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回家，見到陌生的小樹，如三四歲高的孩子，在雜草叢中搖曳，心內(nèi)一陣凄涼。當(dāng)年手植的樹，已亭亭如蓋。

門前屋后都是樹。美人已遲暮，粗壯的大梨樹歪斜在田埂，攔腰折斷的樹巔早被拖去進(jìn)了灶堂，地上凹凸的樹根，如蚯蚓般匍匐，一頭鉆進(jìn)黃土里。斑駁的樹皮，魚鱗般頹縮，包裹歲月的滄桑，遙想頂天的日子，在冬的寒冷里，蘊(yùn)藏著綠和白的顏色。不到三月，黑色的樹椏角彎里，冒出一簇簇的小茸球，眨眼小茸球綻開，淺綠和潔白如扇般張開。

三月里的葉，綠得蒼白軟弱，花的機(jī)巧和細(xì)嫩，而只是一瞬。高大的梨樹是家的希望。秋天沉甸甸的果實(shí)，黃澄澄的掛滿枝頭，一家人站在樹下，興高采烈的描述著生活的前景，真乃其樂融融。

這樣的果樹不少于二十顆。桃樹和李子樹，只是生活里的一種點(diǎn)綴?；ㄩ_雖滿，可是果實(shí)卻不多，上得兩次街，賣得兩次，就賣完了，家里的鹽和平時針頭線腦，就是靠它們的收入貼補(bǔ)。倒是幾顆大梨樹，是家里的主要收入。一到秋天，村子里的人都覬覦著我家的果實(shí)。家里人輪流守護(hù)。白天的時間大多是我守，遇到有人站在梨樹下，我飛快的喊大人。晚上爺爺坐在自家前面的場子里，一只黑狗盤腿睡在旁邊，一遇到有動靜，先是狗叫，爺爺悄悄地往果樹那邊挪動。不過村子里的人，只是在白天偷果子吃，最好的時候是中午，趁人睡午覺的時候，溜到樹上，抓住一根樹枝，很快的搖晃幾下，然后溜下，撿上幾枚果子，就離開了。晚上偷果子的人，多是外地的人，他們一手提麻布袋子，一手拿著锃亮的手電，先是在田畈里抓青蛙，等到轉(zhuǎn)鐘人睡熟，悄悄的爬上樹，也是猛搖樹枝，撿地上搖落的果子，不過這樣的果子是賣不出去的，只能自己吃。

梨子掉在地上，很容易受傷，不一會，傷口就變成黃色，一層鐵生銹的樣子，實(shí)在是讓人沒有胃口。有的時候，爺爺寧可讓那些人摘些梨子，也不讓偷梨者搖樹枝。

我很喜歡在春天里栽樹。野生的樹苗很多，爺爺告訴我栽樹的時候，要把坑挖深，把樹苗的根理順，在坑的最底下，先放上幾個破布瓦的碎片，然后放上牛糞或者豬糞，再蓋上一層土，土是那種細(xì)土，再把樹苗栽在里面，最上面要用腳把土踩實(shí)。

我栽樹的時候，往往在所栽的樹旁邊插上一圈小棍子，把那些雜草除盡，不過不出十幾天，又有長出幾寸高的雜草，野生的生命往往最頑強(qiáng)，最頑強(qiáng)的一顆小樹苗，長在屋檐下的墻角里。那是一顆獼猴桃苗，它的根鉆進(jìn)了土墻里，是斜著長出來的。爺爺在拉扯的過程中，只是把它的上半截扯斷，不出十天，嫩嫩的綠葉，竟然長出了兩寸多長，毛茸茸的虬莖貪婪地朝屋檐外攀升。我不知道植物會不會有疼感，但是當(dāng)我看到那些扯斷的枝椏上，冒出圓滾滾的濃稠的汁液，我知道，生命是有靈魂存在，哪怕是植物，生命的可貴就在于他們的綠色信念不斷在攀升中成長。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蓬勃的綠色，欺負(fù)著祖屋祖田祖地祖山，我想拿起鋤頭挖上深深的坑，種十棵百棵的樹?？墒俏也幌脬藓ι?，野生的樹苗在雜草里，野性十足，上下兩重的堂屋有幾棵野棗樹，怯懦地占據(jù)在家神旁，纖細(xì)的樹苗好像弱不禁風(fēng)，房屋外茂盛得可以的綠色，如火般正準(zhǔn)備吞噬家園。

野草正以搖曳的姿勢，站在高高的屋檐上，遠(yuǎn)處那棵曾經(jīng)被我鋸掉的棠梨樹，竟然發(fā)出了三棵棠梨枝，已經(jīng)齊屋高了。村子里人說，年年都有果實(shí)。

只是棠梨果沒有作用，自生自滅倒也自在。

我喜歡爬樹。最高的是梨樹，有兩屋多高。秋末冬初之際，樹巔上還掛著幾枚黃黃的梨子，這是最好的果實(shí)，我必須爬到樹上，才能摘到，或者說才能搖到。要摘這樣的果子很難，可以說摘不到手，你能爬到最頂上去嗎？

最好是叫上一個伙伴，讓他在樹下觀察，果實(shí)落下，滾到哪里去了。這樣才能有所收獲。不過這樣的果子，拿到手的時候，往往被鳥啄了一小半。

李樹桃樹就最好爬了，三兩步就可以躥上去，躺在樹杈里，揀最熟的果子，慢慢的品嘗品嘗，腿高高的翹起在另一個樹椏上，頭枕在這邊的樹椏上，有的時候長長的舒展以一下腰身，朝站在下面的人，隨手拋一枚果子，見到那人急切地拿起那枚果子，在身上擦了擦，然后放在嘴巴里，吮吸兩下，連聲說好吃，真的是有點(diǎn)陶醉，好吃的果子我還沒有摘呢。

有一次我竟然在樹上睡著了，家里人喊我的時候，我才驚醒，最難爬的是柿子樹，樹干光溜溜的，連皮都沒有，下來倒是容易，只是上去的時候，需要手腳并用，需費(fèi)一番氣力。早年的時候，喜歡吃柿子，青柿子放在床頭的稻草里，十天半月，顏色黃黃的，軟軟的捏在手上，把柿子撕開一個小孔，一口就可以吮吸完整個柿子。

又是三月，該植樹了，我的那些樹兄樹弟，依然站在故鄉(xiāng)，墜落在地的干癟的果實(shí)，該又冒出了小樹苗吧，當(dāng)栽樹成為一種念想，我想我該是年老了。

◆種子

并不是所有的果實(shí)都沉甸甸，比如蒲公英。如絮又如云的種子，想飄飛更遠(yuǎn)，尋找一片溫床。

想想也是，于種子來說，沉重竟然是一種負(fù)擔(dān)。遠(yuǎn)行之輕，竟然成為了生命的另外一種動力。風(fēng)，鳥或者人，野獸，都能給種子機(jī)會，讓之心動，它就從母體中跳躍出來，攢足全部力氣，落下。人活一世，草木一春，不管貧瘠或者富饒，它那根扎進(jìn)土里，就安穩(wěn)了家。

從落地的那一刻，種子就心潮澎湃。家，一個能讓生命膨脹的地方，生命在種子的小心房里，蹦跳著，歡呼著，撞擊著，尋找一種缺口。冬天是妊娠的季節(jié)，春天是放飛生命的季節(jié)。沒有冬天的妊娠，那里來的春天的美妙？

一粒滾圓的種子，側(cè)身躺著或者正面躺著，只要是接觸土地的那一面，就成了它的根生長的地方。從小小的心房里探出的根須，牢牢地抓住土壤，越過瓦片，跨過石頭，邁過荊棘，它能把整個的種子都頂立起來。要是種子落在地面上，它會生出一縷縷的頭發(fā)絲般細(xì)小的腳，像千條蟲，萬只蟻，朝土里蠕動，生命之偉大，就在如此。

有的根須長度，竟然比地面上的植物，長幾十倍，甚至上百倍，它懂得，根扎得越深，越廣，生命才更有活力，生命才更像生命。

種子里，有另外的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里，同樣有著千軍萬馬，它們不停地忙碌著，既有狼的嗷叫，也有蟋蟀的低唱。白天和黑夜的交替輪轉(zhuǎn)，催生著太陽和月亮。

綠色總在春天某個不經(jīng)意的時刻冒了出來。它的衣胞還夾在昂起頭的綠色兩邊，任何障礙都阻擋不了種子里生命的律動。巨石壓在它身上，它那綠色的根莖，朝著陽光的方向，爬了出來，那蜿蜒的身姿，簡直就是一個美妙的音符。

種子也有屬于自己的夢。它夢著自己化為一個黑色的空殼，融進(jìn)泥土，讓自己的根須張開細(xì)細(xì)的管子，養(yǎng)分如小溪之水，源源不斷升騰到綠色之顛。地面上的綠色，如花般燦爛，如玉般瓷實(shí)。

高大或者矮小，其實(shí)都不重要。

矮小，有時更顯堅強(qiáng)。風(fēng)摧不倒，雪壓不垮，高山頂上的花草樹木，簡直就是匍匐在地，袖珍而生，足顯生命之強(qiáng)。

有一次，去寺廟，見一方丈。問，我等拼搏之至，卻是向窮而生，何哉？方丈雙手合十，曰，一粒種子，能發(fā)芽，即是喜悅。窮者富也，富者窮也。

我見過沙漠上的一小綠枝，它的根須在沙子里，不斷往下扎尋找生命之水，那些根須簡直比地面上一棵參天大樹都要高，細(xì)小的觸須比樹上的葉子都要多，真乃窮者富也。

在暖陽陽的冬日，漫步于小徑，享受無邊的寧靜，如一粒種子，安靜地生長，不也是富有嗎？

據(jù)說有的種子，上百年上千年才發(fā)芽，我們都應(yīng)該向這樣的生命致敬，不管在何時何地，種子都不忘記聚集天地之靈氣，匯集自身之激流，攢射綠色之力量，不求驚天動地，只如天地之水滴，融入奔騰的生命河流。

人的一生不也應(yīng)該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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