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胡希恕解惑溫病
作者:馮世綸
時間:2020-07-09
來源:中國中醫(yī)藥報4版
每當傳染病如流感、SARS、H1N1、新冠狀病毒肺炎等流行,中醫(yī)界即有溫病、傷寒之爭。溯源經(jīng)典,學習胡希恕先生對溫病的相關論述,并通過臨床體悟似有所獲,小記如下。
《傷寒論》中的溫病
《漢書·藝文志》有“經(jīng)方者……醫(yī)經(jīng)者”的記載,明確中醫(yī)自古即有兩大理論體系。
第一次聽經(jīng)方家胡希恕教授講溫病,是1966年冬,當講到《傷寒論》第6條時,說道:“這個病,也是頭項強痛,也是脈浮,很像太陽病,但是主要癥狀是渴,是一個里熱證的表現(xiàn)?!衔摹麨橹酗L’‘名曰傷寒’,這條‘為溫病’,是相對于太陽病而言的,而不是太陽病證,是另一種病,即是溫病,就不能根據(jù)太陽病的方法來治療了,就不能發(fā)汗了,里熱是忌發(fā)汗的。若誤認為是太陽病而發(fā)汗,最傷人津液,此時越發(fā)汗則越熱,如同燒水,本來壺在爐子上就熱,如果再一撤這水,就會熱得更快。”
胡希恕強調,溫病是里熱證,即是陽明病。這是經(jīng)方家對溫病的定義、概念,是根據(jù)癥狀反應,即“發(fā)熱而渴,不惡寒者,為溫病”來認定。不同于醫(yī)經(jīng)家以受了熱邪、溫邪的病因來判定。
對溫病是如此,對傷寒、中風亦是如此。在講解《傷寒論》前3條時,胡希恕特別強調:中風、傷寒是癥狀反應證名,而不是病因病名。他批判王叔和、成無己用醫(yī)經(jīng)注釋,認為“中風是中于風”“傷寒是傷于寒”“溫病是傷于熱、傷于溫”的看法。對比醫(yī)經(jīng)(《內經(jīng)》《難經(jīng)》)與經(jīng)方(《傷寒論》)有關傷寒、溫病的論述,可看出其概念有根本不同。章太炎也認為:“傷寒、中風、溫病諸名,以惡寒、惡風、惡熱命之,此論其證,非論其因,是仲景所守也?!?/span>
胡希恕提出經(jīng)方的溫病是癥狀反應證名,不同于醫(yī)經(jīng)的病因病名。這對認識仲景書(王叔和改名為《傷寒論》)理論的實質很有幫助。從中醫(yī)發(fā)展史來看,《傷寒論》本是經(jīng)方醫(yī)學代表著作,它是自上古神農時代治療常見病,包括急性病、慢性病、傳染病等的經(jīng)驗總結,治外感亦治內傷,治傷寒亦治溫病。
2009年北京出現(xiàn)H1N1疫情,我們用張仲景之法治療很多例患者,皆很快治愈,典型病案如下:
馮某,男,10歲?;糎1N1。初診:2009年9月24日,全班39人,發(fā)燒21人,故停課回家休息。中午無明顯不適,晚上出現(xiàn)發(fā)熱,伴咽干,服白加黑一片,大汗出而熱不退,昏睡一整天,體溫為39~39.5℃,汗出多,口干思飲,不欲食,僅欲食西瓜,晚7點體溫39.4℃,苔白膩,脈弦滑數(shù)。
六經(jīng)辨證屬陽明太陰合病,辨方證為白虎加人參蒼術湯證。
處方:生石膏100克,知母15克,炙甘草6克,蒼術10克,人參10克,大米1小撮。
20點服1煎,1小時后,體溫降至38.8℃,第二天體溫恢復正常,因有咳嗽吐痰,予以半夏厚樸湯加味2日愈。
《溫病條辨》之溫病
對《溫病條辨》的總體評價
《溫病條辨》為清代吳瑭所著,是中醫(yī)學文獻中一部比較系統(tǒng)的溫病學專著,它的問世,標志著溫病學理論的進一步成熟,更為發(fā)展和豐富中醫(yī)學做出了貢獻。因此,中醫(yī)界一些人認為,本書是中醫(yī)必讀書之一,與《內經(jīng)》《傷寒論》《金匱要略》并稱為“四部古典醫(yī)籍”,并作為高等院校必修課程。胡希恕認為,這是不對的。其一,《溫病條辨·原病篇》多斷章取義,不能自圓其說。如再閱讀《增補評注溫病條辨》一書,自能明了。其二,《溫病條辨》目無法紀,上焦篇第四條:“太陰風溫、溫熱、溫疫、冬溫,初起惡風寒者,桂枝湯主之……”其引用的桂枝湯方中,桂枝與芍藥用量比關系是6∶3,與張仲景桂枝湯中,桂枝與芍藥的3∶3大相徑庭,當為桂枝加桂湯。如此等等。
因此,胡希恕曾說:“《傷寒論》雖有太陽病,發(fā)熱而渴,不惡寒者,為溫病的條文,但吳鞠通今肆改原文,捏造桂枝湯主之,實屬誣古人而誤后世?!薄叭籼柌?,發(fā)熱而渴者,乃溫病的特征,亦既有表、復有里的熱候。如更進一步,熱迫汗出而脈洪大,更是熱盛之象,正須大清其熱,即銀翹散亦未可為治,桂枝湯如何可用?”在此,胡希恕用張仲景的學術思想批判了吳鞠通的錯誤,同時亦闡明經(jīng)方的概念和治療原則。
《溫病條辨》不遵仲景法
吳鞠通的溫病條辨不重視六經(jīng),使臨床辨證難以把握,故胡希恕注解《溫病條辨·上焦篇》第一條時寫道:“陰陽六經(jīng)者,病變之規(guī)律;隨證治之者,醫(yī)療之大法。溫病之名類雖多,要不外夾風、夾濕、多熱、多燥之變,謂為超出陰陽六經(jīng),是誰能信?三焦名篇,立異而已。治溫病固不得死守傷寒方,但何得不遵傷寒法?所謂法者,別陰陽,明六經(jīng),辨證辨脈,適宜的制裁方藥之謂。證脈適應,用傷寒之方不為過,方證不適應,即本書之方亦有害而無益,后世以方為法,著者故有此論?!?/span>
“以方為法”,即臨床凡見一病,即祈求一方一法一藥或秘方治療或專病專方治病,即不重視六經(jīng)。經(jīng)方的治病方式方法,不論何病,皆是依據(jù)癥狀反應,先辨六經(jīng),繼辨方證,做到方證對應。因此,胡希恕對以方為法進行批判,于《溫病條辨講義·序》中寫道:“蓋疾病之種類至多,為病的證候至變,若盡病盡證的各立一方,亦勢有所難能。但為精究仲師之法,辨證平脈,以別陰陽,以分六經(jīng),以厘定方藥,則萬病之治,亦復何難之有!若不深其法,而只泥守其方,生吞活剝,不知制裁,如何不自誤而誤人!”“精究仲師之法”“深其法”,即指重視六經(jīng)理論、治病先辨六經(jīng);“只泥守其方”,即只注重辨方證,不先辨六經(jīng),不但臨床療效多有失誤,而且還會貽誤后人。此屢體現(xiàn)于臨床會診中。
吳某,男,22歲。初診日期1959年12月15日。發(fā)熱惡寒兩天,伴頭痛、咽痛、咳嗽、胸痛胸悶,經(jīng)X線檢查:為右肺下葉非典型肺炎。既往有肝炎、肺結核、腸結核史。常有脅痛、乏力、便溏、盜汗。
前醫(yī)辨證為:風溫襲表,治以辛涼解表、清熱解毒。先以桑葉、銀花、連翹、薄荷、羌活、豆豉等一劑,服后汗出熱不退?;颊咛卣埫祥_方,仍遵繼用辛涼解表之藥,處方:銀花、荊芥、薄荷等,急煎服,服后高燒、自汗、頭痛、咳嗽、胸悶、惡風、脅痛諸癥加重。血常規(guī)檢查:白細胞8100,中性70%。14日靜脈輸液用抗生素,當夜高燒仍不退,體溫39.4℃,并見鼻煽、頭汗出。又與麻杏石甘湯加梔子豉等,服三分之一量至夜11時出現(xiàn)心悸、肢涼。遂請胡希恕會診。
癥見:晨起體溫38.2℃,下午在39℃以上,呈往來寒熱,并見口苦、咽干、目眩、頭暈、盜汗、汗出如洗、不惡寒,苔黃,舌紅,脈弦細數(shù)。據(jù)癥狀反應:少陽陽明合病。病機:證屬表已解,連續(xù)發(fā)汗解表,大傷津液,邪傳少陽陽明。治以和解少陽兼清陽明,辨證為小柴胡加生石膏湯方證。
處方:柴胡25克,黃芩15克,半夏15克,生姜15克,黨參15克,大棗四枚,炙甘草10克,生石膏100克。
服1劑,后半夜即入睡未作寒熱及盜汗。16日仍頭暈、咳嗽痰多帶血。上方加生牡蠣25克,服1劑。17日諸癥消,體溫正常。12月22日(1周后)X線檢查:肺部陰影吸收 。
胡希恕講解本案時指出:本案為少陽陽明合病,少陽、陽明不可發(fā)汗,時方、溫病派受吳鞠通影響,不重視辨六經(jīng),不遵仲景少陽不可發(fā)汗、陽明不可發(fā)汗之訓,只困守辛涼發(fā)汗、清熱解毒,大傷津液,故熱不退而更高。
只重病因辨證不可取
吳鞠通《溫病條辨》以上、中、下焦分篇,每篇皆以風溫、溫熱、溫疫、濕毒、冬溫,或以暑濕、秋燥、寒濕等為綱論述,在卷一后又特加《補秋燥勝氣論》篇。很明顯,全書注重以病因論述溫病。
胡希恕強調,疾病的發(fā)生,決定因素不是外因,而是外因和內因的相互作用。在講述辨證施治的實質時指出:“以基本不同的疾病,而竟有六經(jīng)八綱一般的規(guī)律反應,若在機械唯物論的病理學家們看來,未免是咄咄怪事,但唯物辯證法認為,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是變化的根據(jù),外因通過內因而起作用。患病機體之所以有六經(jīng)八綱一般地規(guī)律反應,主要的原因不是來自疾病的外在刺激,而是來自機體抗病的內在作用”。
對吳鞠通以病因辨證,胡希恕注解時每每指出其弊端,不是仲景所守。尤其是對《補秋燥勝氣論》一篇進行嚴厲批判指出:“六氣雖可為發(fā)病的誘因,但非致病的要素,若執(zhí)運氣以釋病理,以講方治,實屬無稽之談。具有科學基礎的西醫(yī),一望而知其非,如何學習得了?仲景《傷寒論》,雖非括盡一切外感,但亦不只是今世所稱之腸傷寒。蓋古人掌握不了病原體,雖欲單論傷寒一病,亦勢所不能。并所謂傷寒,亦非如后世寒水勝復的病,不得以此誣仲景”。“誣仲景”,是概指以病因注釋《傷寒論》,《傷寒論》是治外感而不能治溫病等錯誤論調。
章太炎是最早站出來批判以運氣注釋仲景書者,他于《傷寒論今釋·序》指出:“假借運氣,附會歲露,以實效之書變?yōu)樾?,則張志聰、陳念祖是也”。并憤慨痛斥,謂運氣的加入是中醫(yī)的劫難:“中國醫(yī)藥,來自實驗,信而有征,皆合乎科學,中間歷受劫難。一為陰陽家言,摻入五行之說,是為一劫;次為道教,摻入仙方丹藥,又一劫;又受佛教及積年神鬼迷信影響;又受理學家玄空推論,深文週內,離疾病愈遠,學說愈空,皆中國醫(yī)學之劫難?!薄袄韺W家玄空推理?!笔侵肝簳x南北朝,以何晏、王弼為首的倡玄學、運氣的唯心形而上學思想,其核心思想是,只強調事物的外因,不重視事物的內因,這些思想的加入形成中醫(yī)劫難。胡希恕嚴厲批判吳鞠通,正是指明他沒逃脫其劫難,遠離了仲景醫(yī)學,對中醫(yī)理論造成混亂。難怪陸淵雷感嘆:“溫病之說,最繳繞而最無理,至今為中醫(yī)學進步之大障礙。”
批判過用“三寶”
吳鞠通于《溫病條辨》論述了局方至寶丹、紫雪丹、安宮牛黃丸等方的應用,后世稱之為“三寶”。胡希恕認為根據(jù)癥狀反應適證應用不失為良方,但吳鞠通過度宣揚其功能,給后世造成不良影響。
如于《溫病條辨·上焦篇》第十六條局方至寶丹方論:“此方薈萃各種靈異,皆能補心體,通心用,除邪穢,解熱結,共成撥亂反正之功?!焙K∽⒔獾剑骸吧窕枳d語,乃病毒波及大腦所致,清宮湯、牛黃湯、紫雪丹、局方至寶丹等均屬對證良藥,不過仍須詳查全面脈證,審其虛實,而處以白虎、承氣等法,反有捷效?!?/span>
對濫用安宮牛黃丸與以批判,在注解《溫病條辨·上焦篇》第三十一條時指出:“不必問燥屎有無,法當急下。實無用安宮牛黃丸或紫雪丹之必要。后世一遇神識欲昏,不究脈證,一意乞靈于牛黃、犀角等珍貴藥物。假如不效,醫(yī)家病家無不認作天命,毫不知悔,殊屬可嘆。”強調要重視六經(jīng)辨證,不能只泥其方。
胡希恕寫這一段注解是有深刻的親身經(jīng)歷,并于1983年寫成治《驗回憶錄》:“吾兒4歲時,一日發(fā)微熱,不欲食,適我外出,祖母與安宮牛黃丸,次日即昏迷不知人,發(fā)高燒無汗而喘,脈浮數(shù),面紅皮下隱隱有紅疹,知為涼藥所誤也。其舅高潤峰正于同善堂學中醫(yī),乃請醫(yī)校老師數(shù)人會診,認為麻疹重證,擬方不外清熱解毒之品。私與潤峰商議,無汗而喘明系表實,不用麻黃如何以治?因與麻杏石甘湯,以無汗減石膏用量,服后汗出疹透遂愈,可謂幸矣?!?/span>
這里不僅是濫用安宮牛黃丸的教訓,更是在顯示辨六經(jīng)的重要性。仲景書的六經(jīng)理論,是臨床經(jīng)驗教訓、治病規(guī)律的總結,其中總結表里合病、并病時的治療原則,胡希恕總結稱之為“定法”,不能違反。仲景書再三強調:“病發(fā)于陽而反下之,熱入里因作結胸”,病由表入里而危及生命,本案正是表證未解,而誤用安宮牛黃丸治里,使病轉危重,幸虧遵仲景之法,先辨六經(jīng),繼辨方證,轉危為安。
與此相類的事件是近代頻發(fā)的清開靈輸液反應,西醫(yī)往往注重致敏物,而經(jīng)方卻以仲景之道分析,其違反了《傷寒論》第131條的“定法”,即太陽陽明合病有表證時,過早的應用了治里的藥。
解惑小記
學習胡希恕先生對溫病的論述,有兩大收獲。
第一,明確了溫病概念,且明確仲景書經(jīng)方的溫病、傷寒與醫(yī)經(jīng)的溫病、傷寒概念根本不同。
第二,對《溫病條辨》有了進一步認識?!稖夭l辨》是中醫(yī)學文獻中一部比較系統(tǒng)的溫病學專著,為發(fā)展和豐富中醫(yī)學做出了貢獻。因主用病因辨證,可知它是由醫(yī)經(jīng)發(fā)展而來,而不是發(fā)展了仲景學說。因主用病因辨證,舍棄六經(jīng)辨證,書中有些論述,違背了中醫(yī)理法方藥規(guī)矩準繩,故胡希恕認為該書不能作為中醫(yī)的必修課,但可以作為中醫(yī)溫病學的參考書。
推薦:翻閱胡希恕先生的筆記“治驗回憶錄”,看完后肅然起敬,長有所思
推薦:抓住溫病治則的核心
推薦:中醫(yī)焦點的寒溫之爭,讀過此文,可以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