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有兩個可憐的人走了【原創(chuàng)】

今年，尚未滿一年，世界上，兩個可憐的人走了。

這兩個人是患難夫妻，在一起生活了整整七十一年。這兩個人，一個是我的親姑姑，一個是我的親姑爺。我就這一個姑姑、一個姑爺。姑姑比姑爺小三歲。這對苦命人養(yǎng)育了二子三女。已是四代同堂。

姑姑也算得上大家閏秀，千金之身，能識文斷字。是一個好強要面子的人。姑爺命苦，六歲時，父母因病亡故，靠姐姐帶著要飯度日。時常忍饑挨餓。溆浦解放的三年前，姐弟仨人在老家已舉目無親，走投無路之下，來思蒙投靠親戚。

親戚已搬走了，至于去了哪里，沒人知道。這下姐弟仨傻了，不知如何是好。有好心人把姐弟仨介紹給當?shù)匾桓患掖髴糇鰝蚬ぁ＝憬阕鰪N工，管吃管住不開工錢。弟弟耕田種地做農活，一年給二擔谷子，東家也管吃住。另外，東家一年給姐弟倆各做二套粗衣粗褲。姑爺?shù)牡艿苊辛嘿F，十一二歲，給東家放牛。姐弟仨人好歹有了吃住的地方，東家待人并不苛刻。東家的二小姐還教給姑爺姐姐針線活兒，倆人關系特別好，如同親姐妹。

一晃三年過去了，溆浦解放了。窮人翻身當家做主人的時代到來了。姑爺姐弟仨人的命運也改變了。姑爺當上了農協(xié)副主席兼民兵隊長，小弟進了識字班并上了學。姑爺姐姐嫁給了當?shù)匾晦r家長子，分得了田地?？嗳兆咏K于熬到頭了。

我爺爺在國民黨軍隊呆過，大小也當過上校軍官。后離職回家經過商，也跑過江湖，腳步寬，人脈廣，結識三教九流。又懂旁門左道。爺爺自小習武，有一身好功夫。爺爺為人仗義，俠肝義膽，仗義疏財，好打抱不平，既贏得了別人的尊崇，也得罪了一些人。諸如當?shù)氐牡仄α鲌劇⒒旎?、無業(yè)游民和劣紳惡霸。這些非良善之輩，就有人與我爺爺結下了梁子，伺機報復。

解放之初，地方政府混進了一些不良分子。有些部門也是良莠不一，甚至小人得志，惡人得勢。這些人有了點權勢，就要興風作浪。當?shù)赜幸挥问趾瞄e、不務正經的懶漢，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姐妹，光棍兒一個。解放了，這種人上無片瓦，下無插錐之地，似乎是地道的貧農，是屬于解放的對象。也是可以培養(yǎng)和重用的人。因這人無名無姓，土改工作隊領導給他取了名，丁解放。還讓這個丁解放當上了工作組的副組長。這個丁解放，曾因調戲婦女被我爺爺差點御了胳膊。也因此結下了梁子。

眼見丁解放得勢，我爺爺擔心這種惡人報復，意欲找一個有權勢的貧農子弟當上門女婿。這樣也就有了依靠，去掉了后顧之憂。

思來想去，權衡再三，爺爺選中了我姑爺。姑爺?shù)膬?yōu)勢擺在那里。其一，姑爺是孤兒，赤貧。深受封建社會的壓迫，苦大仇深。這是當今政府最合適的人選，前途無量。其二，姑爺是貧協(xié)副主席、民兵隊長，已是政府的人了。上升的空間很大。其三，姑爺姐弟都在這里落地生根了。根紅苗正，是政府用得上，靠得著的人。姑爺姐弟仨人都是孤兒，相依為命。有事可相互依靠，其力量不可小覷。丁解放名聲不好，鄉(xiāng)里人不喜歡這種兔子吃窩邊草的壞人。丁解放單槍匹馬，似乎不足為慮了。爺爺有點輕敵了，小看了這種偽君子。其實，丁解放這種人陰險狡詐，工于心計，善于借力打力。是名副其實的奸詐之徒。爺爺后來被他設計誣陷入獄。

爺爺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奶奶。奶奶十分痛愛自己的女兒，不想讓女兒受委屈。但又拗不過爺爺。奶奶也十分理解爺爺?shù)男乃迹约旱恼煞蚴菫榱诉@個家不得已而為之。姑姑長得好漂亮，又知書識禮，在區(qū)政府宣傳科當干事，已有自己心儀的白馬王子。當奶奶把爺爺?shù)南敕ê捅P托出后，姑姑當時就懵了。姑姑堅決反對這門婚事。姑爺那邊卻二話不說，滿口應諾。姑爺姐弟仨人，喜極而泣。

在爺爺?shù)能浻布媸┲?，三天不吃不喝的姑姑為了這個家，無奈只好應允了這門親事。  有情人難成眷屬。天作之合，也罷。地成一雙也罷。姑姑遠離了自己的意中人、心愛的白馬王子，不情愿地嫁給了自己并不了解的男人。當時，姑姑的心如死灰。

平心而論，姑姑是一個優(yōu)秀的女子。琴棋書畫樣樣在行。品貌端正，身材苗條，氣質高雅。姑爺?shù)拇_配不上姑姑。才子配佳人。姑爺是文盲，舉止粗魯?shù)拿h。不善言辭，性情木訥。五短身材，笨手笨腳。但姑爺為人厚道、心地良善。耿直誠信，做事實在。當時，姑爺大小也是個人物，也有人上門說親。但姑爺并不中意。姑姑、姑爺?shù)慕Y合也許這是緣分吧。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姻緣前生定。

婚后，姑爺十分尊重姑姑，處處禮讓。家中大小事姑姑作主。姑爺又無不良嗜好，不抽煙不飲酒，不玩牌不花心。從不亂花一分錢，十分勤儉?？梢哉f，姑姑欺負了姑爺一輩子。姑爺很少與姑姑爭吵。姑姑有時還帶點家暴。每次爭吵的結果一樣，姑爺敗走麥城。也許是姑姑對這門婚事不滿意有意無意地使性子，硬要打壓姑爺吧。年輕是這樣，可年老了應該是一種別樣的愛吧。這么多年，姑姑和姑爺很少為自己添置上檔次的衣服。穿的衣服幾乎都是兒女們或孫兒孫女的舊衣服。姑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姑爺跟著姑姑可遭罪了。問題是姑爺似乎情愿這樣。這么多年了，我?guī)缀鯖]聽到姑爺發(fā)牢騷。

改革開放幾十年了，什么都在改變，思蒙的木屋子幾乎絕跡了。映入眼里的是清一色的磚瓦房。姑姑兩個兒子打工掙錢修建了樓房。寬敞明亮，大氣養(yǎng)眼，美侖美奐。不變的是姑姑姑爺依然穿著舊衣服。姑姑姑爺吃的苦太多太多了，也餓過飯。所以，多年養(yǎng)成的勤儉習慣丟不了。勤儉節(jié)約戒奢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何以棄之。居安思危??！姑姑姑爺真該好好享福了。

爺爺自認為有了婚姻這道護身符，可以高枕無憂了。

其實不然。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丁解放這種心胸狹隘，眶眥必報的奸佞之徒，正挖空心思，絞盡腦汁尋機報復。只因爺爺為人正直，潔身自好，奉公守法，無懈可擊。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下手的機會。起初，丁解放意欲借爺爺在國民黨軍隊任官職一事大做文章?？蔂敔斣诓筷牉楣偾逭疂?，其部沒參加打內戰(zhàn)。解放戰(zhàn)爭，爺爺所在的那個部隊陣前倒戈，起義投誠。丁解放并不死心，暗中指使一無業(yè)游民誣告爺爺販賣鴉片牟取暴利。駐地軍隊受命搜查爺爺住宅，居然搜出一小包鴉片膏子。似乎鐵證如山，爺爺跳進黃河也無法洗脫罪名。明知是丁解放陷害，卻無法說清。爺爺因此獲罪判刑入獄。爺爺?shù)膽岩墒鞘聦?。這一切都是丁解放布的局。煙膏是丁解放派人潛入爺爺家放到閣樓的谷桶里。怕夜長夢多，走漏風聲，當天就向駐軍首長告發(fā)了。當天，爺爺恰好外出有事。丁解放的詭計得逞了。

爺爺在獄中努力改造，受獄方指派教獄警武功。又主動要求教犯人文化。尤其是治好了獄犬的病。獄方給予記功減刑。后因爺爺患重病，獄方請示上級提前釋放。并行文發(fā)公涵至縣公安局。公安局將公涵轉給公社。公涵落到丁解放手里，他私自扣壓。爺爺終因病重在獄醫(yī)室去逝了。后經有關部門查究，爺爺販賣鴉片，子虛烏有，純屬誣陷。丁解放被免職，勞教三年。另兩同案犯已死，不再追究責任。

姑爺就因為耿直，沒什么城俯，沒有什么花花腸子。遇事不冷靜，不會拐彎彎。眼睜睜地見自己的親人被冤枉，卻無能為力。情急之下，怒火中燒，發(fā)牢騷，甚至提起槍要去找丁解放討個公道。其實，發(fā)發(fā)牢騷，氣憤之下，說幾句不中聽甚至過激的話，只要無礙原則，別人無法上綱上線。問題是姑爺氣頭上，拿槍了，這下丁解放抓住了所謂把柄，上綱上線為反革命分子要向新政權開火了。槍口對準了革命干部、人民群眾。這下，性質逆轉，姑爺成了反革命分子。丁解放乘機捏造事實，張冠李戴，無限放大，整姑爺?shù)暮诓牧?，往上報。結果，姑爺也入獄服刑。一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才得以平反，宣布姑爺無罪。

姑爺在獄中老老實實地改造自己。為爭取減刑早日出獄，什么苦活、臟活、最累人的活，姑爺都爭著干。姑爺實在放心不下姑姑和他們的兩個女兒。大女兒二歲多，小女兒尚在襁褓中，剛滿月，自己就被帶走了，判刑入獄了。他是家里的一棵大樹，大樹卻倒了。爺爺是這個家的一座大山，大山卻崩埸了。這家人日子怎么過。姑爺心如刀割，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加上繁重的體力勞動，姑爺?shù)纳眢w垮了。但姑爺有著頑強的念想，自己必須活著回去。那個苦難的家不能沒有他。

爺爺也想早點回家，可回不去了。至今，我們都不知道爺爺葬于何處。每年清明，我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禱，爺爺早點找到回家的路，有一個棲息之地。

這個苦難的家，還有兩個男孩，我的父親和叔叔。爺爺出事時，父親十二歲，叔叔才六歲。父親含淚退學，挑起了生活的重擔。這個風雨飄搖的家踉踉蹌蹌，不屈不撓的負重前行。

屋漏偏遭連夜雨，行船又遇頂頭風。

一場大雨，洪水泛濫。那個棲身的家被無情的洪水吞噬了。家已沒了。一家人無奈只好住進已被廢棄多年的廟宇里，苦苦地熬著，也不知道這苦日子何時是盡頭。

姑爺拖著病體回到了家。

這還是那個家嗎，好陌生。兩個女兒不知道眼前這個陌生的的男人是誰，為什么到她們家里來了。當姑姑告訴女兒倆，這個人就是她們的父親時，姐妹倆淚雨滂沱。姑姑沒有流淚，她的淚水早已流干了。姑姑想的是，男人終于回來了，以后的日子有了盼頭。

在那個靠掙工分吃飯、養(yǎng)家糊口的年代，家里要有好勞動力，而且能掙工分的人多。這樣，一年下來有點盈余。能過上喜慶年。姑姑添了兩個男丁，多了兩張吃飯的嘴。本來就家徒四壁，食不果腹。這下更苦了。年年是超支戶，大年三十連吃一頓過年肉都成了奢望。無奈，只好讓大女兒輟學務農，掙工分。分田到戶的前二年，姑姑眼睛突然瞎了，生活自理都困難。姑爺四處借錢，要送姑姑去縣城看病。叔叔家也很困難，沒有多余的錢。我家的日子也艱難。經常吃不飽飯。而且父親因患出血熱病，不僅花光了那點薄薄的積蓄，而且欠了一屁股的債。沒錢借給姑姑。父親硬著頭皮向畜牲站借錢，說破了嘴，終于借得三百元救命錢。

由于治療不及時，姑姑的眼睜落下了病根。一年四季總是流淚，能見度十分有限。醫(yī)生說姑姑的眼病，是長期過度勞累和營養(yǎng)嚴重不良所致。

農村改革，分田到戶，實行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姑姑家終于能吃上飽飯，穿上新衣裳了。兒女們已成家立業(yè)了?？晒脿敼霉靡怖狭?，需要人贍養(yǎng)了。但他們不想拖累兒女。兒女也并不富裕。姑爺給人家打工掙點生活費，姑姑做點小生意貼補家用。后來，姑姑撿起了破爛賣錢。老倆口還養(yǎng)豬，到處拾剩飯剩菜，遭人白眼。有時還被惡狗咬傷。有一次，我看到姑姑在垃圾堆里很吃力地翻來覆去，尋找可賣錢的方貨。姑姑滿身泥污，頭發(fā)散亂，臭哄哄的。那雙粗糙的手全是污穢。姑姑這雙曾經是繡花的纖巧的手，如今是這般的粗糙而且創(chuàng)傷累累。那雙曾經澄清明亮似會說話的眼睛，如今已是渾濁暗淡無光、呆滯。姑姑額頭粗糙的皺紋寫滿了歲月的滄桑。人生的磨壢使姑姑已近油盡燈殘了。形容枯槁，兩眼無神，身子彎成了一張弓。這就是我的姑姑，一個曾經花容月貌、身段苗條，三寸金田，飽讀詩書的富家小姐嗎。此情此境，我百感交集，潸然淚下。

姑爺上半年走了。

姑姑下半年的十月也走了。難道是放心不下我的姑爺嗎。

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可憐的人走了。

一個是我的姑姑，一個是我的姑爺。

齊魯文學2018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