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瀝瀝地敲打在黃花落盡的樹枝上，一次、一次又一次，沒人曉得雨來一回是何時，去又是何日，只是，有一天，我漫不經(jīng)心的抬頭，嫩綠己默然上樹梢。

微風(fēng)里，幾縷和煦飄搖；幾聲蟲兒啾啾；幾語鳥兒清唱；幾朵花兒綻放，今日似乎與昨日不同卻又相識太久。

“奶奶……！”我分明看到奶奶笑盈盈地在面前，而無法聽到奶奶對我呼喚的回應(yīng)，我詫異不解，回頭，奶奶沒了蹤跡，我心一驚，醒了。原來是一場夢，一場思念的夢。緩緩敲開記憶的門，兜著春夢，我，回了故鄉(xiāng)。

晨曦的故里，煙籠、雞鳴。爺爺一早去晨練，廚房的灶前，嗆鼻嗆眼，柴火味很是濃烈。奶奶獨(dú)自在灶前，添柴、架鍋，準(zhǔn)備家人的早飯。我懵懂的起床，穿過小方客廳到廚房，看能否幫點(diǎn)忙?！翱爝M(jìn)里屋，這里嗆?！蹦棠桃贿吤β?，一邊支我離開。

洗漱后無所事事的我，從廚房踱到外屋的涼臺，一棵香椿樹亭立于欄桿外。樹枝錯落有致而葉豐茂，若是春天，便會有些鵝黃的顏色，只是此時夏天，葉己全是深色的綠了?！伴L大些的新葉是可以用來吃的?！薄笆菃?？“是呀，用來炒雞蛋?！庇浀媚棠淘@樣告訴過我。

涼臺的盡頭，我順著樹干往下看，一樓的樹干并沒有想象中的豪氣，倒也挺拔利落，樹旁圍了個柵欄，從里面清晰的傳來“咯咯”聲，是奶奶自搭的雞棚，對著雞棚的一樓有個雜物間，被奶奶收拾出來做了客房。

“茜茜，吃飯啦……”聽到奶奶的召喚，我縮回脖子，三步并兩步來到廚房。今天吃米粉，而奶奶另下了一鍋面，給愛吃的我。接過熱騰騰的面條，我直接放在了小方客廳的飯桌上，然后搬條寬板凳到屋外的涼臺，再回去重新端上面條。此時，天己大亮，望著滿眼香椿綠，聽著樓下不時的雞語，伴著奶奶進(jìn)進(jìn)出出的身影，一碗素面竟也滋然生味。

奶奶的早餐是匆匆吃過的，拾掇停當(dāng)時，太陽開始升上城市的天空。奶奶穿過客廳，來到大臥室靠窗的桌子前，仔細(xì)梳平每一縷短發(fā)，然后用發(fā)夾將它們齊整地別在耳后，之后，燃上三枝香，站在老式陳列柜的觀音像前念念有詞，莊重而虔誠。

陽光悄悄滑到正當(dāng)空，熱力十足而刺眼，周圍的一切在這熱度里靜靜地溶化，沒了先前的激揚(yáng)。爺爺、七叔和小姑飯后都歇息了，我支著下巴，坐在客廳飯桌前，看著奶奶最后就餐，奶奶后面的牙都掉得差不多了，只能靠前面的門牙，慢慢咀嚼食物，每嚼一次，臉上就會現(xiàn)出一個深深地酒窩來，煞是好看?！斑@個菜咸了”，“這個是你爺爺最喜歡吃的……”奶奶吃著，邊品評菜式，還不忘把沒吃完的菜湊合在一起。“奶奶，你吃過香椿芽嗎？”我專心看著奶奶，發(fā)著問?！皼]有，鄰居小姚每年都要炒一回，說可香了！”奶奶的大眼睛認(rèn)真地回答我。“你也炒一回吧。”“我不吃的，不吃的?！蹦棠锑恼f，娃娃臉上掛著堅(jiān)決。我一直不明原由，倒是后來長大，我才在時間里隱約懂得：或許是因?yàn)橛幸环N感情叫不舍。

太陽漸行西邊的時候，奶奶坐在大臥室床邊，開始疊著全家人的衣服，每一件都安撫得棱角分明，熨味非凡；衣柜里面，摞著各類疊好的衣裳，雖粗布粗衣，卻整齊得滿柜生輝。奶奶干活，我就在房間東游西蕩，這里摸那里看，還時不冒出些問題來，奶奶從不惱?！澳棠?，你上過學(xué)嗎？”“有呀，小時候家里條件好，因而上學(xué)貪玩，所以也沒有念完。”稍頓，“我還記得三字經(jīng)呢”！奶奶接著說，“人之初，性本善……”背到興致高時，奶奶索性放下手中的活，一副陶醉的樣子，引得我偷偷樂了?！拔液芟肴スぷ鞯摹！蹦棠瘫惩?，鄭重地告訴我，“那你怎么？……”我追問，“政府的人來找我，問我要不要去工作，那時你大姑還小，走不開，所以……”奶奶不無遺憾地嘆了口氣，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奶奶放棄自我成全了大家。

很快，日落，星明，奶奶提著雞食，拿著手電筒，攆著小腳，扶著樓梯下樓喂雞、圈雞。“奶奶，我去吧”“不用，你不熟悉?！蹦棠炭偰苷业嚼碛刹蛔屛腋苫?。

奶奶再次上樓，就該是納涼時間。涼臺上，奶奶把微駝的脊背放平在竹床上，手搭著蒲扇，輕搖慢打，幾絲風(fēng)過，幾束舒暢，奶奶一天的勞累，在夜幕里退散。

“奶奶，你是自己認(rèn)識爺爺?shù)?？”坐在條凳上的我，和奶奶嘮起了以往，大膽的話題適合仍有些余熱的夏夜，我在暗夜里竊竊地笑。

“當(dāng)時哪能自己認(rèn)識，都是媒婆介紹的”，奶奶糾正我，“那多危險(xiǎn)呀，都沒見過就要嫁過去?！蔽冶硎静豢伤甲h?！翱梢员持笕?，自己偷偷跑去看?！蹦棠痰男θ莞灮鹣x的亮光般在夜空下閃過?！俺黾弈翘欤従觽兌紒砜?，說嫁得真哌頭（漂亮），光陪嫁的被褥就有七、八床，全是緞子的！”奶奶羞澀起來，連月亮也藏起了半邊臉?！澳阕ㄞI了？”我好奇得很，“是呀，四個人抬的，可以坐著的?！薄昂昧w慕呀，坐花轎?！蔽野V癡地說，“從哪上轎呀？”“你太奶奶家，你去過的。”

太奶奶住在有前廳后院的大屋里，通過大屋的邊門，右手邊是漆黑的廚房，穿過狹長的幽深過道，是有著采光天井的大堂，堂內(nèi)，一應(yīng)幾間木房；堂后跨過青石門坎，走下幾級石階，就是豁然開朗的大院，一口四方井居正方。父親說，夏日里的井水透心涼，正好用來冰西瓜，加上自家釀的蜂蜜，吃一口，好似洞天福地；井后邊有一大門，依門而建，仍有三、四間房，推門出去，前方平闊，散落幾間矮房；回頭，門檐石雕，或花或獸；兩只小石獅墩于門軸下護(hù)宅。父輩們說，舊時這兒并沒有矮房，而是飄著荷香的池塘?！霸豪锓N了花，還可以抓鳥，挺好玩的?！蹦棠袒仡櫟捻娱W著兒時幸福的光。

沒上花轎的奶奶快樂、富足、無憂無慮，嫁為人妻后的奶奶跟隨爺爺客居過南京、景德鎮(zhèn)，之后世居老屋；因?yàn)閼?zhàn)亂、社會動亂、生活曾經(jīng)艱難困苦，即便如此，奶奶也沒放棄過對未來的憧憬。為了給孩子們上城市戶口，奶奶只身一人走過山路，“天很黑，路上聽得到狗狂叫，我嚇壞了，不敢停下來……最后走得一身後當(dāng)（濕透）”奶奶憶起這段，仍心有余悸。女子柔弱，為母則剛，這或許是母愛偉大之處。

冬去春來，日復(fù)一年，老屋，轉(zhuǎn)過時光悠悠；時光卻透支了奶奶的健康。

時隔多年，我再回故鄉(xiāng)老屋，站在昔日的涼臺里，想起吃面的場景，不禁悲從心中來。屋內(nèi)，小方桌前、衣柜旁、客廳里，奶奶搖著小腳的身影似乎就在眼前，而我只能空噙兩腔熱淚在眼眶。

奶奶的照片擺在神像旁，慈目善眉，身上掛著一串佛珠，是奶奶生前喜歡的信奉。“仁字二橫，上橫表示他人，下橫代表自己，別人的事要放上面，自己的事要放下面?！蹦棠屉m識字不多，解字卻有自己的看法。

佛說，人生中只有兩件大事：生與死。生時溫暖別時凄涼，空留片段給后人愁緒滿腸。面對離別，人們不覺思忖：人該如何活著？“世上沒有什么事可以比帶大孩子更有意義?！蹦棠倘缡钦f。

“回憶是思念的愁”，香椿的綠葉親吻著我的額頭，在那座有著老屋的城市里，帶不走的只有你—我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