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姨是一個命運坎坷的女人。

她是我愛人的小姨，我的姨婆婆。姨結(jié)過三次婚，用她自己的話說，“吃多三口井里的水”。從青春韶華，走到年逾古稀，她的經(jīng)歷，比一本傳奇小說更厚重。

在一個女人最好的年齡，姨卻遇人不淑，嫁給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渣男”，也因此，第一段婚姻非常短暫。那個男人好吃懶做，耍酒賭博，還經(jīng)常對姨拳打腳踢，吵架是家常便飯。后來有了女兒，姨天真地以為，日子會好過點，誰知他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做出了更加禽獸不如的事情，親手將自己的女兒送了人。

一個女人，或許可以跟不愛的人生活在一起，一個母親，卻不能與拋棄自己女兒的畜生共處一室。姨萬念俱灰，堅決地離了婚。

接下來，便是發(fā)了瘋樣的找女兒。想盡了一切辦法，音信杳無，那個男人鐵了心送走的，怎么會叫她輕易找到？姨傷心欲絕，一心要離開這個傷心地，越遠(yuǎn)越好。

于是，沒有過多糾結(jié)，姨跟著一個喪妻的男人去了東北，成了三個孩子的媽，大的六歲，小的還不到一歲。望著三個嗷嗷待哺的小人兒，姨的心疼了，她仿佛看見了自己哭成淚人的女兒。她把一個母親能有的，毫無保留地拿出來，全給了他們，他們就是自己的孩子。或許潛意識里，她也在期盼著，自己的女兒在不知誰家，也會被如此善待。

一晃二十幾年，她帶大了兄妹三個，卻沒有生下自己的一男半女。姨夫因病去世時，三個孩子都已成家，困苦的生活剛要露出些微光。

是誰說過禍不單行這句話的？還沒等她從喪夫之痛中緩過來，新的打擊接踵而至。那幾個她為之付出青春和愛的孩子，因為財產(chǎn)問題，站到了她的對立面。他們說，她不享有他們父親的遺產(chǎn)繼承權(quán)。傾盡半生心血，換來的是如此冷冰冰的一句話。姨徹底寒了心，一氣之下，回了老家。

后來，便跟現(xiàn)在的姨夫組建了家庭，又是一個二十幾年。姨進(jìn)門時，這家的女兒已經(jīng)出嫁，兒子小忠剛上班。這些年，姨依然不改初心，似乎忘記了曾經(jīng)受過的傷害，把全部身心投到小忠姐弟身上，不禁親手操持了小忠的婚禮，還先后看大了他們的孩子。

也許在姨的心里，所有的辛苦磨難，她都該承受，那是上天對她“遺棄”女兒的懲罰。

二

女兒，是姨最大的心病，是刻在心底的痛。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在大家的不懈努力下，終于輾轉(zhuǎn)打聽到了她女兒的消息。只是一向果敢的姨，卻怎么也邁不出前去相認(rèn)的腳步，便先由我婆婆出面，去跟那個女孩兒接觸，幾番試探、了解、懇求，女孩竟完全否認(rèn)自己的身世，拒絕任何形式的見面?；蛟S，在女孩兒的心里，姨就是將自己狠心拋棄的媽，無論你如何辯駁，終是被判了死刑。

在莫大的希望之后，姨又是如何獨自消化這莫大的失望？尋而不得是一種痛，得而不能相認(rèn)是更深的痛。從那以后，女兒這兩個字，再沒聽她提起過，仿佛從她的世界里抹去了。

幾年前初冬的一個周末，姨的女兒卻突然提出，要來認(rèn)親。

三步并作兩步地趕過去，姨的女兒還沒到。姨坐在那兒，滿臉凝重，看不出絲毫的開心，倒有些憂郁和無助，皺紋深而密。見了我，略抬了抬眼皮，勉力打了聲招呼，聲如蚊蠅。

過了大約十分鐘，她們來了——女兒由一個女同事陪著。她看上去只比我小幾歲，臉上隱約著歲月的痕跡，頗有姨的影子。

姨一直木然地坐著，在我們極力的寒暄當(dāng)中，調(diào)整精神，半天，才慢悠悠地站起來，盯著面前這個中年女人，機械地點了點頭，眼神空洞，讀不出任何內(nèi)容，整個人看上去，蕭索而漠然。女兒的臉上則掛滿不自然，對著姨，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東一句西一句的，大家說著天氣和吃飯喝水的話，場面拘謹(jǐn)而冷硬。

那一刻，我腦海里翻滾的，是電影電視中親人相見的感人畫面，彼此撕心裂肺的痛哭和擁抱，我以為那才是親人相見該有的樣子，我曾為之流下無數(shù)滾燙的熱淚?？擅媲暗囊毯退氖嗄晡丛\面的女兒，第一次相見，給予對方的，卻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沉默和平靜。

于姨，她丟失的是那個襁褓中的嬰兒，如今尋回的，是眉間有了幾許滄桑的婦人；于女兒，她的生命里，原本沒有親生母親的位置，今天，她要硬生生給她騰個空間。她們之間，有著四十多年的空白，需要填充；有著四十多年的距離，需要跨越。

或許，她們并沒有做好準(zhǔn)備，迎接這場遲到了太久的相見，再多的腹稿，依然敵不過乍然相見的錯愕，木然是唯一能做的反應(yīng)。

這次艱難的會面，大約持續(xù)了四個小時。自始至終，姨都是萎靡和病態(tài)的，中間還出現(xiàn)了短暫的呼吸急促。屋子里暖氣很熱，姨穿著厚厚的羽絨服，依然一副不勝寒冷的樣子。我們都擔(dān)心她，問她是否吃了藥，是否需要休息，她一概不應(yīng)。女兒帶著關(guān)切的神情，提醒她注意身體，記得按時吃藥，姨點著頭，表示聽到了……

眼淚無聲地流淌。擔(dān)心她情緒波動太大，我們刻意找些輕松的話題。無論聊什么，姨都不怎么說話，但看得出，她在用心聽。

下午四點，天空一片昏黃。女兒要回去了，我們一起送她，姨也跟著出來。下樓梯時，女兒上前攙扶著姨，自然而然，盡管她們并沒有語言交流。當(dāng)女兒的手挽起姨胳膊的剎那，她們內(nèi)心是否有暖流激蕩？是否有什么在悄然回歸？

別離的時刻到了。沒有擁抱，沒有依依惜別，甚至沒有眼神的交匯，什么都沒有。車緩緩駛離，我們一起揚手，只有姨，她站在原地，一臉茫然，一動不動，渾然一尊雕塑。

自此之后，再也沒有聯(lián)系。

三

春節(jié)前，姨突然胸口疼，胸悶氣短渾身無力，大夫說是心臟病加重，必須放支架。于是住院，放了支架。出院前，大夫強調(diào)，這種手術(shù)會有排異反應(yīng)，輕重因人而異，要學(xué)會調(diào)養(yǎng)，保持好心情，千萬別生氣。沒想到，姨排異嚴(yán)重，不久又住進(jìn)醫(yī)院，放了第二個支架。滿以為可以松口氣，誰知道，一個電話，再次破滅了我們的幻想。

姨電話里跟愛人說，感覺又不好了，要他再帶著去醫(yī)院瞧瞧，還特意囑咐，別告訴他姐和他弟。收了電話，他跟我嘟噥：“咱姨這情況，以后可怎么辦呀?！?/span>

說實話，姨跟姨夫感情不錯，和孩子們處的也很好，可畢竟不是自己親生，隔著肚皮，她這心里總裝著一絲不安。再加上之前的經(jīng)歷，姨更是心存憂懼，遇到生病住院之類的麻煩事，就想在自己這一脈里找個幫手。算來算去，能用的無非是娘家的甥侄輩，支使著倒覺得方便些。

晚上回到家，問愛人，姨查的怎樣，他說，縣醫(yī)院條件有限，明天去省城看看。

前兩次檢查住院都在縣城，照顧著還方便，這去省城……“那得叫上那邊的孩子。”我猶豫了半天，還是憂心忡忡地提醒。

第二天晚上，我正吃晚飯，他竟回來了。

“你咋回來了，咱姨呢？”我有些意外。

“小忠兩口子在那兒守著，把我攆回來了，這小兩口真不錯，挺細(xì)心的?！毙≈沂恰澳沁叺暮⒆印薄?/span>

姨在省城醫(yī)院又住了一周，第三次放了支架。小忠夫妻一直在身邊伺候，我們想去替換，都被他拒絕了，不是親子，勝似親子。

姨回來后，我們?nèi)タ此Ｋ稍谏嘲l(fā)上，身上蓋著毯子，見我們來，掙扎著非要坐起來，姨夫便細(xì)心地在她身后放了靠墊，讓她斜倚著。只這么幾個小動作，姨已經(jīng)有些氣喘吁吁，蒼白的臉上，冒出細(xì)密的汗珠。

知道她不能太累，我們簡單跟姨夫聊了會兒，問到小忠他們，姨夫說，回自己家了，洗洗澡、換換衣服，這幾天累壞了。姨虛弱地笑了笑：“這些天，多虧了小忠兩口子了……親生的又能怎么樣？我是遇到好人了?！闭f著，眼里閃過亮晶晶的東西。

送我們出來，姨夫解釋性地說：“你姨回來這幾天，老是掉眼淚，說難為小忠他們了。都一家人，這不是應(yīng)該的嘛?！?/span>

都說養(yǎng)育之恩大過生育之恩，姨用之前幾十年地真心付出，換來小忠夫妻最溫暖的親情回應(yīng)，這是人間最該有的美好情態(tài)，也是姨之前經(jīng)歷中沒有的。姨先前的那些擔(dān)憂，在小忠的真誠面前，也應(yīng)該冰消雪融了。

姨的侄外孫考上了大學(xué)，舉辦升學(xué)宴，我們都去慶賀。大家擔(dān)心姨的身體，都勸她別去了，但她不肯。小忠媳婦便順從地幫她取了外套，拎了馬扎，笑著說，這是姨最離不了的“行頭”，一路攙扶著下了樓梯。到了飯店門口，小忠媳婦先下車，然后伸手來扶。姨推拒著，一手把著車門，慢慢地放下一條腿，再慢慢挪下另一條腿。往前走了沒幾步，已呼呼喘作一團，趕忙放下馬扎，坐了下來。半天，才又緩緩站起，一步一步挪進(jìn)飯店大堂，又一步一步挪到房間里。

席間，她沒怎么吃東西，只是滿眼寵溺地看著這一大家子人，一會兒叫這個動筷子，一會兒叫那個多吃點，時不時地愣愣神，若有所思的樣子。孩子們吵著嚷著，間以大人們漸次高揚的談笑，姨很快就體力不支，在我們的勸說下，和姨夫提前退了席。

我們起身相送，她趕忙擺了擺手，叫大家都坐下，然后跟姨夫相牽著，慢吞吞地走出門去。

小忠端起面前的水杯，一飲而盡說：“我以水代酒，敬大家一杯。你們先吃，我把他們送回家就回?！鞭D(zhuǎn)身抓起外套，快步跟了出去。

這原本再平常不過的動作和話語，那一刻，卻一下?lián)糁辛宋摇Ｋ屛蚁嘈?，人與人之間，真情一直都在，它可能跟血緣無關(guān)，卻一定跟愛有關(guān)；它可能會遲來，但一定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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