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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犯的兒子”，他背這個稱呼背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呂飛五歲的時候，他的父親被警察帶走了，之后他就成了人們口中的“殺人犯的兒子”。

如今二十年過去，父親的冤案終于平反昭雪。今天是父親回來的日子。他們家擠滿了人，遠遠近近的親戚，平時對他們好、對他們不好的街坊鄰居們都來了。

破破舊舊的小院打掃一新，奶奶被眾人圍著，叔叔在招呼男客，準備放鞭炮，姑姑在廚房里慌慌亂亂地忙著，不時地往外看一眼。

呂飛見人多，就想往外走。三三五五的人在院子里站著。走到門口的時候，就聽到村里的兩個女人在咬著耳朵聊天。一個說：“聽說有五百萬的賠償，這下可要翻身了。”

那個說：“五百萬好是好，要是讓你監(jiān)獄里呆二十年，給你五百萬，你要不要？”

“那我可……”，話說到一半，那人抬頭看見呂飛，就使眼色別人說了，還熱情地沖呂飛打招呼：

“孩子高興吧，你爹要回來了，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還記得你四歲那年嘛，我給過你一把杏，你笑得跟小花貓似的?！?/p>

那一個說：“是呀，我們總說你奶奶帶著你不容易。二十年哪，當年的小孩子都長成大小伙子了。跟我們那口子說起來，經(jīng)常替你們家發(fā)愁哇。”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說起來沒完沒了，呂飛努力把嘴角向上擠一擠，敷衍了幾句就出來了。

他清清楚楚的記得，自己小時候跟其中一家的孩子玩兒，這個人當著他的面罵孩子說：“你不要跟他玩，他爸爸是殺人犯，你不要被他帶壞了?！?/p>

另一個則是屢次在奶奶面前秀優(yōu)越感。這些他都記得。

呂飛再往外走，看到七十來歲的張阿婆顫巍巍的走過來，呂飛馬上迎上去。張阿婆比他矮半個頭，一邊拍著他的胳膊，一邊仰頭說：“小飛……好事啊……好事?！?/p>

呂飛眼角一濕，終于還是忍住了。他把張阿婆送去院子里找奶奶，然后就自己出來到旁邊老宅里，老宅的房已經(jīng)塌的只剩一面后墻了。

呂飛知道，張阿婆雖然不善于說話，可從小她就對他好。別人眼里的歧視他太能感覺到了，可張阿婆這里就沒有，甚至在別人陰陽怪氣的時候，還會替他們說話。

呂飛確信自己有著極強、極敏感的感知人心的能力。誰好，誰壞，他在心里都有著極其精細的記錄。

小時候他都是用好壞來區(qū)分，因為他從小就是在歧視中長大的，所以他很能分清這些人哪個是真的關(guān)切，哪個是雖然說著關(guān)切的話，可眼神里還有別的東西。

今天碰到的人，他都能立馬在心里打出一個分數(shù)來。

不過近幾年他也漸漸明白，人不是只有簡單的好壞，比如說過他們家壞話的人，也偶爾會幫著他們家。于是他就調(diào)整自己，就在他心里的賬本里加加減減，算出這個人的分數(shù)來。

沒辦法，從小受慣了歧視眼神的他，很知道怎么用極其精細的尺子去丈量這世間少有的可憐的溫暖。

父親，那個別人口中的他的父親要回來了?？墒菂物w五歲之后就沒見過他，雖然有兩次有機會去探視，可是他都沒去。他只在大人的談話里聽說過他。

那個人對他來說是陌生的，因為在他的成長中，那個人一直是缺席的。

他恨自己的父親，恨他跟別人的父親不一樣，恨他讓自己從小受了這么多的委屈和歧視，恨自己人生那么多的可能性都完完全全被堵死了。

他很多次都在夢里夢到，自己的一輩子就要像父親那樣度過，那是他揮之不去的噩夢。

他甚至期待這輩子只是一場夢，夢醒之后他還可以投生到一個好人家，再重新開始，重新開始多好。

可是另一方面，那個父親的形象也是最親切的。他在心里勾畫了無數(shù)次父親的形象，那都是按照二十多年前的那張老照片想象的，那是最慈愛、最護著他的父親。

這種又愛又恨的感覺一直在折磨著他。

當然還有人們口中的那幾百萬，據(jù)說國家有好幾百萬的賠償。

那他們的生活是不是可以改變了，長久以來的霉運是不是可以一掃而空了，他們這個家是不是可以從此翻身了。有錢總歸是好的。

正這么想著，忽然聽到有人喊自己，然后是一陣噼里啪啦放鞭炮的聲音，然后是一陣沉默，然后是一陣哭聲，再然后是一陣歡呼聲。那個人來了。

那邊院子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媒體，還有那么多手機在錄像。這個時候該怎么說，該怎么表現(xiàn)，他不知道。

今天要是沒有媒體就好了，要是沒有那么多人就好了?？墒菦]有辦法，那個院子喧囂熱鬧的一切，他必須要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