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先生是鄰近四莊有名的私塾先生。凡到了入學年齡的孩子，只要家庭條件允許，都會被家長送到包先生家，做學生。

孩子的入學儀式很簡單：不拜天不拜地更不拜圣人，只需由早入學的孩子領(lǐng)背入學守則即可。

入學守則是包先生托洋朋友皮特編寫的。內(nèi)容上至家國處世，下至待人接物，很是詳細。當初閱完皮特差人送來的擬稿，包先生就豎起了大拇指，夸語言簡潔凝練，內(nèi)容通俗易懂。

定稿后，包學生親自用正楷將守則寫在一張大紅紙上，張貼在教室正中間，以示自己跟學生。

包先生家房子并不多，只有四間，但院子卻大得很。兩間正房，坐北朝南，用來吃飯休息招待客人。東西各一間，西廂房因為寬敞，便成了教室；剩下的一間是包先生的書房。

院子外面，不遠處是水塘，包先生用它來養(yǎng)魚種荷；大門外右邊種了幾棵柳樹并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左邊是一個小菜園，一年四季瓜果不斷。所有的這些，使得包先生的小宅子格外顯眼。

包先生平日在家只教兩門課：國語、書法。國語就是所謂的“四書五經(jīng)”，只不過這些“四書五經(jīng)”并非原著或是正規(guī)書店出版的，而是包先生結(jié)合自己經(jīng)歷及見聞重新整理的教本，待審定查閱后再找人裝訂成冊，發(fā)給學生。上完國語課，中間休息一刻鐘，便是書法課。鄉(xiāng)下人覺得自己再怎樣窮困，都得讓孩子識得幾個字，會寫自己的名字。于是應家長要求，包先生開設了書法課。兩堂課結(jié)束，孩子們便一哄而散。

孩子散學回家，包先生便一頭扎進書房，研究他的新教本：自然與科學。這門課程對包先生來說，簡直就是一個謎?，F(xiàn)在對于包先生來說，他最大的樂趣就是研究西學。

在當時西學算是新物種，雖很快傳入中國，但并不被開化的城里人接受，更不用說思想保守的鄉(xiāng)下人。包先生知道想改變他們的想法并不簡單，但如果讓孩子從小接受西學，鄉(xiāng)下的教育總會改觀的。

包先生研究的這幾本書都是皮特親自送給他的。他發(fā)現(xiàn)這些書并沒有告訴人們該怎樣忠君愛國，為人處事，反而講得都是自然界的用進廢退、適者生存。包先生知道這些知識才是孩子們應該學習的東西，他邊讀邊做標注，為新教本做準備。

材料準備的差不多后，包先生親自去城里教堂找皮特商議定稿的事。也因為這件事，他們的來往更加密切。

忙人再忙也有閑下來的時候，幾個人坐下來閑聊起來，便沒完沒了。最初大伙說包先生結(jié)交了洋朋友，包先生真是神通廣大；接著有一部分好事者說包先生受了洋人的蠱惑，要信洋教；再后來便是包先生要請洋人做孩子的老師，傳授洋知識。聊歸聊，并未影響包先生教學。孩子們天天上學，包先生日日講課。

一眨眼，舊學期結(jié)束了。

假期里孩子們忙著玩耍、做工，而包先生卻忙著新教本的訂正。按往常，這個時候他應該回到老家，老婆孩子熱炕頭?？扇缃襁@些都被他拋在腦后，他只是覺得自己身上肩負著很重的責任，一分一秒都耽誤不得。年底了，他對新教本的訂正越來越嚴格，容不得半點馬虎。以至于后來把皮特從縣城里硬拉到私塾，幫他做最后的校對。

皮特是英國傳教士，當年跟隨英國商人來到中國傳教，后被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吸引，便留在了中國。平時他一方面?zhèn)鞑ノ鞣浇塘x，一方面研究中國文化。對中國，他有不一樣的見解。也正是這位洋朋友的獨到分析，讓包先生意識到中國傳統(tǒng)知識的匱乏。

定稿后，包先生給新教材取名“求實”，意在告訴學生：做學問，要實事求是；做人，更要實實在在。

新學期如期而至，孩子們對新教材更是充滿了期待。而實踐也告訴包先生，學生很喜歡求實課。每天學生用心地學，包先生賣力地教，日子在太平中度過。

好景不長，求實課隨著包先生被抓結(jié)束了。至于事情的原因還得從縣城的兩股革命勢力說起。那會兒縣城里經(jīng)常鬧革命，一派以縣太爺為首，一派以革命黨人為首，平日里他們井水不犯河水，可以說相安無事。可某夜革命黨人偷襲了縣衙，把縣太爺王一天轟下了臺。針對這件事，人人都在發(fā)表自己的觀點，可那都是些茶余飯后的閑話，沒人當真。對此，包先生也有自己的看法。雖說包先生平生堅持勿談國事，但他覺得跟學生談這些時政問題，并不是犯罪殺頭的。于是他在課堂上講到：“最近發(fā)生在我們縣城里的那場革命，其實跟西學上說的‘適者生存，不適者被淘汰'是一個道理?！本瓦@樣一堂課，卻成了包先生此生最后一課。

孩子們喜歡炫耀自己在私塾聽到的趣事，沒幾天包先生的那幾句話便在旺村傳開了。人人都說：包先生說縣太爺被攆下臺，是不適應老百姓需要的結(jié)果。這句是就像一簇小小的火苗，越燃越旺，最后燒到了縣太爺?shù)亩淅铩?/span>

被革命黨人暗算后的縣太爺本就窩了一肚子火，再聽到這樣的信息，更是有開槍殺人的沖動，于是他破口大罵包先生：“包天順，我王一天早晚要活剝了你的皮?！?/span>

沒過幾個月，革命陣營里出現(xiàn)了分裂，勢力受到削弱，縣太爺一伙人趁機卷土重來，東山再起。整治好縣城，縣太爺要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捉拿包先生。

被抓那天，包先生正教孩子們寫大字，幾個身穿官服的衙役大步走進教室，把包先生扭走了。除此之外，他們還帶走了皮特送給包先生的書，張貼在教室的學生守則，方便作為物證。

老師被抓，私塾里亂成了一鍋粥，孩子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被嚇得紛紛逃回家，尋求大人庇護。

捉拿包先生之前，縣太爺早就給他定了三條罪：欺師滅祖，無視圣賢；傳播邪教，蠱惑人心；勾結(jié)洋人，賣國求榮。條條罪狀，都可殺頭。

回到縣衙后，縣太爺并沒有急著給包先生定罪，因為他懂得治罪得有證據(jù)。于是派人把包先生暫時關(guān)押在縣衙大牢里，希望人證物證搜羅齊了，再公開定罪。

關(guān)在牢房里的包先生受盡了折磨。他挨過打，那是實實在在的抽鞭子，；受過辱，言語的譏笑句句扎心?？傊?，日子難熬。

事情擱放久了，也便有了轉(zhuǎn)機。某天牢頭告訴包先生有位貴人想見他，讓他提前準備準備。其實那人不是別人，正是縣衙的師爺——章清祖。章清祖是包先生多年的同窗，交情甚深。聽說包先生出事，章師爺連夜找人，以保釋好友。因章師爺為人周正，又是當?shù)氐拿T望族，縣太爺準了他的要求。兩個人敘了許久，章師爺才離開。臨走時他告訴包先生：無需擔憂。

銀子花了，人也找了，接走包先生自然順利成章。

包先生在章師爺家小住了幾天，這幾天他們談了很多體己的話。臨別時，章師爺告訴包先生：“師哥，保釋你出來時，我答應了王一天一個條件，他讓你往后再也不準教書。為了你的命，我只能幫到這里了。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往后的路，你自個得注意?！?/span>

包先生知道章清祖的為人，更知道王一天的厲害，想著自己的遭遇，他笑了。

回家的路上，天下起了雪。嚴冬來了，包先生的心跟著涼了。平日子只需兩個時辰的路，他整整走了一夜。

那夜他沒有回家，只站在離家不遠的水塘邊，咯咯地笑。村里巡夜的人聽到了笑聲，躲得遠遠的。

幾天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包先生死在自家的水塘里，他的身上蓋了厚厚的一層冰。有人想把他從水塘里挖出來，章清祖卻搖頭。他對村里主事的族長說：“他屬于那里，就用水塘做墓地吧?！贝蠡锒颊f，天暖了，冰化了，尸體會臭的。章清祖執(zhí)意如此，大伙也沒在說些什么。

第二年春天，水塘里的水莫名其妙地干了。清明時，章清祖帶著幾個家丁，把包先生的墳修起來，立了碑，拍拍身上的土笑著說：“你算是兩眼一閉清靜了?！?/span>

很多年后，有人說，包先生的墳里開出了荷花，顏色極好，味香逸遠。

再后來，人們只記得適者生存，不適者被淘汰，至于包先生是誰，無人再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