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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作家-《那么,我是誰?》◆高桂云

       齊魯文學 2020-08-06

      作者簡介

      高桂云,筆名,淺墨。文學愛好者。閱讀、寫作是生活中最大的樂趣。

      時代作家

      那么,我是誰?(原創(chuàng))

      《一個人的朝圣》是英國作家蕾秋·喬伊斯2012年出版的小說。在當當網(wǎng)龐大的書系當中涉獵,這本書的書名時常吸引我的注意,直到有一天我打開它的主頁,繼而將它納入囊中。

      經(jīng)常從網(wǎng)絡上淘書的人都知道,除了大家耳熟能詳?shù)拿易髌房梢圆患铀伎嫉刭I入之外,對于其他書的購買,關(guān)鍵的是要憑借個人的主觀判斷。通常,吸引我們的,或是書本精彩的網(wǎng)頁介紹,或是其精美的書面設計,亦或單單是一個美麗的如夢似幻的名字,總之,總有一個理由,促使我們當初興致勃勃地將它買下。于是,這其中,有好書,也有爛書。當然,好書爛書僅僅單對個人而言,其中有一半的原因是基于一個人的喜好,或者,讀了它有無收獲。

      所以,我說,《一個人的朝圣》這本書,之于我是本好書。

      哈羅德·弗萊,六十五歲,在啤酒廠干了四十來年銷售代表后默默退休。他跟妻子住在英國鄉(xiāng)間,生活平靜,夫妻疏離,日復一日。

      退休后,他除了修理草坪之外,似乎沒什么事情可做,而莫琳,每天都是永無止境的打掃。

      那封改變了一切的信,是星期二寄到的。

      奎妮,哈羅德以前啤酒廠的同事,好多年了,以至于莫琳已記不起有這個人,雖然,奎妮在信中還向她和她的孩子問好。如今,她得了癌癥,她是寫信來告別的。

      在拆信讀信的過程中,哈羅德先是疑惑誰會寫信給他,接著辨別信封上的字跡會是誰的,直到將它拆開看到名字,想起多年前他們曾一起共事,繼而又得知名字的主人現(xiàn)在得了癌癥,哈羅德猛然間陷入回憶。

      哈羅德一言不發(fā),臉色蒼白,有點喘不過氣來。他在想,怎么二十年,連一個字都沒有寫給過奎妮,而如今,她得了癌癥,在貝里克郡等待最后時刻的到來。他提筆寫回信,簡簡單單的一行字,表明他聽到這個消息很抱歉。有點無力,但他不知道該對罹患癌癥快要離世的女人說些什么。然后,他取下防水外套,告訴妻子去一趟郵局,到街尾就回來。

      然而,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郵筒,他都沒有將寫給奎妮的信投進去。只一味地若有所思地向前走。

      他忽然意識到一直以來都是莫琳把他倆的近況告訴戴維,是莫琳在所有信件、卡片的結(jié)尾處替他署下“爸爸”兩字,甚至連他父親去的療養(yǎng)院也是莫琳找的。接著一個問題出現(xiàn)了,如果一直是莫琳在做著哈羅德該做的事,那么——

      “我是誰?”

      他就這樣走過了郵局,連停都沒有停下。

      他幾乎走完了整一條街,每走一步,哈羅德腿上的肌肉都扯一下,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他打算吃點東西,然后尋找下一個郵筒。

      加油站女孩兒告訴他,她阿姨也是得了癌癥。她對說他,要有信念,不能僅憑藥物什么的,要去爭取,相信自己可以改變一些事情。

      信念,哈羅德想。他發(fā)誓到下一個郵筒一定要停下來。郵筒出現(xiàn)了,旁邊有個電話亭。然而,哈羅德發(fā)現(xiàn),一封信好像太不夠了,一定還要再做點什么。他走向電話亭,撥通療養(yǎng)院電話:你好,請告訴奎妮,哈羅德已經(jīng)在路上,在來看她的路上。請告訴她,我會走路過來,只要我一天還在走,她就一天要活著。

      他將信抽出信封,在電話亭的玻璃墻上匆匆加了一句:等我,H。把信投入郵筒。

      就這樣,哈羅德,開始了他一個人的朝圣。

      從英國最西南一路走到最東北,87天,627英里,橫跨整個英格蘭。只憑一個信念:只要他走,奎妮就會活下去。

      那么,這87天,他經(jīng)歷了什么?

      (一)

      哈羅德開始時的旅程還算順利,除了偶爾的身體上這里那里會感到疼痛。他時常會停下來喘口氣,擦擦汗,整整腳下的帆船鞋。在小旅館過完第一夜之后,他打消了猶豫著要不要回家收拾一下簡單的行李,拿落掉的手機,或者下載一張地圖的念頭。他把他簡單的計劃告訴一個賣衛(wèi)星天線的人,“好樣的,伙計!”那人著實吃了一驚后,說。

      腳下時常變換的路況,對于一個成年在辦公室度過,對運動、對地圖、對郊外,都一竅不通,退休后走過的最遠距離不過是從家門口到車里的六十五歲的人來說,并不怎么好走。尤其是走了幾天之后。他也遇到一群裝備齊全的徒步旅行者,有幾個人微笑著向他揮手。他一步又一步,慢慢接受自己緩慢的前進。每天他能走七八英里,有時多些,有時少些。

      路上他遇到許多人,他們是客店旅人、酒保、沒有孩子的女人、遠足的男人與喜歡簡·奧斯汀的女人、銀發(fā)紳士、騎自行車的母親、醫(yī)生等等。在和他們的談話中,哈羅德多多少少地了解到他們的生活、性格,同時也勾起對自己以前生活的一些回憶,大多數(shù)人都能堅定他繼續(xù)走下去、以拯救奎妮的信心。

      而當自己行走在路上,哈羅德回想起更多。有時一整天一整天的被一個回憶糾纏。

      他想起了他的母親。想起兒時的家。母親的裙子總是扔的到處都是。還有那個不愿意和他對話的兒子,被他辜負的妻子,療養(yǎng)院的父親,母親放在門口的行李,被父親領(lǐng)回家的不同的阿姨。還有,二十年前就對自己一片真摯的朋友。

      他回想起,奎妮第一次來公司的時候,是在財務部,后來不多久,有一次她躲在柜子里哭被他不小心碰見。后來,老板讓他做司機帶著奎妮去酒館查賬,路上,他們度過許多愉快的時光。之后,奎妮替他背了黑鍋遭到辭退,走的時候他都沒有見她一面。

      他想起,從小好像母親就不喜歡他,她還年輕,嗷嗷待哺的他是她不必要的負擔。他想起,十六歲那年,父親將他趕出家門自謀生活。

      他想起,第一次邂逅莫琳,是在一個舞廳,驚鴻一瞥,不能自拔。剛結(jié)婚的時候,莫琳經(jīng)常會在扣眼里插一簇小花或者是一片秋天的黃葉。

      他想起,兒子基本上不和他溝通。在戴維六歲的時候,沖到海里尋求解脫,而作為父親,要去救兒子時首先低頭解鞋帶。

      他想起母親走的時候。

      他想起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無法擺脫父親攤在廚房椅子上等母親回來的畫面。那畫面一直都在。但哈羅德現(xiàn)在感覺好像是自己第一次認真去看。

      他想起了瘋魔起舞的戴維,想起那個不顧一切往深海游去的男孩。戴維恨他。他想起十八歲的戴維,“我聽你母親說你考上了劍橋?!贝骶S連看都沒看他一眼,繼續(xù)盯著那片虛無。

      路上,他發(fā)現(xiàn)竟然這么多地名以“維”開頭。戴維想要一條狗很久了。

      晚上到達賓館,他檢查自己的雙腳,指甲邊緣和中間的關(guān)節(jié)有點疼,腳后跟起了很大的水泡。他貼幾張膠布在腳上。

      路上,和人聊天,他把計劃說給不同的人,幾乎所有人都對他產(chǎn)生敬佩之情,祝他順利,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助,食物或者旅行用品之類的。很多人想載他一程。

      路上,他經(jīng)常給莫琳和奎妮分別寫封信,或者寄上一張明信片,也不忘給她們買些小禮物。

      腳下的路似乎越來越難走了。是他的體力撐不住了。大多時候他一邊咀嚼那些令他痛苦的回憶,一邊強迫著自己走下去。他想:這樣走夠快吧,奎妮還活著嗎。

      他買了一本《野生植物百科辭典》和一本《大不列顛旅游指南》,還有一管藥劑師推薦的凡士林藥膏,用來涂腳。他把鞋子、襪子都脫了,仔細觀察自己的雙腳,指頭是濕的,紅得像火,鞋子一碰腳后跟的皮膚就像燒起來一樣,水泡漲的鼓鼓的。他將雙腳放在柔軟的草地上閉上眼睛。

      救他的是一個女人。臨近傍晚的時候,他整個人跪倒在雨中。

      他不想進她的家,最怕她把他送回去。他想給莫琳說話,卻不知道說什么才不會麻煩到她。女人曾經(jīng)是個醫(yī)生。她給哈羅德講話的時候有時很粗魯。她幫忙照料哈羅德腳上、手掌上的傷口。由于傷勢不輕,體力不支,哈羅德還是在女人家里留宿了幾晚。你的兒子和奎妮,你辜負了他們倆?她問。

      走的時候,瑪?shù)倌冗f給他兩雙徒步專用的襪子和一卷藍色膠布。又給他背上一個空的登山包,再塞了個指南針到他手里。這些東西一度屬于她男朋友,那個也喜歡徒步旅行的男人,他可能永遠都不會回來。

      接下來的時間里,哈羅德堅定不移地走著,平均下來一天八英里。他聽了那個女人的建議,買了防曬霜、藥用棉、指甲鉗、膏藥止血帖、消毒藥膏、水泡保護膜等等以防萬一的東西。還補充了洗漱用品,他相信自己的旅程從這一刻真正揭幕了。每天早晚他都練習一套溫和的拉伸動作,每兩個小時讓身體休息一下。再次審視他的《野生植物百科》,他找到了很多開花灌木的名字,知道了它的用途,哪些會結(jié)出水果,哪些可用于烹飪,哪些是有毒的,還有哪些葉子有藥用價值……

      他這樣堅定地走著,好像等了一輩子就是為了離開椅子,像現(xiàn)在一樣,走在路上。

      (二)

      而莫琳,開始的時候,她根本不相信哈羅德會一直走下去。

      起初,她在家里邊收拾東西邊默默地生著他的氣。她相信,用不了多久,哈羅德就會乖乖地回來,繼續(xù)他們以前按部就班的生活。或者,她隨時都會接到哈羅德因為堅持不下去而打來的向她求助的電話。她會開車去接他回來。

      然而,這些都沒有發(fā)生。電話倒是打來了,不過,聽上去他的心情好像還不錯。

      哈羅德在電話里告訴她,他有時候覺得這樣做有時也是為了戴維。

      莫琳分不清到底哪件事更難以忍受:是剛知道哈羅德要走路去找奎妮時的驚訝,還是隨后取而代之的憤怒。那筆他用來養(yǎng)老的退休金看來再過幾周就會被揮霍殆盡,門廊上一沓薄薄的寫著“H·弗萊先生收”的賬單每天都在提醒她:他已不在。

      莫琳無時不在感覺自己是在忍受侮辱,雖然她總是強迫自己一如既往的做這做那。她還是向戴維坦白了一切。

      莫琳去找了代理醫(yī)生,她擔心哈羅德患有老年癡呆。之后,她從醫(yī)生急癥室沖回家,羞恥得想吐。哈羅德這一決定是瘋狂的,不符合他的性格,但絕不是老年癡呆作祟。

      看完代理醫(yī)生,莫琳更泄氣了。哈羅德不在的日子,她不知道怎樣填滿它們。實際上,她什么都不想去做,做了也沒有人去看,她想。她問自己過去二十年到底哪里出了錯。

      莫琳終于將哈羅德離開的消息告訴了每天都在關(guān)心哈羅德病情的鄰居,雷克斯。最初,在他每天的表示關(guān)心的問候中,莫琳告訴他,他之所以一直看不到哈羅德,是因為他生病了。

      他當然會回來,雷克斯說。雷克斯建議他們也過去,看看哈羅德是不是一切都好。莫琳坦白,事實上,他們已經(jīng)不怎么溝通了。她想起了兩人的床,分別放在兩個房間里。想起他們的對話都浮在表面,沒有任何實質(zhì)意義。

      雷克斯開車帶莫琳來到一家酒館。之后,去海邊走了一段。喝下的兩杯酒讓莫琳感覺身體暖暖的,她想起了和哈羅德初次見面的情景,回味著四十七年前令她心動的一幕幕。奇怪怎么能將這些細節(jié)遺忘了那么久。

      她給自己立了一個挑戰(zhàn),哈羅德不在的每一天,她都要嘗試一件新事物。她開始整理那些賬單和支票。晚上,她躺在哈羅德他們倆從前的那張大床上,向戴維說著心里話。

      雷克斯送給莫琳一個禮物,是一幅釘在硬紙板上的巨型英格蘭地圖,可以掛在墻上。他讓她將收到的哈羅德的明信片訂上去。這樣,莫琳隨時都可以看到哈羅德在哪里,還可以將他剩下的旅程畫出來。

      雷克斯經(jīng)常陪莫琳散散步,這使得她的心情越來越好。她將每件自己的衣服都和哈羅德的衣服配對掛起來。那樣,好像有許多的哈羅德和莫琳在她的衣柜里閑逛,直等著有機會踏出來。

      雷克斯給她買回一些菜豆種子,用繩子將草坪分成一塊塊長方形。穿著哈羅德舊襯衫的莫琳種下了二十株小小的豆苗。很多年前,哈羅德就給他開出了一塊地,她曾經(jīng)快樂得什么都種。

      指甲縫里塞著泥土的感覺真好。重新養(yǎng)育一些東西的感覺,真好。莫琳想。

      (三)

      你對癌癥了解多少,一名腫瘤醫(yī)生問他。他們是在酒館相遇。

      醫(yī)生忍不住向他普及了些這方面的基本常識。哈羅德一動不動地聽著。之后,無話可說的哈羅德拿起外套,可有一邊的袖子怎么都對不準。最后,還是在醫(yī)生的幫助下,他才把衣服穿在身上。

      他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將一只腳放在另一只腳的前面。而,一整天他都在向著錯誤的方向行走。他已經(jīng)走了三個星期,剩下的路還有很長。眼前的所有景物好像都長得沒有盡頭。心里似乎清楚自己是永遠都不可能到達。

      為什么要浪費這么多時間看天、看山,與路人交談,回想已經(jīng)過去的一生?坐上一輛車不就完了嗎?奎妮也不會因為他叫她等待就能延遲結(jié)局的到來。他太思念莫琳和戴維了。

      他查了一下銀行賬號,嚇了一跳。

      電話那頭,對方的話令他驚詫不已——

      “弗萊先生,奎妮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沒有牽掛的病人一般都熬不了多久。我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

      “接到你的電話后,我們都注意了奎妮的變化,非常明顯。

      “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事情:有時她居然能坐起來,還給我們看你寄給她的明信片。

      “她在等你,弗萊先生,就像你囑咐的那樣?!?/span>

      一聲驚喜的叫聲從身體里爆發(fā)出來,把哈羅德自己嚇了一跳。他在笑,一直在笑,實在停不下來。他告訴醫(yī)生他的旅程進度。大概三星期左右吧。他不會讓奎妮失望。

      哈羅德從下午一直走到黃昏,原來還是有奇跡的。為了省錢,他開始嘗試在戶外過夜,也開始自己在野外尋找些可以吃的食物。他把錢包、手表和一張印著科茨沃爾德長羊毛的明信片寄給莫琳,說不想帶著這么多東西上路。

      哈羅德上新聞了。有人將他的故事和照片寄給報社,在報紙上登了出來。在路上哈羅德收到太多的熱情招待。

      記者也常常守在莫琳家門口,希望得到哈羅德的最新消息。一位公關(guān)代表問莫琳:你們的婚姻有問題,對嗎?

      雷克斯安慰她要對自己的婚姻有信心。哈羅德會回來的,雷克斯說。

      哈羅德感覺到有人在跟蹤他,是個男孩,還有一只小狗,幾乎和男孩同時出現(xiàn),那是他最初的跟隨者。之后,出現(xiàn)了太多要和哈羅德一塊的朝圣者,漸漸地,他們組成一個足夠大的隊伍,這些人都是要為著救奎妮,而和哈羅德一道去貝里克郡。他們夜晚躺在睡袋里,在鄉(xiāng)間野外陪伴著哈羅德。開始的時候,大家志趣相投,興高采烈。

      莫琳來找哈羅德了,她要說服他回家。雷克斯同她一塊。他們很快找到了哈羅德和那些朝圣者。當她從人群中找到陌生人般的哈羅德,莫琳瞬間放下了所有武裝??粗@個滿面風霜的男人,黑色牛皮一樣的皮膚、卷曲的頭發(fā),她突然覺得自己像白紙一樣平平無奇,不堪一擊。哈羅德突然碰上莫琳的目光,一下子怔住了。在走向莫琳的途中,她一直搖著頭不可置信地笑著。她感覺無法直面他圓滿的笑容。

      他們選了一家咖啡連鎖店,“有這么多可選的,”哈羅德看著那些松餅蛋糕,說,“你確定你不介意埋單嗎,莫琳?”除了盯著他,她什么都不想做。已經(jīng)好多年沒從那雙藍眼睛里看見這么多活力了。

      雖然已經(jīng)和這個人喝了四十七年茶,莫琳的手在倒茶時還是無法不微微顫抖。

      面對著眼淚一涌而出的莫琳,看著這個那么想他,想讓他回家的莫琳,哈羅德終于撓了撓頭,“我也想你。但是莫琳,我一輩子什么都沒做,現(xiàn)在終于嘗試了一件事,我一定要走完這段旅程??葸€在等,她對我有信心,你明白嗎?”

      莫琳說,是她錯了。

      倒車的時候,她看到了哈羅德。這個做了她丈夫那么多年的陌生人,和一只圍著他又蹦又跳的小狗,還有一群她不認識的追隨者。但她沒有揮手,也沒有按喇叭。沒有麻煩,沒有客套,甚至沒有一句再見,她離開了哈羅德,讓他繼續(xù)走他的路。

      沒過多久,隊伍中的人們相互之間產(chǎn)生了很多矛盾。其實,哈羅德并不習慣越來越壯大的隊伍,那不是他的初衷。但,他的性格使他不想多說什么。人們想這樣做,就這樣做吧。他做的更多的是大度的接受。

      朝圣者們在野外搭起帳篷,統(tǒng)統(tǒng)穿著朝圣者體恤,捉野雞野兔剝了皮烤著吃。哈羅德不再和他們一塊做飯,也不一塊計劃著下一天的路線。朝圣者中人們的意見產(chǎn)生了分歧。有些人強烈主張先組建一個先行部隊直沖貝爾克,理由是大家的行程太慢了,而奎妮可能快死了。他們從哈羅德悶悶不樂的情緒來斷定,哈羅德很有可能到不了貝爾克郡了。的確,這些天來,哈羅德已經(jīng)被他們搞得筋疲力盡。

      隊伍分開一周后,報紙上刊登了朝圣者到達貝里克郡的消息,電影新聞也報道了朝圣者到達的消息。他們送花到療養(yǎng)院,雖然奎妮無法接待他們。記者只簡單提了一下哈羅德。

      至少那些人放過了他。至少哈羅德現(xiàn)在可以專心一個人走。雷克斯對著一臉不滿的莫琳說。

      能獨自上路對哈羅德來說真是松了一口氣。他可以和小狗按照自己喜歡的節(jié)奏走,沒有辯論,也沒有爭吵。

      強勁的西風夾著雨水打來,冷得人睡不著。哈羅德僵硬地躺在睡袋里,看著遍布夜空的鱗狀雨云略過月亮,努力保持溫暖。

      他開始回想從啟程到現(xiàn)在,他見過的人,去過的地方,睡在野外看過的夜空。它們成了他腦海里的紀念品,每次都是這些東西在最艱難的時刻支撐他走下去。他是一個糟糕的丈夫,也沒有做好父親和朋友的角色。他連兒子的角色都沒做好。不僅是他辜負了奎妮,他的父母不想要他,也不僅是他把和妻兒的關(guān)系弄得一團糟。而是,他就這樣走過了一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什么都不是。

      哈羅德穿過A696國道往康博方向走去,發(fā)現(xiàn)小狗不見了。他一路找回去,卻找不到任何痕跡。后來,他在一個巴士站發(fā)現(xiàn)了小狗,它趴在一個姑娘的腳邊,等巴士來了,它跟著小姑娘上了車。

      丟失的東西越來越多,他幾乎想不起戴維的臉。日曬雨淋,夜以繼日,哈羅德不停地走,再也不清楚到底走了多遠。就這樣放棄比走下去容易多了。

      一天深夜,哈羅德在電話亭里給莫琳打電話。他像往常一樣撥完號,在聽到莫琳聲音的那一刻忍不住說:我堅持不下去了。我走不到了。

      哈羅德迷路了。并且情況很不好,莫琳能夠聽出來。她告訴哈羅德讓他給她半個小時的時間。她和雷克斯確定了哈羅德目前的位置,并且給他預定了一家旅店。

      “你什么時候過來?雷克斯也會來嗎?”哈羅德感覺體內(nèi)的血因驚慌而熱起來。

      “莫琳,我走不下去去了。我錯了?!?/span>

      “奎妮還活著,哈羅德。你叫她等你,她還在等你。雷克斯和我查了天氣預報,整個英國都畫著大太陽。明天早晨你就會感覺好多了?!蹦盏囊粽{(diào)越來越高,“繼續(xù)走,別停下來。還有十六英里就到貝里克郡了。你可以的哈羅德。記住沿著B6525國道走?!?。

      夜里,哈羅德回憶起來太多路上的人和事,他的往事,他不停的哭。白天走了多久,他又哭了多久。

      最后一段旅程是最艱辛的。之前右腿的傷痛又發(fā)作了。他能看見的就是路,滿腦子里什么想法都沒有。他經(jīng)常會忘記自己到底在往哪里走。走,走,走。這是唯一的語言。

      (四)

      一個周二下午的三點半,出門寄信至今第八十七天,哈羅德·弗萊來到了圣伯納丁療養(yǎng)院的大門外。加上有意無意繞過的彎路,他一共走了六百二十七英里。

      哈羅德走過微微彎曲的柏油路,舉起手放到門鈴上。他希望這一刻可以停一下,像畫面一樣,從時空當中剪出來:按在白色門鈴上的黑手指,灑在肩膀上的和煦陽光,還有頭上笑著的海鷗。他的旅程完成了。

      哈羅德腦海里閃過將他帶到這里來的路。他想起那些幫助過他的人。

      然后他想從這里開始會發(fā)生什么。他會把禮物交給奎妮,謝謝她,然后呢?

      哈羅德重新把背包拉上肩膀,轉(zhuǎn)身離開療養(yǎng)院。走過草坪時,太陽椅上的幾個人影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沒有人在等他,所以也就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到來和離開。哈羅德一生中最不平凡的一刻就這樣來了又去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在一家小小的咖啡店里,哈羅德向一個女侍應要了一杯水,問能不能借用一下衛(wèi)生間。他為自己沒帶錢道歉。那人渾身上下打量他,遞給他一個一次性紙杯,說最好快點。他在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樣。有個管理人員過來向他指了指“禁止乞討”的告示,讓他離開,否則就要報警了。

      哈羅德顫抖著:我想要我的兒子。管理人員很是驚異,“他在哪里?你有在這里見過你的兒子嗎?”

      有個顧客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用輕柔的聲音問:不好意思,先生,請問你是那個朝圣的人嗎?

      哈羅德喘了一口氣,這個人的好心腸讓他崩潰了。可他想不起他兒子的名字了。

      哈羅德給加油站女孩寫了一封信,告訴她那個完整的故事:戴維是在花棚里上吊的。我妻子受的打擊很大??葜酪磺嘘P(guān)于戴維的事情,但她什么都不說。她很照顧我。有一天我真的失去控制,把整個花棚架拆了,又闖進釀酒廠做了很糟糕的事??萏嫖冶沉撕阱?。大家都以為我徒步是因為多年前我們有一段羅曼史,但那不是事實。我走這條路,是因為她救了我,而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謝謝。

      寫完信,再去看奎妮太晚了。所以,哈羅德在市政公園一張長椅上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在公共廁所好好清洗了一下,用有人丟在洗手盆邊的壞了的剃須刀刮了一下胡子。背起背包,向療養(yǎng)院走去。

      他沒有猶豫就按下了門鈴,等待的時候閉上了眼睛,摸索著扶著墻。不知道來開門的護士會不會正好是接他電話的那一個,他希望自己不用解釋太多。他沒有力氣說話了。門開了。

      “我叫哈羅德·弗萊,”他說,“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為了就奎妮·軒尼斯。”

      修女笑了。她張開雙臂抱住哈羅德?!皻g迎你,哈羅德?!?/span>

      “我想你一定很想見奎妮?!彼龁査麥蕚浜酶邲]有,他點了點頭。

      他們順著藍色的地毯往前走,一點聲音都沒有。沒有掌聲,沒有笑著的護士,也沒有歡呼的病人。只有一個哈羅德,跟在一個修女的模糊的剪影后,走過一條空蕩蕩的、干凈的走廊。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忘了帶花。

      “你還好吧?”她問。

      哈羅德再次點點頭。

      “你剛才說你走了多久?”

      “哦,”他回答道。跟在她背后走得越久,這段旅程就越感覺無足輕重,“走了很久。”

      她說:“恐怕我們沒有讓其他朝圣者進來。我們在電視上看到他們,覺得這么一大群人有點太吵了?!?/span>

      房間里只有一扇窗,窗外是遙遠的灰色天空。一張簡單的床擺在墻上一個十字架下面,床下有一個盆子,床尾是一張空椅子。

      “但她不在呀?!彼麤]想到自己松了一口氣,有點發(fā)暈。

      菲洛米娜修女笑了:“她當然在了。”她朝床的方向點點頭,哈羅德再看一次,發(fā)現(xiàn)雪白的床單下好像是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影子旁伸出一個什么東西,像一根長長的白色稻草。哈羅德留神又看了一遍,突然意識到那是奎妮的手臂。他感到血液一下子沖到了腦子里。

      “哈羅德,”修女的聲音傳來,“奎妮有點迷惑,也受了點苦。但她堅持下來了,就像你交待的那樣?!?/span>

      他向前走幾步,然后又是幾步,心臟一下一下狂跳。他為了這個女人走了那么遠的路,現(xiàn)在,終于站在她身邊。她靜靜躺在那里,沒有動。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出現(xiàn),她的身體在床單下幾乎看不出什么形狀,瘦小得像個孩子。

      他鼓起勇氣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奎妮剩下的頭發(fā)很稀疏,白得像灌木叢中的米蘭花,蓬松地蓋在頭皮上。他看見她頭皮上的皮膚像紙一樣薄,脖子上貼滿了膠布。

      他正打算回頭,突然奎妮的頭開始慢慢地、穩(wěn)穩(wěn)地從窗戶那邊轉(zhuǎn)過來,哈羅德再次怔住了,定定地看著。她的頭不對勁。

      “你好,奎妮?!弊吡肆儆⒗铮@就是他能說出口的話。

      她什么也沒說。

      “我是哈羅德,”他說,“哈羅德·弗萊?!彼诸┝艘谎鬯^上那個碩大的腫瘤??菸ㄒ槐犞难劬ΤA苏?,眼角滑下一滴晶瑩的淚水。

      “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明信片呢?”

      他無法看他的臉。他拉開背包,將所有東西都翻了出來,“我?guī)Я诵┘o念品,”他拉出那個裝著玫瑰石英的紙袋子,遞給她。她沒有動。

      沉默中,他走到奎妮的床邊。她把頭轉(zhuǎn)過來,找到了的他目光,看著他在旁邊坐下。他伸手去握她的手,它微微地蜷曲起來,也碰到了他的手。他笑了。

      奎妮盯著眼前一片模糊的世界,看到了從前沒有看見過的東西。她瞇起眼睛,努力對準焦點。是一道粉紅色的光,不知怎樣懸在空中,慢慢旋轉(zhuǎn)著。是那個石英掛件,剛剛哈羅德把它掛在窗前。

      她幾乎什么都不是了。一眨眼,她就不存在了。

      剛才有人來過,現(xiàn)在又走了。是她喜歡的人,不是修女。雖然她們都是好人。也不是父親。是另一個好男人。他說了什么走路之類的話,對,她記得的。

      哈羅德·弗萊。她想起來了。他來道過別了。

      奎妮張開嘴,想吸入一口空氣。空氣沒有進來,但是另外一樣東西來了,像呼吸一樣輕松自然。

      接完療養(yǎng)院的電話,莫琳握住了哈羅德的手。她把修女的話原原本本地轉(zhuǎn)述了一遍??葑詈笞叩煤馨苍?,像個孩子一樣。

      他們站在奎妮的床前,再一次意識到生命可以消逝的如此徹底。都想起了戴維。

      “她是個好人,”莫琳終于說,“她是個真正的朋友?!?/span>

      哈羅德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你做的已經(jīng)夠多了?!彼f。不僅是為了奎妮,為了戴維也是。她早就意識到,其實,哈羅德一直以來挺關(guān)心戴維的?!拔义e了,我真不該怪你?!?/span>

      如果我們不能打開心扉,莫琳想,如果我們不能接受無法理解的東西,那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五)

      這是一個感人至深的故事。直到故事結(jié)束,仍令人感覺意猶未盡,舍不得將書合上。

      哈羅德,87天,627里。一個人的朝圣。表面看來,哈羅德是為了拯救舊日的朋友奎妮而走這條路的,而事實上,作者想要表達的意思絕非如此單一。這條路漫長、曲折,正適合用來回憶一生。八十多個日夜,風里雨里,一路上,他所有的回憶、思考、認識、懺悔、解脫以及救贖,到最后都畫上了完美的句點,這些是他朝圣的全部意義。

      這些天,一路走來,當他身心遭受不同的考驗與折磨,當他的靈魂反反復復地在各種回憶中滌蕩與徘徊,當他得到路人的稱贊與認可,當他受到朝圣者們的追捧與拋棄,整個過程,他似乎慢慢想通了許多事情。最終,他原諒了自己,從所有的事情上原諒、解脫了自己。他終于知道,有些東西真的不是自己所能左右,即便當時他不曾施與行動。

      正如莫琳所說,他做的已經(jīng)夠多。他的朝圣,給奎妮以希望,使她最后走得安詳。雖然,他步行到這的目的就是為了向她說聲謝謝,而最終,當他看到她不忍直視的現(xiàn)狀,并沒有說的出口。雖然,當他終于站在奎妮的床前,她沒有回應他一句話,對于他的所有行動與話語,她幾乎無法做出哪怕是微乎其微的表示,但,最后,她終究還是看見了他,并且回應了他。

      而哈羅德對奎妮是怎樣的感情,這個懸念似乎貫穿整個故事,但是,隨著情節(jié)的一點點鋪展開來,我們發(fā)現(xiàn),事實上,并不是路人所想的,他們之間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段羅曼史。莫琳曾經(jīng)擔心過的事情,其實并不曾發(fā)生。即便她固執(zhí)地將奎妮當年在走之前,曾來和哈羅德道別這件事對丈夫瞞了這么多年。

      所以,從哈羅德的角度來說,這看似充滿浪漫感情色彩的長途跋涉是一趟單純的拯救昔日朋友的旅程。

      然而,對于奎妮而言呢,我想,一直以來,她是愛著哈羅德的吧?

      那么,如此,在她生命的最后,能握到自己傾心多年的、心中的好男人的手,在生命垂危的時刻感受到他的存在,在生命消逝的瞬間帶著這個安慰離去,之于她孤獨落寞的一生,已是難得的完滿。因為,她走的時候,安詳?shù)孟駛€孩子。

      故事最后,哈羅德完成了對于朋友的贖罪。與此同時,媽媽的遺棄、爸爸的驅(qū)逐對他幼小的心靈曾造成的創(chuàng)傷,以及它們長久以來遺留在他漫長一生當中的陰霾,于此時此刻,隨著旅程的結(jié)束也慢慢愈合、漸漸消散。而對于妻子愧疚,還有他最最放不下的戴維的死,到最后,那種難言的無助和痛苦,在他的心底深處,在他們夫妻兩人緊緊相握的雙手中,似乎也漸漸消融了。是的,最后,他從所有的事情上,所有這些他以前似乎有意無意逃避著不曾認真去想,而實際上又無時無刻不在如影隨形地折磨著他的所有往事上,原諒了自己,解脫了自己。此時此刻,他整個身心得到了救贖。

      那么,哈羅德的這趟旅程,除了幫助了奎妮,拯救了自己,之于其他的人呢?對于他至關(guān)親近的莫琳來說,她雖然一直待在家里,卻也歷經(jīng)了一次心靈上的朝圣。這個過程當中,她發(fā)覺自己錯怪丈夫太多。她把戴維的死歸罪丈夫一人,一直以來,她都用無言的沉默來懲罰他對孩子關(guān)心太少。在她的印象里,哈羅德沒有參與戴維的成長。而恰恰是在這些他不在的日子里,她從戴維小時候剛剛學會站立的一張照片中,發(fā)現(xiàn)處在背景之外的哈羅德的一只手。她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只手的主人,正在畫面之外保護著兒子。人就是這樣,特別是常年累月生活在一起的人們,雖然在日復一日的柴米油鹽中積攢下太多的埋怨與怪罪,但,往往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便足以消釋常年的積怨和不滿。

      除此之外,我特別想說的還有,這個故事對于不同的讀者所帶來的影響。生活中,每個人都有困擾和煩憂,但大家在生活的摸爬滾打中習慣了將這些東西深藏心底,然后不露聲色地瀟灑過活。而,有些痛點,任它有多頑固,多揪心,即便是面對最親近的人,我們也無法敞開心扉,甚至是對自己都是有意無意逃避著的,就像哈羅德。

      或者,我們經(jīng)常會不由自主的對生活感到迷茫,有時也懊惱地埋怨自己的平庸或碌碌無為,在人生中的岔道口、眾多選擇面前舉棋不定,或者一路走來又后悔了當初的決定,諸如種種。

      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就和哈羅德一樣,來一場朝圣吧。心靈的朝圣。當你真正地把那些自以為過不去的坎、無法挽回的過錯;或者是說不出口的對于某個人的感激或虧欠;迷茫、無助,向朋友、向家人,哪怕是向自己坦誠揭開,你就會獲得和哈羅德一樣的好運。發(fā)現(xiàn)那些長久地困擾人心的事情,其實遠沒有想象的那樣難纏,差的只是一次自我心靈的透徹剖析,或者是對自我的認可與接納。

      那么,我是誰?答案就擺在你的面前。

      感謝蕾秋·喬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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