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再無二舅

作者丨王小紅   圖片丨網(wǎng)絡

二舅是娘同母異父的弟弟，在娘五歲時，姥娘嫌棄姥爺又窮又瞎改了嫁，之后生下了三男一女，他排行老二。據(jù)說二舅生下來時白凈凈、胖乎乎的，很是可愛?？稍旎耍蠹s五六歲時他卻無緣由地變成了瘸子?，F(xiàn)在看來罪魁禍首應該是脊髓灰質(zhì)炎，可那時的醫(yī)療條件且不說，單是姥娘家這村里屈指一數(shù)的貧困戶，治療只能是妄談。本已不幸，可更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隨著年齡的增長，二舅的相貌愈發(fā)丑陋起來，一種瘆人的疙瘩遍布全身，嘴角開始歪斜，還是個結巴。后來看到電影《巴黎圣母院》時，我驚呆了。二舅簡直就是男主角加西莫多的翻版，如若二舅還活著，一定是絕佳的演員人選。魯迅先生說過，小說塑造人物是“雜取種種人，合成一個”，二舅卻是雜取種種不幸，合于一身。每每二舅蹣跚著向我走來時，兒時記憶中總把他想象成一只咧著大嘴“咕呱”亂叫的可憐的癩蛤蟆。

姥娘是個病病殃殃的小腳女人，每次去她家，總是這樣一幅場景：昏暗的房間內(nèi)，，氤氳著劣質(zhì)煙草的味道，姥娘無力地斜倚在炕上，一手打著吊瓶，一手拇指與食指夾著支用報紙卷的煙，茫然地望著門外，間或發(fā)出輕微的呻吟或劇烈的咳嗽。自然，即使我家和姥娘家只有五里遠的距離，這樣的身子骨也是不方便的。二舅毅然決然地成了姥娘忠實的御手兼保鏢。車里早已鋪好了稻草和被褥，姥娘只需躺在二舅的地排車上，就可以優(yōu)哉游哉地住閨女家了。

“二舅來了！”二舅的到來讓“人來瘋”的我一陣狂喜。地排車是用驢子拉的，完成它的運輸任務后，就被二舅拴在我家的老榆樹下歇息。吃罷午飯，大人們在屋里敘舊，我則腳底抹油，從他們眼皮子底下開溜，躡手躡腳地解開韁繩，準備實現(xiàn)我的英雄夢想——騎驢。堂吉訶德的偉大騎士生涯也是從騎驢開始的，所謂英雄所見略同。七歲的我是個十足的“假小子”，瘋長在村里，上墻爬屋無所不能?！昂皿H，讓我騎騎吧！”我摸著驢腦袋懇求。它躲閃似地把腦袋側(cè)向一邊，耳朵轉(zhuǎn)動了一下，可不挪步?！拔揖筒恍胖尾涣四?，我家的大黑狗我都騎過！”我恨恨地想。那時的我，個頭很矮，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蹭上驢背。“走——！”可驢蹄子像是釘了釘子，紋絲不動。我氣急敗壞，揚起右手，一巴掌下去，狠狠打在驢屁股上。驢子觸電般抖動了一下，繼而沖出院門，跳將著小跑起來。此刻我再也瀟灑不起來了，驢背是如此滑膩，如此顛簸，我的手在空中亂舞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支點，騎大狗時雙腳可以在地上“剎車”，可現(xiàn)在腳也是懸空的，隨時都有滑下來的危險，真正體驗了一把“手足無措”！我索性趴在驢背上，抱緊驢脖子，連哭帶叫：“二舅噯——二舅噯——”說時遲，那時快，二舅瞬間變得靈敏起來，幾個變形的箭步?jīng)_上來，拉住韁繩，大喊一聲“吁——！”那驢子果真順從地停了下來，若無其事般看著主人。一場悲劇總算避免了，我想當時我一定狼狽極了?？啥穗m然總被人嘲笑，卻沒有笑話我，只是歪著嘴，關切地問我：“沒……沒事吧？！”他決意牽著驢子，讓我坐在上面走一遭。我挺直了腰板，像個英雄，可此刻真正的英雄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去，陽光下他奇特的身影逐漸高大起來！

我照例會隨著二舅回姥娘家的。在外面野慣了，不到娘滿大街喊我回家吃飯，我是一定繼續(xù)滿世界亂轉(zhuǎn)悠的。逢年過節(jié)，父親騎自行車到親戚家串門，哥哥姐姐不愿去，我卻求之不得，樂此不疲。姥娘家雖說缺衣少食，可畢竟我也算個小客人，每次姥娘都會拖著病怏怏的身子，顫顫巍巍地取下掛在房梁上的柳條筐，里面盡是些生了蛾子的桃酥抑或干硬如石的老油條。不過那個年代，這些對于我也都是無法抵御的誘惑。

套車，起駕！腿腳不靈便的丑八怪二舅利落自然地完成了這一切?！暗脙骸{……駕——！”這頭驢子和二舅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和著二舅口令或快或慢地前行。二舅不坐車，許是心疼他的驢友吧，一起一伏地與驢子并肩走著。我享受到了和姥娘同樣的待遇，躺在地排車里，就這樣，我，姥娘，二舅，驢子，行進在鄉(xiāng)間崎嶇的小路上。車子行經(jīng)處，不知名的小樹快速向后躲閃開來，一路揚起些黃土塵埃，伴著二舅“得兒——駕！”“吁——”的口令，很有些行進的動感。肥碩的公雞只顧低頭覓食，車子到時，猝不及防，撲棱著翅膀騰空而起，瞬間完成了陣地大挪移，喉嚨里發(fā)出“咕……咕咕咕——”的聲音，驚魂未定地埋怨著。黃狗和黑狗們卻呼朋喚友，三五成群，輕盈而穩(wěn)健地在大街上巡行，見到我們的車子，例行公事地注視了很久，“汪汪”幾聲，齜牙咧嘴，擺出一副威嚴的姿態(tài)，我們?nèi)硕?，它們倒也知趣地不敢狂吠。抬眼望去，天空碧藍，白云幾朵。這朵像娘紡線用的棉花團，那朵兒像極了小鳳姐姐家墻上貼畫上的白馬，正緩步向我走來，可是有了騎驢不成功的經(jīng)歷，我有點兒害怕騎馬了……“哎——我家閨女也想坐坐你們的地排車呢！”一個騎自行車的中年婦女扯著嗓子喊，她是開玩笑的。在她身后，是一個穿粉色衣服的俊俏女孩，和我年齡相仿，正不無羨慕地盯著我看。我有點兒羞澀了，竟至于有些激動而兩頰緋紅。姥娘坐起來，笑著說：“俺外甥閨女叫小紅，恁閨女要是叫小綠，就叫她上來！““哈哈哈——”中年婦女笑起來，按了了幾下自行車鈴鐺，算是向我們打了招呼走遠了……二舅仿佛也受到了感染，憨憨地笑著，“駕——，駕——”驢子歡快地奔跑起來，二舅緊緊跟著，身體在有節(jié)奏地快速起伏，鄉(xiāng)間小路上灑下一陣歡笑……

三兄弟中小舅最能調(diào)皮搗蛋，不過他總能給兒時我?guī)硇纷?。一天，我閑來無事，不經(jīng)意間打開了姥娘家西屋的一個抽屜，竟然……竟然有一只綠鸚鵡！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讓我欣喜萬分，它通身綠綢緞似的羽毛，如此光潔，妖艷無比，橘色的彎鉤小嘴，時不時敏捷地在抽屜地板上磨來磨去。偶爾會歪著小腦袋，瞪著小黑豆眼睛打量著我，眼神里充滿疑惑。不用擔心它飛走，小舅早已在它的腳上栓了細繩，系在抽屜的把手上，量它插翅也難飛。終于有事可做了，我忙不迭地向姥娘那昏暗的屋子跑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干癟的米袋中抓了把小米。剛要喂這個小家伙，只聽“呔！干啥??！”一聲大吼，如晴天霹靂從天而降。是繼姥爺，他穿著件皺巴巴的補丁上衣，腰里胡亂地扎著根麻繩，兇神惡煞般地立在我身后，眼中盡是憤怒。我對他厭惡至極，但不可否認，這一刻我很懼怕他，只得乖乖地交出了那一把少的可憐的小米。突然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突然很想家，很想娘！眼睛模糊了，心里委屈了，淚水涌出了……“紅……紅噯，給——”緊攥的拳頭松開，一把金燦燦的小米呈現(xiàn)在掌心！是二舅！他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歪著嘴笑了，目光溫和，面孔不再猙獰。

“我……我上……上班了！”初中時去姥娘家，二舅滿臉幸福地報告了這個消息。貌似殘疾人可以免些稅，于是二舅被村里一家汽水廠招了去。說完，二舅轉(zhuǎn)身走了，等到他再回來時，手里，懷里滿是汽水，我數(shù)了數(shù)，有八瓶，他三步并作兩步地起伏地遞到我面前。汽水是他們自己廠生產(chǎn)的，放到現(xiàn)在，打死我也不喝，估計是顏料對涼水的貨色，可那個80年代是極為流行的，對我而言也是極奢侈的（那是的冰棍一毛錢一根，我總是買那些快化的，一分錢一根）。透明玻璃瓶上貼著“橘子汽水”樣標簽，尤其那幾個鮮嫩欲滴的桔子誘人不淺。桔子汁呈現(xiàn)出鮮亮的顏色，入口甘甜，只是喝多了連舌頭都會染成桔色。我是不怕的，當我“咕咚”牛飲時，二舅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樂滋滋地歪斜著嘴，很有成就感的樣子。二舅是用他微薄的收入為我買來的汽水，我打心眼里感激他。

四十二歲那年，二舅得了不治之癥，病入膏肓。我去看望他時他已身體萎縮變形，只有幾歲小兒那么長，一顆碩大的腦袋極不協(xié)調(diào)地頂在脖頸上。頭發(fā)卻很濃密，根根倔強地直立，讓我不由想起“怒發(fā)沖冠”，但二舅很少發(fā)怒，也怒不起來了，此刻的他正躺在一張破門板上，奄奄一息。少有人來看他，見到我，他很艱難地從牙縫里擠出“來……來了”幾個字，又疲憊地閉上眼睛。

加西莫多雖奇丑無比，卻有心儀的愛人，最終也和他的吉普賽女郎長眠一處，可二舅卻一輩子沒結過婚，沒碰過女人。對于一個丑陋，有殘疾的人而言，找個女人無異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所以二舅至死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伤吘故莻€人，是個有血有肉的男人，聽小姨說他臨終前做了一個夢，夢見鄰村一個女子跟他見面，想和他結婚。家人們?nèi)ゴ蚵犨@個村子有沒有死去的年輕女子，想給他配門陰親，可終竟沒有消息。這自然只是一個夢，也許永遠是個夢。送喪那天，我在外地上大學，沒有趕回來，只是聽說人少的可憐。二舅就這樣走了，帶著些許遺憾，帶著對“吉普賽女郎”的期待，孤寂地離開。  

我時時想起二舅，想起他起伏的步態(tài)，想起他并不猙獰的笑……

世間再無二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