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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九叔

九叔離開我們已有兩年多了，我該為他寫些什么。在這個清明節(jié)前夕，我正忙于準(zhǔn)備職稱評審面試答辯，無法脫身回去與親人一塊掃山，未能給九叔祭拜，心中無限惆悵和悲傷。

2016年那年冬天，九叔進(jìn)入了生命的倒計時。原來喜歡四處行走的九叔，突然手腳疼痛得厲害，四肢無力，動不了，食欲銳減，吃不了東西。七哥、十四哥急忙把他送到廉江市人民醫(yī)院，住了十多天，輸點(diǎn)營養(yǎng)液，春節(jié)前出院。

九叔回來后一直臥床，只能側(cè)睡。他面容瘦削，眼眶凹陷，顴骨突出，臉色灰暗蠟黃，形同枯槁，肌肉收縮，蜷成一團(tuán)，僵硬無血的雙腳舉在半空中，棉被、毛毯卻蓋不到底，上熱下涼。大年初一，我去給他拜年，送上紅包，說上祝福語。他卻絕望地說：“了欸了欸?。ㄍ炅送炅耍蔽野参康溃骸安粫?，會好起來的?！泵D(zhuǎn)過身，我暗自掉淚。

平時他喊這個人，喊那個人，喊個不停，問他需要什么，他又不說?；蛟S身體疼痛難忍，或許心有恐懼，或許老了病了，心態(tài)像小孩那樣，對親人非常依賴。

2017年夏天，我接到了噩耗，九叔于早晨離開了人世。第二天上午，我回去參加九叔的葬禮。九叔靜靜地躺在鋪好被席的地板上，遺容安詳。經(jīng)過一番儀式后，當(dāng)天下午五點(diǎn)他被送去火化，當(dāng)晚就被安葬了。九叔走完了八十四年凄苦坎坷的一生，在這人世間我又少了一位親人，少了一位陪伴我成長，和我分享成功的一位長輩，與九叔相處的往事氤氳開來。

九叔名叫關(guān)錫香，個子不高，一米五幾，身材結(jié)實(shí)，性格沉默內(nèi)斂，寡言樸實(shí)，樂于助人，曾任村長，少見他發(fā)脾氣。三伯任村長時，他做副職打下手，一個火爆如牛，一個沉靜如水，兩者拍檔默契。三伯卸任后，九叔轉(zhuǎn)正。這都是改革開放之前的事情了。

我家七張口，父親那幾十塊錢的工資不頂用。母親跟奶奶商量，得搞些副業(yè)增加收入來養(yǎng)活全家，想來想去，還是買兩個小豬崽喂養(yǎng)較好。于是，母親當(dāng)晚就去找九叔說，想買兩個小豬崽回來養(yǎng)。第二天，剛好是廣西沙陂圩，九叔到我家吃完飯，就拿著扁擔(dān)跟我的母親出發(fā)。

老家離廣西沙陂鎮(zhèn)有七八公里，要翻過好六座山，越過八條田垌，趟過三條小河，跨過一個水陂，羊腸小道沿著山腳和田垌間蔓延，走在上面人仿佛小螞蟻一樣。

九叔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左拐右擠，在狹窄的黃泥街道前行，終于來到豬行，母親緊隨其后。豬行擺滿了各種豬崽。有的小豬被裝在一個一頭小一頭大的長筒形的豬籠里，橫放在地面上；有的則裝在一個肚子特大的豬籠里，幾只站在一起，豎著放在邊上。豬崽大者四五十斤，小者十多斤，俗話稱之為“豬口”。

此刻已屆正午，熱浪襲來，說話聲、叫罵聲、豬叫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九叔熟練地在豬群中游走、相豬、問價，看準(zhǔn)兩只豬崽，討價還價，成交，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然后，找個簡陋的大排檔吃飯。吃飯完畢，九叔蹲下身子，一條扁擔(dān)兩端各串者一個裝著四五十斤的豬崽的豬籠，起身，大步流星地踏上回家的路途。中途要歇幾下，有時我母親也替挑一陣子，其中的艱辛自不多言。

回到家里，九叔將豬崽挑到豬舍門口，我奶奶找來了柴火放在豬舍門口燒著，九叔和我母親抬著小豬從火焰上方經(jīng)過，口中念念有詞：“大吉利是，豬崽順順利利，貪吃健康快長大，長成水牛仔！”進(jìn)入豬舍，打開豬籠，提起首端，將豬崽放出，豬崽開始怯生生望著周圍，不久興奮地跑動起來，發(fā)出“嗚嗚”的歡快聲。于是，大功告成。

八十年代初，我有幸考上了長山中學(xué)。那是令人自豪羨慕的事情。上學(xué)時，每人每學(xué)期要交二三百斤糠頭（谷殼）作柴火，我為此而發(fā)愁。老家離鎮(zhèn)有十多公里遠(yuǎn)，如果走公路還要遠(yuǎn)，只能走小路。母親請來九叔，兩人吃過早飯后，各自挑著一擔(dān)近百斤的糠頭行走在山間小道，翻山越嶺，趟水過河，穿過田埂，來到學(xué)校。走了三個多小時，大汗淋漓，上氣不接下氣。待學(xué)校工友過稱后，他們便坐在地上很久才起來。母親對我說：“兒子啊，九叔那么辛苦為你挑糠頭來學(xué)校交，你要好好讀書，為我們爭光?。　闭f得我淚眼朦朧，鼻子發(fā)酸。

1983年夏天，母親隨父親去韶關(guān)，據(jù)說單位可以為家屬解決戶口問題。1985年秋天，母親回家探親。離別時，九嬸九叔一直送到后背山。九嬸哭著對我母親說：“這次離別不知什么時候再相見！說不定沒機(jī)會再見面了！”母親跟著大哭起來。真是一語成讖！不久，五十多歲的九嬸因直腸癌病逝。于是，九叔變成單身。那年，他五十多歲，變得郁郁寡歡。平時滴酒不沾的九叔喜歡上喝酒，變得越來越沉默。我們知道他跟九嬸的感情很好，他一直割舍不下這段感情。

那時我忙于求學(xué)，無暇顧及，也幫不上忙。后來，他自己一個人煲，喝酒就放縱起來，床邊經(jīng)常放著一個裝滿二十斤米酒的的塑料桶。他經(jīng)常邀請本村或鄰村的酒友知己一醉方休，而且不需炒多少菜，炒上一碟花生米，干上幾碗米酒，然后說著胡話，誰勸他都不聽。有時我心疼地對他說：“叫七嫂炒幾個菜給您喝酒，不能喝寡酒，這樣會傷身體的！”“沒事！我這不好好的嗎？”九叔自信地說。

九叔害怕孤獨(dú)寂寞，喜歡趁圩（趕集），甚至到了上癮的地步。每當(dāng)沙陂、長山、青平圩，他或步行，或乘車，一定要到鎮(zhèn)里喝上兩杯才回來。喝酒、乘車要錢，沒錢他就向兩個兒子要，那時七哥、十四哥的小孩要讀書，家里生活不寬裕，有時給，有時不給，他就耍起小孩脾氣來。七哥、十四哥并不吝嗇那個酒錢，他們擔(dān)心的是九叔喝醉酒出意外，好說歹說，九叔依然如故。有一次，九叔喝醉了酒，倒在路邊，幸虧認(rèn)識的人把他送回。有一回，他喝得伶仃大醉，坐著別人的拖拉機(jī)回來，途中翻車，將右手大拇指壓斷。九叔變成了殘疾人。

我出來工作后，有工資了，時不時給點(diǎn)錢他?！熬攀?，給錢您買點(diǎn)東西吃，酒少喝點(diǎn)，要保重身體?。　蔽叶诘?。“沒事，不會喝醉，我心中有數(shù)！”他安慰我說。

“阿紅，我這里有甘蔗，你拿來吃吧。”別人送給他好吃的，他舍不得吃，一定要留給我。

“阿紅，我這里有荔枝，你嘗嘗吧?！庇袝r他將家里的老荔枝樹結(jié)的荔枝拿來曬干留給我。

“老祖宗偏心！總是保佑你們過繼的！虧了我們嫡系的！風(fēng)水總是蔭了你們過繼的！”清明節(jié)回去掃山，有時他憤憤不平地說。

“老祖宗也保佑你們家??！你看十四哥做生意發(fā)了，七哥也做了村委書記，您的孫子孫女也很爭氣??！”我笑著安慰他道。

其實(shí)，九叔的父親叫九公（關(guān)繼芬，排行第九），與我的爺爺（關(guān)繼周，排行第七）為親兄弟。我爺爺?shù)氖迨澹ㄋ墓]子女，但聰明有膽識，會做點(diǎn)生意，生活過得比其他兄弟好，爺爺后來被過繼給叔叔做兒子。另一房兄弟眼紅，覺得我爺爺占了便宜，也要求過繼一個兒子（二公，關(guān)繼恩）給這個公祖（四公），最后如愿。我爺爺和二公由堂兄弟變成親兄弟。

九叔、十二叔兩個親兄弟在老家務(wù)農(nóng)，后來十二叔遷居遂溪楊柑生活。我父親三兄弟，三伯耕田，父親及滿叔當(dāng)兵，后專業(yè)到地方工作。二公身下有兩個兒子：二伯及五伯，他們都遷居遂溪楊柑生活。二伯打一輩子光棍，現(xiàn)在九十多歲；五伯曾當(dāng)大隊書記，現(xiàn)在八十多歲了。五伯有四個兒子，兩個吃公家飯（林哥在派出所當(dāng)差，八哥在銀行上班），兩個耕田；耕田的兩兄弟后來到林哥所在城市茂名定居謀事，成為城里人。到我們這一輩，出了十多個大學(xué)生，都在外面工作。難怪九叔有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