘮叨，耳畔只有孩兒我要媽媽，我要媽媽的哭喊，寶貝，爸爸的心早隨媽媽去了河谷，爸爸的心早就碎在磕破媽媽頭部的頑石上！為了你和哥哥，爸爸要好好的活下去！為你們掙學費，供你們上大學！誰叫我是你們苦命的爸爸！媽媽無數(shù)次托夢給我，沒有講她在另一個世界的苦痛，沒有說我與她夫妻一場的相濡以沫，她最關(guān)心和放心不下的是我與她愛的結(jié)晶，你們兩兄弟！快快長大吧！孩子們，爸爸不期望你們幫我掙錢，幫我干活，只要你們健健康康，高高大大，我想以此告慰身在天國的媽媽和爺爺……

　　隨后的N年里，嘉生將孩子拜托給同樣孤苦的孩子奶奶，自己開始了生活的艱辛打拼……他首先辭掉了掙錢少，剛夠全家吃飽餓不死人的所謂“鐵飯碗“，下海了。他走街穿巷當過小販，起早貪黑賣過菜，稍有積蓄又開過米粉店，小飯館，由于人太實誠，本錢少也掙不了幾個錢，晚上順便借開人家載客三輪（俗稱“麻木”，指人坐上去幾分鐘屁股就麻木了）掙上十塊八塊用以孝敬老母。

　　為了孩子不被傳說中的后娘欺凌，他一直未娶，直到有一天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一位外地姑娘豆花。共同相似的生活經(jīng)歷，生活磨難讓兩顆傷痕累累的心終于走在了一起。她孝敬公婆，她關(guān)心孩子，視同己出，特別是在嘉生和豆花婚后第二年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更證實了她有一顆善良的愛心。豆花家在一個叫石頭西的兔子不拉屎的小山坳里，幾十戶人家仍然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幾年前他們連面朝黃土的權(quán)力也被剝奪了，一場泥石流一夜之間摧毀了他們本來就不大長莊稼，堿化板結(jié)了的土地。無奈之下豆花的父母于是背朝天地種下幾棵不知哪年才能成材的小樹苗，帶上政府救濟自家的錢糧作為盤纏，投親靠友來到了嘉生生活的小縣城，一家人憑著勤勞的雙手，總算能立足。雖然貧窮，但過著自力更生有尊嚴的生活，這也是人類與動物最大的區(qū)別之處。

　　有句話叫做：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在飽嘗生活的艱辛之后，豆花的人生觀很簡單，好好活著，善待身邊的每一個人，哪怕素昧平生，她臉上總是綻放著青春的笑。豆花的笑，如一股清泉滋潤著嘉生久涸的心田。他不再愁容滿面，他不再長吁短嘆，盡管他皺紋叢生，容光不再，盡管他一雙粗手，老繭開裂，他每天在城里租住的老房子里和老婆，三個孩子，掰著艱辛，數(shù)著幸福，憧憬著屬于他們家的未來——盡管至今他們還欠著厚葬母親大人的新債……

　　清水河畔，游人如織，有一個美麗的百富廣場，人們勞作了一天，男女老少晚飯后都喜歡聚在這里，話家常。街鄰舊坊這兩天討論最多的就是嘉生和豆花的話題，眾說紛蕓。因為一直上班的豆花最近感覺胸口悶得不行，實在撐不住了她才告訴了嘉生，以前怕他為工作分心。

　　愛，有時就是善意的謊言。其實豆花心里一直有個陰影，自己小時候身體一直不好，病床總是她常去的休憩之地，很多次從夢中驚醒，都能看到父母焦慮的神情。我怎么啦？她記事起就千百次的問爹問娘，可得到的不是回答，而是母親背過身去偷偷的垂淚，還有父親關(guān)愛企盼她好轉(zhuǎn)的眼睛，好象她一刻不在父親眼睛余光的范圍，她就會停止呼吸……看來父母這如臨大敵關(guān)懷備至的背后肯定藏著某些可怕的秘密，也許，今生今世都是個謎！

　　這次縣城的醫(yī)生不敢自作主張留診，請示院長，院長建議速轉(zhuǎn)省城大醫(yī)院……嘉生又一次被親愛妻子的病情推到了人生風口浪尖上，他絞盡腦汁，百思不得其解！我上輩子是誰？我造了什么孽？命運要將我如此緊逼！……

　　嘉生在心里苦苦追問，靜寂的病房還是雅雀無聲，于是出現(xiàn)了本文剛開始的點滴情景，滴滴敲在已經(jīng)幾天幾夜未曾合眼的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的嘉生的心坎上…

　　門開了，穿著粉紅工作服的醫(yī)生護士進來，通知了一聲：明天準備手術(shù)！嘉生不由一陣心悸，一張捏了兩天的省城這家醫(yī)院權(quán)威診斷報告被揉成了一團……他呼的站起來，不可能！他在心底疾呼，推開緊閉壓抑的病房的中空玻璃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寫著豆花“先天性心臟病”關(guān)于“左右心室 心瓣 心膜Xmm”的詳細報告撕個粉碎，飄落在第一場冬雨里……

　　此時的嘉生，恨不得自己永遠沒有心事，永遠失去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