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獨坐，草坪里秋蟲的鳴聲或明亮，或低沉，或柔婉，或剛健，或隱約，或清晰,好一闕清新古雅的宋元曲令。
秋風里鳴叫的草蟲，濡染了詩人對故鄉(xiāng)的思念，讀來引人共鳴。兒時那些熟悉的草蟲，什么“草上飛”、“馱錢驢”、“蹬倒山”、“彈兒”、“怪子”“油罐兒”等，我已無法一一分辨；“唧唧”、“嘶嘶”、“沙沙”、“嗤嗤”、“啾啾”、“吱吱”的聲音傳來，我也無法分清是哪一種草蟲的聲響。一些草蟲的聲音，我已無法用象聲詞來模擬，而已經(jīng)模擬的那些聲音，大概也不夠準確。 燈下翻閱清代小說《豆棚閑話》：
這話激活了我的童年生活見聞：豆架瓜棚，蟬噪蟲鳴，避暑閑話，是鄉(xiāng)村里最尋常的物事。《豆棚閑話》的作者還引用同鄉(xiāng)詩人高菊潭的《豆棚吟》詩：
這一詩一文似一片飄來的彩云，送我去拾那豆架瓜棚下的童年夢。 ▲齊白石 畫
元好問的《秋懷》寫秋蟲吟唱，是思鄉(xiāng)和懷親的情感表達。燈下讀詩，鄉(xiāng)韻鄉(xiāng)愁時時浮現(xiàn)心頭。童年那些與秋蟲鳴叫的趣事，便浮現(xiàn)在眼前。 夏末秋初的夜晚與二爺爺看瓜，躺在瓜棚里，二爺爺搖動著蒲葵扇談古說今。月光朦朧，熏蚊子的艾草繩青煙裊裊、明明滅滅，螢火蟲時不時飛進瓜棚閃閃爍爍。香瓜、甜瓜、面瓜、脆瓜的清香彌漫在天地間，瓜地里那天籟般的草蟲鳴聲，如露珠一般清亮。
詩寫眼前景，月下清風，陣陣蟲鳴聲此起彼伏，相互唱和。側(cè)耳靜聽：先是一只、兩只、三五只，試探似地輕吟低唱，很快，無數(shù)只秋蟲跟了上來，它們在或高或低，或遠或近的地方，振翅磨鞘，時停時續(xù)，時高時低，抑揚頓挫，唱唱停停，停停唱唱，平平仄仄，仄仄平平，蘊藏著絲絲縷縷深遠的古意…… ▲齊白石 絲瓜蟈蟈 小學的語文老師是位老先生，喜歡養(yǎng)蟈蟈。他在那間辦公室兼宿舍的茅草屋前，用竹竿搭了個豆棚，豆角藤蔓順著桿子，一個勁地往上爬，用不了幾天，就是一架新綠了。傍晚，老師時常在蟲鳴聲聲的豆棚下給我們講故事。“豇豆，又名角豆、豆角、長豆角、飯豆等，‘此豆可菜、可果、可谷，備用最好，乃豆中之上品?！菇裉幪幱兄?，人家田園多種之，就地拖秧而生，亦延籬落’?！崩蠋熞髟佭@段古文時搖頭晃腦的樣子十分搞笑，所以至今還記得。 豆棚上淡紫的花兒，小小巧巧地支蓬著，跟蝴蝶兒似的，淡淡的香氣招引來真的蝴蝶兒蜜蜂兒在花上蹁躚起舞、追逐嬉戲?！凹僮髡鏁r真亦假”，你一時竟分辨不出，哪一只蝴蝶會悄悄飛走，哪一只會長久地長在豆蔓上，“蝶來風有致，人去月無聊”（清代詩人趙仁叔佚詩句）。這饒有情致的美景，著實養(yǎng)眼。 豆棚架上，高粱秸稈篾子編織的籠子里幾只蟈蟈 “嚯嚯，嚯嚯，嚯嚯”，歌聲嘹亮，高亢動聽，連蝴蝶蜜蜂兒都聽得呆了，“駐足”不飛了?！?/span>蜻蜓低傍豆花飛，絡緯無聲抱竹枝”（宋·釋道璨《題水墨草蟲》）。豆棚上的秋蟲和著蟈蟈賣力地嘶鳴，窸窸窣窣的鳴叫，灌滿耳朵，分不清到底是蜜蜂、蟋蟀、螞蚱、還是紡織娘。秋蟲們在豆架里演奏著一曲如吟如訴的交響樂。 ▲齊白石 絲瓜螞蚱 印象最深的是一次豆棚上飛來一大一小形狀相似、個頭相差很大的兩只草綠色螞蚱。 老師問我們認識這種螞蚱嗎？我們當然認識：大的叫“草落婆”，小的飛起來能發(fā)出“呱嗒、呱嗒”的聲音，叫“呱噠板子”。 老師又問：“這兩只螞蚱哪只是公的，哪只是母的？”我們異口同聲回答：“大的是公的，小的是母的！” 老師卻說“這種螞蚱小的是公，大的是母。”老師還說這種螞蚱昆蟲學上的名稱叫“中華劍角蝗”，也可以叫它“蚱蜢”；像兩條后腿長鋸齒特別有蹬力的“蹬倒山”才叫“螞蚱”。我們知道了“螞蚱”與“蚱蜢”是有區(qū)別的，草蟲竟然也有“小名”和“學名”。 南宋時的張良臣《曉行》詩云：
我很喜歡這首詩，豆花深處的草蟲聲，更接近我童年的生活經(jīng)驗。夏末秋初，傍晚微涼，豆架瓜棚深處的草蟲之聲，是對我們艱澀童年生活的一種安慰與陪伴。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草蟲喓喓在鳴叫，那蚱蜢在蹦蹦跳跳，憂愁又焦躁，久未見到心上人，心中憂愁不安寧。這激起女子思念丈夫的《詩經(jīng)·草蟲》詩句，開了秋蟲思秋懷人之濫觴。“切切秋蟲萬古情”（元好問《論詩三十首·十六》）。霜晨月夜，四壁蟲聲。古人把情感與秋蟲的呢喃聯(lián)系在一起，便有了動人心扉的詩篇。這也難怪歐陽修在《秋聲賦》的結(jié)尾，寫上一句，“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予之嘆息”；來渲染秋之氣氛。、 ▲齊白石 《豆棚人家》局部
唐代詩人張仲素在《秋夜曲》里，寫邊關(guān)征夫離人彼此思念離別的苦痛之情：女子在月夜通宵聽著滴漏和蟲鳴、看著天空中時時露出的月亮，想到丈夫在外沒有寒衣而求告上天不要降霜，表現(xiàn)出她對丈夫深深的思念。
秦觀在《菩薩蠻》中用秋蟲的哭泣聲，濃墨重彩渲染秋夜孤寂的氛圍，突出女主人公的孤寂，凄涼不堪的心情。
月華如水，秋風晚露。凝視一位喜歡丹青的朋友送我的那幅臨摹古畫《秋艇載詩》。秋高氣爽，泛舟湖上，詩人吟唱，草蟲鳴啼，詩人與草蟲在相互唱和，難怪畫上題詩：“一路長吟與誰和，豆花村里草蟲啼”。畫與詩句頗有意境。
白露季節(jié)的夜，靜靜的，仰看寥廓天宇，月色空明，星斗闌干，俯察大地，一片靜謐；倚窗聆聽，那時而低沉婉轉(zhuǎn)，時而纏綿幽怨，時而高亢清越，時而嘹亮熱切的蟲鳴聲，遠遠近近、徐徐疾疾，如云似霧，生動飄逸；猶如一張古琴在彈奏著曼妙迴遠，悠揚動聽的秋韻曲。 “竹深樹密蟲鳴處，時有微涼不是風”（楊萬里《夏夜追涼》）。秋蟲唧唧，竹林婆娑，我靜靜地諦聽著，童年時豆架瓜棚下那聲聲蟲鳴，像清泉般汩汩地流進了我的心田…… -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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