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正月初三,我和媽媽一起來看姥姥。
都到大門口了,卻不見姥姥,突然覺得心里有些慌(多年來,每到這日,姥姥都是在大門口等我們的)。急急進(jìn)門,姥姥竟然在床上半坐著。我有些不知所以,只好用眼神詢問媽媽,媽媽這才說:“你姥姥年前因?yàn)楦哐獕簳灥沽耍履銈儞?dān)心不讓告訴你們?!?/span>
我有些生氣,卻也無話可說,姥姥是最不愿麻煩人的。
姥姥一見我,連連招手,讓我到床邊坐。拉著我的手,姥姥從我問到身邊的所有人,生怕有什么沒問到。對我的問題,姥姥卻是輕描淡寫,還故意說自己這是想偷懶呢。
姥姥的情形,讓我心里一陣酸澀:姥姥年輕時(shí)就體弱,卻從不愿在孩子們面前示弱言苦,若不是實(shí)在難以支撐,又怎會在今天讓大家看到她虛弱的樣子。
強(qiáng)顏歡笑地和姥姥聊了一會兒家常,我覺得心里很悶,便跟姥姥說想去山上走走。
時(shí)節(jié)雖已立春,卻是寒風(fēng)料峭,枯草瑟瑟。站在山上的老屋前,我的心里頗有些悵然。
這是舅舅家的老房子,他們搬走已有多年,房子也就破敗了?;叵胄r(shí)候,這里可是我和表兄妹們的嬉戲之地。一到春天,歡聲笑語驚飛了鳥雀,也引開了杏花,漫山遍野,一片爛漫的淡粉。
杏花甫落,裹著滿身絨毛的小杏,擠滿枝頭。
不多日,青杏便脫掉了絨毛,迅速地膨大起來。有等不及的頑童就開始摘著吃了,只是每每齜牙蹙眉,滿口酸水,扔掉作罷。
成熟的杏子大多或黃或橙,汁多且甜,也有懷孕婦人喜歡的酸澀山杏。但這些都不是我喜歡的,我喜歡的是白杏。那白杏皮兒薄,底色黃白,陽面著紅暈,但都是極淡。杏肉細(xì)膩綿甜,不似其它甜杏那般多汁,那濃郁的香味更是別的杏子所沒有的。長大后,我覺得那種口感更似糕點(diǎn)。
每到杏子成熟的季節(jié),姥姥便會挑最大的白杏,摘上滿滿一筐,等她的小饞貓。也只有姥姥留意到我愛吃白杏。每每看著我手拿把攥,吃得嘴邊都是漿液的時(shí)候,姥姥都能笑出咯咯聲。但是姥姥不讓多吃,她說“桃飽人,杏傷人”。
白杏固然是童年甜美的回憶,但一想起白杏,我就會對姥姥涌起難以釋懷的愧疚。我總覺得,姥姥現(xiàn)在腿腳不好都是自己害得。
那年,杏子熟的時(shí)節(jié),我又一步三跳地到姥姥家了。只是,和以往不同的是,姥姥沒給我準(zhǔn)備好白杏,只有幾個(gè)有點(diǎn)蔫兒的黃杏躺在筐子里。我當(dāng)時(shí)暗忖:是姥姥忘了,還是白杏還沒熟?
一心只想著白杏的我,拉著姥姥就去看白杏熟了沒有。
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樹的白杏,白里已經(jīng)透著淡黃,香味隨風(fēng)鉆入鼻端。我肚子里的饞蟲早已蠢蠢欲動。但是,樹在斜坡上,唯一可以上去的斷壁,現(xiàn)在看來不高,卻不是那時(shí)的我能上去的。我只能求助在后面還氣喘吁吁的姥姥,卻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姥姥的異樣。
斷壁下整齊地碼著一堆新伐的槐樹。姥姥爬上木頭堆,打算從那里翻上去,只是她的動作是那么慢。我等得心焦,三兩下也爬上了木頭。這下可把姥姥嚇壞了,急急就往我這邊跑。我卻只覺好玩兒,踩著最上面一根木頭就晃。只聽見姥姥“哎呀”了一聲,不知道她怎么就下去了。姥姥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不知道是不是暈過去了。
我嚇壞了,不敢看姥姥。一路磕磕絆絆跑回了姥姥家,姥爺和舅舅們都下地干活兒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shí)有什么鬼使神差,竟然就跑回了自己家。母親問怎么回來了,我支吾著說和小伙伴兒約好了,母親便也不再多問。
一下午,我心里就像揣了一只兔子。天擦黑的時(shí)候,小舅舅提著一筐白杏來了。我想這下完了,這頓揍是少不了了。小舅舅走后,我一個(gè)勁兒的看母親的臉色,卻沒發(fā)現(xiàn)任何暴風(fēng)雨的跡象,還招呼我吃杏。關(guān)于姥姥的事,小舅舅什么都沒跟母親說,只說怕我提不動,才來送杏。只是,我覺得那年的杏一點(diǎn)兒也不好吃,有股苦味,不知道是不是雨水少有關(guān)。
那以后,我好長時(shí)間都不敢去姥姥家,后來還是姥姥讓小舅舅來叫我,讓我去吃新桃。到底是小孩子,我就又一蹦三跳地去了。
第二年,大舅舅因?yàn)橛X得桃子值錢,就把那棵白杏砍了,栽上了桃樹。我也說不清自己當(dāng)時(shí)看著砍倒的杏樹,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摳樹上的黏膠玩兒的時(shí)候,覺得自己好像松了一口氣。
直到長大后,我才敢問小舅舅,才知道姥姥當(dāng)時(shí)病著,那一摔還骨裂了。怕我沒回家,才讓小舅舅送杏,還囑咐一定不讓母親知道。姥姥算準(zhǔn)了母親忙著麥?zhǔn)?,去的少,偶爾去也是匆匆忙忙。她還借著自己本就體弱,極少在母親面前走動,愣是讓母親根本不知道她骨裂這回事。知道這些以后,每每見到姥姥,我總覺得心里像有什么東西揪著一樣。
我心里是親近姥姥的,可是每每看到姥姥慈愛的目光,又總覺得虧欠姥姥,心里難受。所以,只在年節(jié)的時(shí)候,我才和媽媽一起來看望姥姥,對姥姥見到自己時(shí)溢于言表的喜悅選擇了忽視。對于自己的這種別扭,我覺得討厭,卻又轉(zhuǎn)不過彎來。
驀然響起的手機(jī)鈴聲,驚了我,也驚了桃樹上的鳥雀。母親叫我回去吃飯了。
沿小路往回走,荊棘刮住了我的衣角?;厥壮兑陆堑臅r(shí)候,我看見驚飛的鳥雀重又落回了枝頭,安閑地曬著太陽。
鳥兒且知?dú)w枝,我卻囿于心病,疏于親情,不是可嘆嗎?姥姥只當(dāng)我忙,卻從不知我是愧于見她。如若她知道了,她是會反過來埋怨自己的吧。
恍惚間,我仿佛看到,掛滿白杏的樹下,自己和姥姥背靠樹干,席地而坐。吃著綿甜的杏子,聽鳥雀叫。它們也是來吃白杏的吧,它們也知道姥姥是不會趕它們的吧。
裹一裹衣襟,我加快了腳步。天雖寒,春已來,暖風(fēng)還會遠(yuǎn)嗎?
齊魯文學(xué)2018年度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