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  子【原創(chuàng)】

也許是壓抑的情緒太久沒有釋放了吧？今晚，平時沉默寡言的他才有了火山噴發(fā)般的傾訴——

老王，我跟你講，上輩子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孽了，讓這么一個不成器的孩子做我的兒子。唉！唉！

你孩子不是挺好嘛。小伙子一表人才，模樣、長相、個頭……百里挑一啊。

拉倒吧，長得跟呂布一樣又怎么樣？他不成器啊：二十多了，連個班不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整天就知道閑逛，或者睡大覺。這一睡覺，準有心事——準是沒錢花了。他說。

我碰到你家小子，問他，沒有上班??？他老是回答：夜班。我尋思他真的上夜班哩。原來是真的“沒有上班”。我說。想到平時跟那孩子的對話，我不禁啞然失笑。

工作換了不少。咱們縣的大企業(yè)，幾乎轉(zhuǎn)遍了。在這里干幾天，不舒心，去那里，在那里說掙不了錢，又回到這里。到深圳打工，據(jù)說一個月六七千，干了半年，跑回來了，說太累。也沒有拿回錢來，不知道弄哪里去了?；貋淼穆焚M還是他媽給他的。現(xiàn)在倒好，干脆，嘛班不上了，不成器啊……他搖晃著腦袋，苦笑了一下，接著說：老王你看，不是咱親生的，咱是主得了疼，主不得管，更主不得打罵。要是我親生的，我打不死他才怪哩……

這，我是知道的：他前妻不幸出了車禍亡故。幸運的是，他很快經(jīng)人介紹，跟現(xiàn)在的妻子結(jié)了婚。妻子的前夫因病去世，沒有帶過來多少錢物，卻帶來一屁股債，還有一個十五歲的、個頭幾乎跟他一般高的兒子。

當初你嫂子跟我結(jié)婚的條件就是：幫她還賬，幫他撫養(yǎng)兒子。我為此輾轉(zhuǎn)難眠了好幾個晚上，權(quán)衡這其中的利弊得失——債務好說，自己勒緊褲帶，大不了少喝酒少抽煙，一年兩年就能還上?？墒?，這么一個兒子，卻是“燙手山芋”：不接受吧，這是結(jié)婚的條件之一。再說，孩子的爺爺奶奶都沒了，他也無家可歸；接受吧，孩子都這么大了，聽話成器還好，不聽話不成器，你怎么辦？他長大成人，要談對象，要買房，要買車，要結(jié)婚……這些，都需要真金白銀哪……這些都是要考慮的事情；不跟她結(jié)婚吧，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不少年輕的、家庭條件好、自身條件不錯的小伙子還打著光棍哩，我這個年過四十的半截老頭子能梅開二度，也算是不小的福分哩。再想想沒有女人的日子那份煎熬、孤單、邋遢，我下定決心：結(jié)婚！能怎么地？天塌下來有地接著哩。他講述著自己的再婚史，眼里洋溢著幸福的光。

這些話，我也從其他同事那里聽到過。他的故事，也是同事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之一。同事們說他艷福不淺，不但抱得美人歸，還買一贈一，陪送一兒子。賺大發(fā)了。他呵呵笑著，怎么說咱命好哩。

結(jié)婚歡愉的日子很快就過去，生活不僅僅是男歡女愛，更多的是一地雞毛。具體到菜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遠遠比曾經(jīng)想像的還要五味俱全。半路夫妻，沒有多少時日的愛情歷練，就直奔婚姻的殿堂，婚后的生活自然需要長久的磨合，小磕碰小矛盾也在所難免。尤其是在對孩子問題上，妻子還是跟他有些不小的分歧。

妻子說，兒子戀母，一直跟她睡來著。他聽了這話，直皺眉頭。卻一聲沒有言語。新婚那幾天，孩子在他姥爺家住著。后來回到他們身邊。孩子長久敵視的目光讓他渾身像爬滿了螞蟻。妻子從中打圓場：小明，叫爸爸。

小明不言語。還是直勾勾地看他。

場面有點“冷”。他很大度說，孩子不愿叫就算了，以后隨他喜歡怎么叫，只要不喊我哥哥就行……

也許是父親亡故的原因，也許是被人“奪”走了母親，孩子很少有笑容。稚嫩的、剛剛冒出黑黑的胡須的臉上，老是冷冰冰的。也很少說話。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做了對不起他的事。后來，孩子不叫他“爸爸”或者“爹”，稱呼他“叔”。即使這個“叔”字，也是很少聽到。即使聽到，也是聲音很小，像蚊子哼哼一樣。

老王，我跟你講，我不在乎什么稱呼。名義上，我是他爹。既然應起了父親的角色，就盡最大努力，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問心無愧就好了。我這樣想，也這樣做。

這些，我略知一二。他對同事們也不時談起小明的故事和他的擔當。

小明性格陰郁，跟他不融洽。他曾問妻子：以前小明是不是也這樣子。妻子搖搖頭說：以前小明可皮了，可活潑了，跟他爸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學習成績也好。自打他爸死了以后，整個人都變了，學習成績一路滑坡……妻子說這話時，眼淚在眼眶打轉(zhuǎn)。他的心里也酸酸的。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撫養(yǎng)好孩子。

老王，我跟你講，在對待小明身上，我就覺得比自己親生的那個還用心盡力哩?？伤褪歉也挥H。我有心供他上大學，可是他不是念書的料。人不笨，就是不用心，功課在班里倒數(shù)。沒辦法，找人去了職高。在學校里有了一群狐朋狗友。那回他跟同學打架，把人肋條打折了三根。人家孩子家長有錢有勢，非得把他送去坐牢不可。我賠人錢不說，低三下四跟人說好話，磕頭下跪的事都干了。好歹庭外和解，不讓他坐牢了。我回來告訴他這些事，他連個謝字都沒有，只是說了一句，知道了……一副天經(jīng)地義我分內(nèi)事的表情。是，我該做，誰讓我是他過繼的“爹”來著？雖然，到如今，連一聲“爹”都沒有混上……他一臉苦笑，把酒杯斟滿。

慢慢來，凡事都有個過程。我勸導他。

都五六年了，我還沒有得到他的心。我不求他對我感恩戴德。可是，他連起碼的感恩的心思都沒有。好像我對他做的那些都是理所當然。鬧心的是，他整天游游逛逛，不像話啊。

嫂子應該對他嚴加管教才是啊。我說。

唉！說起你嫂子，天底下也難找。人長得好，知道疼人。雖說我們是半路夫妻，可是平日里，她知冷知熱。就是在對待小明這事上，我們經(jīng)常鬧別扭。她太慣著孩子了，幾乎有求必應。孩子要錢了，一個微信，我這里還不知道哩，那邊就發(fā)過去了……要月亮不給他星星。慣得不像樣子！我呢，又深不地淺不地……

理解。不過，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孩子就是一棵樹，長瘋了，或者長歪了，就得修剪，就得幫助他往直里長。我說。

這話說得好，不愧是文化人。他沖我挑了挑大拇指。

你應該委婉地勸嫂子對兒子要嚴加教育，把話繞著彎子說明白了，沒有別的目的，就是讓他好好成長，能夠自食其力。畢竟，父母不能跟他一輩子……我說。

我跟你嫂子說了不知多少回了。你嫂子不怎么聽。這不，今天，趁著小明和他的同學出去聚會，我跟你嫂子吵了一架！我說他不能老窩在家里啊。咱不能養(yǎng)他一輩子，他也不小了，下一步談對象，買車買房，都需要錢，沒有個百八十萬，完不成任務。他大錢掙不了，可以掙小錢啊，總比啃老強吧？你嫂子說，他不愿工作，我有什么辦法？再說，他打小沒有吃過苦。我說，你是他親娘，你不說他，我這個后爹更不能說他了……你嫂子干脆就氣呼呼地對我說，我的兒子不用你管……我還能說什么？唉！

可不是？話到這個點兒上了，任誰也得閉嘴。我看到他的眼里泛起了淚花……但是，我不能順著他的意思說下去，我只能勸解：嫂子說的是氣話。再說了，你也不是撂挑子不管的人嘛。我看你還是別太在意。俗話說，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合……

——至此，我也知曉他今晚來找我喝酒的緣由了。他需要一個宣泄壓抑情緒的出口，而我，可能是他的最佳選擇。想到這里，我心里涌起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它徑直到達我的眼里了……

說實在話，我真想撂挑子不干了！你們娘倆愛怎么地就怎么地，爺不伺候了！我也一直在想，我的再婚是不是一個錯誤？如果我不再婚，日子過得是有些單，倒是自由自在。也沒有這些煩心事。我親兒子結(jié)婚了，孩子過得還行，不用花我的錢。我身體還行，一個月掙個四五千不成問題。我一個人吃飽了一家人不餓。想女人了，想那種事了，自己想辦法解決——我不怕你說哥下流啊。他說。

我連連擺手說，哪能呢？

可我還怕人家笑話我，一個大老爺們，連點擔當都沒有！再說了，有女人那才叫家，我渴望家庭生活……你嫂子對我真好，我還真舍不得她哩。他說，臉上露出一絲羞澀的笑容。

這樣想就對了，孩子的事可以從長計議。咱盡人事聽天命。不信付出就沒有回報。我說。

嗯，這話對，盡人事聽天命。他說。

不管怎么說，我還是羨慕你有倆兒子，哪怕有一個不是親生的。我說。

哈哈，你還羨慕我？你不知道我有多長愁哩。我倒羨慕你有仨閨女哩。人家說，一個閨女是靠山，倆閨女是江山，仨閨女是金山。你有一座金山哩。沒事兒你就偷著樂吧。還不知足?。克f。

你不知道，當初生下我家小不點兒，一看是女孩，我死的心都有。老絕戶！我就是老絕戶了！那時我暗無天日……有時間，我跟你嘮叨嘮叨沒有兒子的苦惱。我說。——想起當年東躲西藏、以身試法求子的經(jīng)歷，還有沒有兒子的痛，我心里飄過一片凄涼。

拉倒吧，都什么年代了，你還有這樣的封建思想。女兒一樣定門立戶啊。有兒子是名氣，有閨女是福氣。好了，天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有些話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我就想跟你倒到苦水，說出來，心里痛快多了。你說得對：咱盡人事聽天命。剩下的，就不是咱能左右的了……他說著，把酒杯里的酒一仰脖子，都灌了下去。

我沒有挽留他。送他走出家門。他說，回去吧，兄弟，謝謝你聽我廢話，充當了我的垃圾桶。他伸出臂膀，給了我一個擁抱。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謝謝你把我當朋友看待。我為你的擔當點贊。

哈哈，贊啥啊。也可能命該這樣……走了啊。

此時，夜色深沉。暮春時節(jié)，已是暖意融融，夜風拂過，送來陣陣槐花的甜香，沁人心脾。烏藍的天空里，一輪朗月掛著，這時卻被一片云山遮擋了。天地卻一片通明。月色籠罩下的村舍、街道、樹木，呈現(xiàn)出朦朦朧朧的輪廓，一派平靜、祥和。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如我，曾為沒有兒子犯愁；如他，卻是為有兒子發(fā)愁……人世間的悲喜，又何可勝數(shù)呢？

天不早了，明天還得上班呢。洗洗睡。

我這樣想。仰頭看天，此時，月亮已經(jīng)沖出云山的包裹了……

齊魯文學2018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