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王金明,山東廣播電視臺影視編導。曾拍攝過《珠江大漂流》《愛我黃河》《長江報告》《尼羅河》《環(huán)球紀行》等多部大型紀錄片,電影作品《傾城》《何二狗的名單》等曾獲電影金雞獎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獎,夏衍電影文學獎,中國人口文化獎等。山東作協(xié)會員,曾在《星星》《山東文學》《散文詩世界》《羊城晚報》《散文》《新華文摘》(轉(zhuǎn)載)等報刊發(fā)表過文學作品。 一生有多遠(原創(chuàng)) 一生有多遠(外一篇) 一生有多遠呢? 倘若以里程計算,應該可以很遠。我曾跟隨珠江、黃河、長江從源頭走到入???,那些繁育古老文明的大江大河我都跟著波浪走了一遭,還有什么比江河走得更遠?盡管如此,我還是不滿足,借助職業(yè)之便,又走出國門,來到據(jù)說是人類發(fā)源地的非洲,伴隨尼羅河的腳步,穿越八個國家。后來還先后去了亞歐非三大洲采風,如果再加上國內(nèi)各地的行走,我粗粗算了一下,這些年至少走了十幾萬公里,夠遠了。 其實人生并沒多遠,當我又一次站在周村老街的石板路上,這種感覺越發(fā)強烈。人在這個世界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終究可能回到出發(fā)的地方,就像樹葉,拼命鉆到高處張望,又必然在秋風里回到低處安眠,走遠的只是你的視線和雄心,而并非真正的生命抵達。差不多每年都會有些時日回到故鄉(xiāng),隨著年歲的增加,回去的念想似乎比當初遠去的憧憬更為強烈,仿佛無論走出多久,只有返回原點,才能最終丈量出人生的遠近和長短。 每次回家,總喜歡到老街上轉(zhuǎn)轉(zhuǎn),時光飛渡,多少地方被匆忙的時代轉(zhuǎn)換著模樣,許多曾經(jīng)古樸興旺的村鎮(zhèn),要么衰敗荒涼,要么裝飾一新卻失去鮮活和靈動,只剩下游人來去匆匆的腳步。而家鄉(xiāng)的老街,幾十年未變,因其間的市井喧嚷、人事氤氳,始終保持著當初那不緊不慢的人間煙火,雖然個別老屋修繕了,外圍也搭起了一些仿古建筑,更遠點的地方起了新城,但風俗習慣和生活姿態(tài)流轉(zhuǎn)已久,以它自身的頑強為老街不斷疊加著歲月的包漿,催發(fā)著新的生機。 街東頭的丁家煮鍋是我記憶最深的“舌尖上的中國”了,圓桌上鑲著一口一人抱不過來大鍋,里面的骨頭老湯咕嘟著,巴掌大的炸豆腐片貼在鍋邊,丸子好幾種,還有鴨血和蔬菜,我的最愛當然是小肥腸,一群人圍聚桌邊,或家人親戚,或各色朋友,七嘴八舌,七筷子八勺,熱氣騰騰,香味繚繞,鄉(xiāng)音綿密,好不熱鬧……不僅品美食,也享受那快樂溫馨的氛圍。 當然,我并不是個美食家,品的或許就是關(guān)于家鄉(xiāng)的記憶和曾經(jīng)的歲月,其實,無論走多遠,吃過多少大餐小吃,最后能記住的,也就那幾樣。 有一次回家,又去老街溜達,倏忽間起風了,街上店鋪的旗幡橫起了身子,俄頃,烏云密布,我正好走到絲市街,雨點便落了下來,很快灰瓦屋檐就掛起一層薄薄的水簾,那些互相依傍的布店綢莊待在青灰的云色和細雨中,仿佛瞬間回到了老舊的時光。我忘記說了,這里是山東淄博周村,從唐宋宗教廟會文化繁盛開始,就初具市場雛形,紡紗繅絲,織布織綢,制作買賣,人氣聚集,成為中國北方絲綢之路的重要源頭之一。到了明清,錢莊當鋪、驛站酒肆以及傳統(tǒng)的綢布店、染坊等更是鱗比櫛次,這里發(fā)展成為北方商貿(mào)重鎮(zhèn),乾隆御賜“天下第一村”,即便滿清帝國坍塌前的動蕩年代,這里還自主開發(fā)為對外開放的商埠。我常常用宏大敘事的語氣對別人宣講故鄉(xiāng)的歷史,看到他們驚訝的表情,便有些得意,其實,我知道的這些我無法親歷,但它們并沒有藏匿于歲月深處,此刻,一個小女孩舉著傘跑過,小腳丫濺起水花,我似乎看見某個時代遠道而來的波斯商旅,他們駱駝的蹄子也濺起水花,行囊中露出的銀器精光一閃……小女孩不見了,一個推三輪車買豆腐的漢子進入眼簾,梆子聲伴著雨聲,有些悠遠,又有些悵然。 一對蹲在老店們前的石獅子門墩被雨水洗得油亮,像涂了一層厚厚的包漿。 一家木璇作坊外掛著不少手工制品,披著遮雨的薄膜,朦朦朧朧,透過大門,能看見里面光著膀子埋頭干活的匠人。 賣木劍的光頭漢子給小攤支起了一把大紅傘,倒映在濕淋淋的路面,他好像在一團紅光中打坐的和尚。 我躲進一個老裁縫店,突然覺得,門外的雨絲綿綿密密,像歲月的針腳,屋內(nèi)的大嫂忙忙碌碌,連綴起生活的長卷,老式縫紉機噠噠噠地哼著老舊的民謠,融入淡然的雨聲…… 雨天的老街實在適宜懷舊,風雨平添了滄桑,溫潤濡染了記憶,那些打濕過以前日子的雨水,彼時,也打濕了我的衣襟和思緒。 當然,春節(jié)回家是每年最大的期待。還沒到除夕,人們就開始在寬窄不一的街道上空扎上一根根鐵絲,然后各家各戶把自制的花燈一盞盞掛上,平時和睦相處的街坊,這時候卻要爭一爭了,誰也不想比別人的差,所以各使絕招,精心制作,老街的天空一時像綻放了無數(shù)碩大的花朵,千姿百態(tài),爭奇斗艷。這時候,我喜歡無所事事地在老街上漫步,冬日的陽光把花燈的影子投在石板路上,順著一排排影子可以走過大街、銀子市、絲市好幾條街道,看見熟悉的門臉,打個招呼,碰到相識的老人,寒暄幾句,當然,主要還是仰頭看燈,看來看去,眼花繚亂,終究也沒看出誰家的更好。 說到看花燈,顯然最好還是等到元宵節(jié),大型的與現(xiàn)代手段相結(jié)合的花燈被搬到了老街外寬敞的通衢大道旁,政府專門組織,雖然氣派宏大,但我還是更愿意去并不特別寬敞的老街看燈。太陽剛剛落下,天還墨藍著,那些白天搖曳招展的花燈此時一盞盞亮了起來,在暗冷背景下,暖亮越發(fā)惹眼。有些燈裝了機關(guān),走馬燈似地旋轉(zhuǎn),隔三差五煙花升起,又多了渲染,讓人目不暇接。周村的花燈跟老街的歷史差不多一樣久遠,鄉(xiāng)親們在漫長的年代里已經(jīng)習慣了先人們的年節(jié)安排,冬日寒夜百花凋敝,一盞花燈就把新春點燃。花燈比普通的燈籠多了故事和傳奇,多了生動的細節(jié),燈壁上畫面精彩紛呈,表達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依戀和向往。老街的墻和門臉上光影倏忽,身邊看燈的人紛紛攘攘,轉(zhuǎn)過一個街角聽到叫好,拐進一個胡同看到驚喜,心想,在那些遙遠的歲月里,我的先人們也是這樣摩肩擦踵走過老街,走過元宵,他們看過的花燈是這一盞,還是那一盞呢? 故鄉(xiāng)的冬日因為燈火而不再寒冷,我因為漫無邊際的遐想而感覺溫暖,我在老街上走過去,又繞回來,好像這么多年了,一直沒有走遠。 其實,“一生有多遠”是我給一幅照片起的題目。10年前,一個夏天的上午,我在故鄉(xiāng)的老街上拍照,正走到老古玩店“紫云閣”前,遇見一位身軀佝僂的小腳老大娘推車過來,臨街的灰磚墻斑駁暗淡,靠墻斜倚著一個已是古董的木制車輪,兩個6、7歲的小女孩站在邊上手拉手玩游戲,年邁的大娘步履蹣跚,她邊推車邊看著玩耍雀躍的小女孩,小女孩也回望了她一眼,大娘滿臉滄桑,但目光里透著安詳?shù)男σ猓菜坪踹€藏著一絲悠長的嘆息,小女孩的眼神純凈透明,她們目光相遇的一瞬間,我按下了快門。我又畫蛇添足地給這幅照片寫了一段文字:一生有多遠呢?50年80年抑或100年,看起來相當漫長的歲月,有時也許就是一步之遙,光陰在知不覺間消弭,等你發(fā)覺已不可回返,生命不斷地誕生和老去,很多事物比我們的生命更加久遠…… 現(xiàn)在我似乎明白了,我想說的“一生有多遠”不僅是指地理的空間的,也還包含著精神的時間的,在久和遠兩個不同的維度里,我們都面臨著內(nèi)心的叩問。人走不了多遠,即便浪跡天涯也終究葉落歸根,繞來繞去,回到最熟悉的地方,人也走不了多久,從無知孩童到蒼老無知仿佛倏忽抵達,如同一幅圖畫,好不容易展開,還沒有閱盡風光,又匆匆卷了回去。 在故鄉(xiāng)的老街上,我似乎找到了答案,一生有到底多遠呢?故鄉(xiāng)從來就沒有挪動過地方,但它穿越了千百年時光,它待在那里,不走不動,它的兒孫走遍天涯海角也會把它揣在心上,它不老,人間的煙火不息,它的歲月就代代長青。 也許最久遠的事情,就在最近的地方,一生的久遠真的不那么重要,悟到了真諦,再近也是遠,再短也是長。 一生有多遠,可能就是你與故鄉(xiāng)的距離。 風拍寒夜窗 趴在電腦前,寫無處歸依的鄉(xiāng)愁,一陣困意上涌,感覺比鄉(xiāng)愁來得快捷??幢?,已是午夜,收拾家伙,上床。 突然,被一陣聲響驚醒,剛合上的眼皮只能睜開,聲音來自窗戶,顯然,起風了,之前沉湎于苦思冥想,未曾旁顧,也許,風早就來了。查看,窗關(guān)得嚴實,再睡。 漸漸迷糊,風,復至,動靜大于之前,煩,不予理睬。轉(zhuǎn)而想寫了半截的故鄉(xiāng),其中說春天的風,溫潤體貼,像少女的手掌撫摸你的臉龐……一陣風又急促而來,粗暴地打斷了我的聯(lián)想,提醒我這是北京,風來自西伯利亞,不是少女,是莽漢。這風,顯然不甘被輕視,拍打得有些猛烈。好吧,來認識一下,仔細談?wù)?,我坐起身。這時,它卻走了,夜,歸于平靜。但我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風邁著大步越過北京,去向南方,在它的腳步之間,有一個空隙,就是這會兒的安靜,它不可能蒙騙我,我忍住瞌睡,等風的另一只腳邁過來,然后趁其中安靜的間歇,抓緊入睡,萬事皆休,但它卻偏又遲遲不到,耐心幾近消失殆盡時,風來了,聲響愈大,頓時睡意全無。 奈何不了風,強迫自己入睡,耳朵卻格外靈敏。風敲窗的聲音好像過去從未仔細聽過。窗已關(guān)好,風的辦法是晃動窗框,我住的小區(qū)建筑結(jié)實,塑鋼窗框質(zhì)量尚好,風基本進不了屋,但似乎窗框與墻體之間依然留下了縫隙,粗聽,風過如蒸汽火車,“咣當咣當”,細聽,不然,應是:“嘚??,嘚??”,亦有節(jié)奏變化,“嘚?嘚?,嘚???”幾種組合交替,主體聲是“嘚(de)”和“?(lēng)”,大致接近搖晃木柜門發(fā)出的聲音,但又參雜了玻璃的抖動聲,蠻獨特。心想,很多文學大師都教誨我們,要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獨特細節(jié),別人熟視無睹,你卻深刻洞察,這個深夜的風聲應該算吧,我急忙用手機錄下,以備將來做研討的物證。 深更半夜,每隔一兩分鐘有人奮力拍窗,也不知要喊你干什么,根本沒法睡,只好起身披衣,又無事可做,點上一根煙,想點事情吧。從七樓的窗口望出去,下面的路燈睡眼朦朧,風搖動樹影,肯定也擾了它的清夢。腦子里浮出一句“僧敲月下門”,揣測如若那天風大,賈島沒準會寫成“風拍寒夜窗”呢,想起一些古人與風有關(guān)的句子,李煜說,“昨夜小樓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李商隱說,“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晏殊說,“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皋魚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馬致遠說,“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薄兑姿琛分姓f,“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回還”,怎么大都透著惆悵、憂傷,悲切、蒼涼的意境呢?或許,風助心思,把情緒吹刮的愈發(fā)貼切人生的境遇了,劉邦說,“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借風勢,更顯豪壯。除了荊軻唱和的《易水歌》,古人好像基本不提北風啊,也對,北風凌冽如刀,橫掃四野,還無事亂拍窗,實在提不起情緒,在這個北風撕扯的寒夜,我還是更想念“忽如一夜春風來”、“春風又綠江南岸”、“春風得意馬蹄疾”、“東風夜放花千樹”等情景。又想起一聯(lián),“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這深夜的風聲實在不堪入耳,國事天下事倒是必須關(guān)心,不過,還是先從身邊做起,此刻,瞧見樓下十字路口,被路燈照得還算清晰,這里經(jīng)常發(fā)生交通事故,一般在清晨或黃昏,晝夜交接,視野含糊,其時,往往聽得窗外一聲尖利的剎車聲,接著傳來沉悶的“咚——哐”聲,便知又撞上了。路窄,四面有樓,阻擋視線,不知為何有關(guān)方面一直不安裝紅綠燈,減少事故,至少他們可以少出現(xiàn)場,少些麻煩呀。明天就想辦法呼吁一下,雖位卑言輕,然,集腋成裘,說的人多了,或可有所改善。 至于家事,窗框的問題也應反映給物業(yè),這片住宅,不知今夜有多少寒風拍窗,窗框被風搖久了,縫隙越來越大,亦成安全隱患。已經(jīng)深夜兩點多了,看看遠處的樓群,確有些窗口亮著燈光,沒準也有人如我,與風交談,或者被風聲折磨得難于入眠,他們會想什么呢?想《大風歌》還是《風雅頌》?抑或“春風楊柳萬千條”?猜不出來。風烈,有利有弊,明天肯定晴朗,沒有霧霾,霧霾怕風。 胡思亂想一番,不得要領(lǐng),還是睡吧,對于睡眠來說,兩耳不聞窗外事最好,但不易,特別是有風搗亂的時候。前面的風走遠了,后面的風仍不停止跟隨,北風朝南吹,看看風向風速,估計明晚就能到達山東,風硬,且寒,也不知老父老母記不記得把窗關(guān)好,明晨起來,一定給他們打個電話。 3、本刊對所錄用的稿件保留刪改權(quán),文責自負。來稿請附作者簡介、通訊地址、聯(lián)系電話及個人照片,以正文加附件形式(在其它公眾號發(fā)表過的勿投本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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