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家,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爺爺。毫無疑問,小京的謊言被戳穿了。 羞愧和委屈,瞬間化作眼淚,——卻被小京咬牙含在了眼圈里。爺爺什么都沒說,把丟在門外的扁擔麻繩和野果子送進倉房里。媽媽慌慌張張跑過來,撫著小京的頭上下左右看了半天,才輕噓了一口氣。 北屋的門開著。小京看到三雙變得陌生了的眼睛不錯眼珠地瞪著他。媽媽從后面輕輕板住小京的肩膀,仿佛怕他隨時抽身跑掉似地一步一步地推著他進了門。小京轉(zhuǎn)過身,這才發(fā)現(xiàn)爸爸坐在窗下那張長腿寫字桌旁的木椅上。 盡管椅背緊緊依靠光禿禿的窗臺,爸爸一動,那木椅子還是會發(fā)出吱吱聲??吹叫【┻M來,爸爸平日里總是微微瞇起的眼睛,突然睜大了,像是驚訝,又像是自責似地說: “多久沒見你?你都長這么高啦——” 多久?小京也記不清。爸爸平日早出晚歸,很難見得到。直到叫了一聲“爸爸”,他才覺著眼淚從眼眶里流下來。 “你為什么哭了?”爸爸奇怪地問。 “我不知道。”小京很想不讓眼淚流下來,可是沒用。 “弟弟妹妹都看著你呢。既然不知道為什么哭,就不要哭了?!?/p> “是?!毙【┐饝宦?。占了大半個房間的木床緊靠西墻,此時小剛小雷和小琳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床上,那陌生的眼睛越加惶惑不安。媽媽和爺爺,坐在寫字桌對面小琳的床沿兒上,也是滿臉疑惑地注視著他。而他卻站在一家人的中間。 這是家里破天荒的第一次家庭會議。說是“家庭會議”,大概只是爸爸的想法,但小京后來回憶起這件事,發(fā)覺自己愚蠢至極!如果這時候自己稍微退縮一點、甚至委曲求全,家庭會議就不會不歡而散。 “好玩嗎?你雖然長成了大孩子,但你不該給弟弟妹妹做了壞榜樣!”爸爸開始嚴肅起來。小京懂得爸爸批評的是什么,他本想主動承認錯誤;可爸爸為什么說自己是為了玩才去的十三里呢? “為了玩才撒謊的嗎?!”爸爸的聲音突然變高,臉上帶著怒氣??粗职稚鷼獾臉幼?,不知為什么小京想起了爸爸掀翻飯桌那件事,——他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其它各方面都很好,——我問過梁校長;你很愛弟弟妹妹,也很愛家、愛勞動,——我問過你媽媽。這些我都知道。但是,你不該撒謊!這會毀了你的!你懂嗎?”爸爸痛心地瞪著小京說。 “爸爸,我知道錯了。我不該撒謊?!毙【┹p輕抽了一下鼻子,把鼻子里討厭的眼淚咽到肚里,又轉(zhuǎn)過臉對弟弟妹妹說:“撒謊可恥。你們千萬不要這樣做。哥哥保證,以后絕不說謊。再說謊,我愿意接受任何懲罰。” “這次也要懲罰。”爸爸對媽媽說,“你到夜校圖書室找?guī)妆尽?span style="color:#003300">愛撒謊的孩子被狼吃掉’一類的書。讓他都背下來給我聽。” “這些故事連小琳都記住了,”媽媽低聲提醒爸爸說。 爸爸微微一怔,但接著又氣哼哼地說:“小琳都記住了,他當哥哥的不害臊嗎?這次一定要他記住,撒謊是要付出代價的!” 爺爺說:“把小京交給我吧。我得問問他,為什么撒謊說去爺爺那兒了?” 爸爸沉吟一下,說,那就問問吧。但爸爸并未就此放過小京:“小京,你必須認真找出問題的根源。你爺爺后天就回老家了。在這之前,你要寫出深刻的檢查。讓爺爺教你怎么寫?!?/p> 爸爸為什么要讓爺爺教他寫檢查?爺爺怎么突然要回老家?不過這個疑問暫時被小京拋在了一邊。小京急切要為自己申辯,——這對他太重要了。如果現(xiàn)在不申辯,那么,他寫的檢查就不會是真的。爸爸批評教育人可比張敬老師嚴厲多了,張老師至少還能給犯錯誤的同學申辯的機會呢。 “我一定按爸爸的要求寫出深刻檢查??墒恰职?,我還有話說。爸爸,我去十三里,不是玩。我是去找小光啊!”他稍微提高了聲音說。 這句話,讓屋里一下子炸開了鍋。童言無忌的小剛小雷,一個問,小光在哪兒呀?一個喊,想小光啦!小琳干脆咧開嘴哭了起來。媽媽抱起小琳,直愣愣地瞪著眼睛問小京:找小光?你不知道這有多危險嗎?! 爺爺皺了一下灰白眉毛,又輕嘆一聲。 只有爸爸拍案而起:“太荒唐啦。小光是被敵人掠走的,背后的問題很多。你們怎么這么莽撞?萬一再出現(xiàn)新的問題怎么辦?” 顯然爸爸認為這種“荒唐而又莽撞”的事情絕非小京一人所為。 “你說這些,孩子聽不懂。”媽媽把小琳放到床上,轉(zhuǎn)過身對爸爸說,“小京去十三里,我和父親(父親是梁素汶對小京爺爺的尊稱;有時候也叫爸爸)都不知道。小京撒謊不對,怎么批評都行???span style="color:#003300">你不要說那些孩子們聽不懂的話。這次是我沒想到小京會去那個鬼地方。要怪,你就怪我!” “孩子聽不懂的話,你讓我怎么說?唉……,算了,算啦。就當我是說給你聽的?!卑职?span style="color:green">煩躁地瞪了媽媽一眼說,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重又坐回椅子里。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爸爸很煩躁很莫名其妙地說了“孩子聽不懂的話”,而且懷疑找小光絕非小京一人所為。這很反常,但也分明預示著事態(tài)的嚴重。可孩子就是孩子,再聰明的孩子理解能力也是有限度的,更何況小京一心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爸爸。 在木椅子一陣“吱吱”呻吟聲中小京繼續(xù)申辯說: “爸爸,找小光是我的主意。三角眼窮兇極惡,可我們少先隊員不怕。我就是想知道,小光在不在十三里?或者說,三角眼在不在十三里?” “我說你長大了,你就真以為自己長大啦?”爸爸秀氣的眼睛里明顯流露出惋惜和失望?!靶【?span style="color:#003300">同學,你是少先隊中隊長,你知道學生守則第一條是什么嗎?你做到了嗎?” “我做到了。爸爸,我找到了小光……” “你做到了?你那是逞能!窮兇極惡的敵人不是你能抓到的……”說到這,爸爸忽然醒悟過來,吃驚地問: “你說什么?找到了小光?!” “找到了小光放風箏的線軸?!毙【┱f著從衣兜里掏出那個被手磨得油光锃亮的木頭棍兒。 爺爺仔細看著木棍上帶孔的銅箍和灰黑色的細線,說:“是我給小光做的。小京,你是怎么找到的?你進了巖洞??。?!” “爺爺……”小京一時語塞。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爺爺?shù)膯栐?。有很多事情?span style="color:#003300">不能說的,因為他和宋玉做了約定。 “真是小光的呀……”媽媽一把從爺爺手里奪過風箏線軸,緊緊貼在胸口,像是抱住了小光,任憑淚水一滴滴地落到手腕上。 小剛小雷跳下床伸出小手要媽媽給他倆看。小光的風箏線軸也是他們的玩具,線軸就像黃毛炫耀的帶哨聲的冰猴(兒童冰上的玩具陀螺——帶哨聲的尤其稀罕,那時候只有往來于各大城市的銷售科鄭元科長能買得到)一樣,讓他倆羨慕,以至于都忘了現(xiàn)在家里的氣氛。 也許家庭會議從這時候起,氣氛就變得有些“怪異”了。這不僅僅因為爸爸很煩躁很莫名其妙地說了“孩子聽不懂的話”,就連爺爺也說了小京從未聽過的批評爸爸的話。 爸爸大意是說:小光這件事,不是我們一家人的事,是全體石圖人的事,是整個工人階級的事。石圖是邊陲小鎮(zhèn),肅清殘余敵人和改造壞人的任務更加艱巨復雜,眼下大家都在積極參加“純潔隊伍”運動,我們的一言一行,都得先想想,是不是滿足了黨和群眾的要求。——金廠長說,這就是階級斗爭!我們絕不可以節(jié)外生枝給階級斗爭添亂。爸爸是能把“苛刻”和“矯枉過正”這兩種要求同時用在自己身上的“三個布爾什維克”之一。一個新的政治語言“階級斗爭”,從爸爸嘴里說出來誰都不奇怪。奇怪的是,爸爸竟然認為爺爺在這場“純潔隊伍”的群眾運動中當了絆腳石?!?span style="color:#003300">您老還沒丟掉自以為是的壞習慣。 鎮(zhèn)上,大家都叫你‘鐘老爺子’,這是好事嗎?不是您老的口碑有多好威信有多高,那是人家故意捧您。您老忘了,我們是干部家庭,多少雙眼睛看著我們。您老不該想捕魚就捕魚,想給家里做什么就做什么。這能不影響工作嗎?群眾能沒有意見嗎?再說,群眾對您老的意見您都認真想過嗎?我說的是對組織的忠誠!如果不忠誠,就是絆腳石?!卑职滞葱募彩椎卣f。 從爸爸說“群眾運動”、說“階級斗爭”開始,直到說“對組織忠誠”,這都是小京沒聽過的話、聽不懂的話,甚至覺得是很嚴重的話。爸爸是不是氣糊涂了?!難道因為這個家是“干部家庭”爸爸才這樣說的嗎?在爸爸的眼里,爺爺怎么會是那樣自以為是的人呢?! 而爺爺對爸爸說:“鐘森,這兩年你變了。變得家里人都怕你了。你要進步,我們都支持你??赡?span style="color:#003300">不能看不到別人也在進步啊——!” 那一瞬間,小京想到了那個怪人的家書?!斑@是大自然的力量和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力量交集而生的結(jié)果,整個中國大地出現(xiàn)了震驚人類的群眾運動和階級斗爭,我驚奇于如此紛繁復雜而又氣勢磅礴的人類文化?!?span style="color:green">家書描述的是建國二十年后發(fā)生的某個大事件,這里面就寫了“群眾運動”和“階級斗爭”,雖然不懂,但從字里行間底確看到了大人們的世界像個萬花筒,那么新奇、令人充滿敬畏和震撼。家書里記述的百年大事件,都被怪人歸結(jié)為“人類文化”,小京因為不懂,所以把它比作“深藏在嘎呀河底的石頭”。而宋玉也像個大人一樣地說,必須努力讀書,才能消弭心里的疑惑;現(xiàn)在小京終于明白了爸爸和爺爺之間發(fā)生了什么,——盡管他還是說不清到底爸爸和爺爺誰對誰錯。 平心而論,此時小京的精神世界,簡單得美麗、稚嫩得可愛,美麗稚嫩得不容星點褻瀆。所以我們有必要客觀真實地還原那些影響小京一生的重要時刻的情景,——因為那是時代的印記。 2 小京記不起爸爸什么時候走的。那時候爺爺拿著工具修起了木椅子。小琳一直抱怨椅子總是吱吱響,像老鼠叫,讓她害怕,不敢睡覺。媽媽紅著眼圈在旁邊用手捧著釘子、木片之類的東西。爺爺只顧悶頭干活不說話。 看爺爺修好了椅子,小京說:“爺爺教我寫檢查吧。爸爸說撒謊是要付出代價的。我愿意付出這個代價?!?/p> “爺爺經(jīng)常寫檢查,爺爺會寫,也能教你寫。你爸爸就是這個意思。可這一次,爺爺不能教你寫了?!?/p> 爺爺為什么這么說?小京張了張嘴,卻沒有問。媽媽說,爺爺做得對。檢查要自己寫。 爺爺問:“小京,爺爺不知道你為什么撒謊說‘去爺爺那兒’?你可以編出其它很多理由啊。是想到媽媽沒辦法核實你的理由,還是想到爺爺會幫你撒謊?” “都不是。我想都沒想就那樣跟媽媽說了。也許那是我唯一的理由……”小京難過地說。 爺爺撫著他的頭說:“這不是一個誠實的孩子該做的事情。你忘記爺爺提醒你的話了嗎?你得知道自己的缺點是什么——只有經(jīng)常這樣反躬自省,才能不斷地進步啊?!?/span> “爺爺,我記得。我一直都記得??墒沁@次,我實在太想找到小光了。”小京拉著爺爺?shù)氖终f,“爺爺,對不起!” “你能改正錯誤。爺爺相信你。沒什么對不起?!?/span> “爺爺,我是說,真的對不起。那兩件白背心……我不該……” 爺爺笑了,說,我知道你很難過。但你很像個男子漢。爺爺不怪你。爺爺高興! 宋玉就是這樣說的呀,——小京想到了宋玉說的那些話。爺爺?shù)状_沒有怪他,小京開心地朝爺爺笑了。 “爺爺?shù)米吡?。小京,你要聽媽媽的話,要幫媽媽照看好弟弟妹妹。啊?”爺爺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了。轉(zhuǎn)身的時候,小京看到爺爺灰白眉毛下的眼睛里好像噙著淚水,布滿皺紋的眼角也有些紅了,臉上的樣子帶著憂傷。 小京要送爺爺,被媽媽拉住了。媽媽搖了搖頭說:“你爸爸心里煩躁,剛才跟你發(fā)了脾氣,也跟爺爺說了過頭話。你爺爺現(xiàn)在需要安靜,因為爺爺要想很多事情。別去打擾爺爺了。” 爺爺那樣憂傷,小京心里很不好受?!盃敔斦娴囊?span style="color:#003300">回老家嗎?什么時候回來?爺爺為什么要想很多事情呢?”他問媽媽。 “爺爺回老家辦的是大事。咱家的大事。辦完了,就回來。”媽媽說。 是什么大事呢?小京想,既然媽媽不說,那就不該問,反正爺爺辦完事就回來,到時候爺爺一定會告訴他的。 “大哥,把小光的線軸給我吧。”這時候小雷從媽媽手里要過風箏線軸,又跟小京這樣說。 “為什么給你吶?這是大哥找到的呀!”小剛表示反對。 “我喜歡。小光說過風箏就是大哥。”小雷滿懷希望地說,“我要把風箏放得更高,讓小光能看到大哥?!?/p> 聽小雷這樣說,小京心里突然一熱,一下子抱起小雷說:“好,好,好。大哥給你。大哥把風箏修好,就能放得更高了。小光一定能看得到!” “不這樣抱來抱去的好不好?”小剛捂住眼睛說。“一點也不‘幽默’。風箏能放得比帽兒山高嗎?” “大哥修了風箏,就能!”小雷說,“不就是再多纏點風箏線嗎?” “那也不行?!毙傉f,“你倆都別抱了!大哥,你一直都不說小光到底在哪兒,為什么不說明白呢?” “哥沒法告訴你。因為哥也不知道。哥只是找到了小光的線軸?!毙【┱f。 “那你們還說小光能看到風箏?”小剛問,“只是因為找到了小光的線軸,就高興得跟小雷抱到一起嗎?” “哥不是高興,”小京誠實地說,“小雷想小光,哥被感動了。” “一點也不‘幽默’。再感動也不能抱在一起。抱在一起,就是高興!”小剛堅持說。 “二哥,你說錯了。抱在一起,就不幽默了嗎?”小雷說,“那不叫幽默。老師說,幽默是藝術。我和大哥都想小光了,這不是藝術。” “你才上二年級,怎么懂藝術呢?”小剛撇了撇嘴說,“反正你倆不該抱在一起。‘幽默’一點不好嗎?” “二哥怪。亂用詞兒不說,還亂批評人?!毙±渍f。 “我沒亂批評人?!?/p> “你就是亂批評人!” “你們不可以這樣吵嚷。”小琳搖著小手喊了起來,“我們是干部家庭??!” 媽媽親昵地用手輕輕撫著小琳的頭說:“小琳都覺得你們太吵了。小剛,媽媽問你,如果這時候媽媽抱起小琳,能說明媽媽高興嗎?” “媽媽不會高興。他們這么不‘幽默’,又這么吵?!毙傉f。 “所以啊,你哥和三弟也不是高興?!眿寢屨f,“你三弟有幾次睡覺喊小光,都把你喊醒了。你告訴媽說你怕三弟這樣喊會生病。你為三弟擔心啊。是不是?” “是的。媽媽,我怕小雷生病?!?/span> “所以啊,你也很愛弟弟呀。你看到哥哥抱著弟弟,心里不好受是吧?其實你也很想跟他倆抱在一起,只是不愿意用擁抱表達你的感情,是吧?” “是的。媽媽。我覺得擁抱不夠‘幽默’?!?/p> “‘幽默’這個詞不能用在這兒。”媽媽說,“用‘請安靜一點兒’是不是更好、更準確呢?” “我就是這個意思……”小剛不好意思地歪過頭,他不敢看媽媽的眼睛,——媽媽的話說到了他心里邊兒。他不由又舉起手,用一根手指抹起眼睛來。 “二哥,你聽到我喊小光,為什么不弄醒我?我看到了小光掉進了河里,被餓狼追,被蛇咬……”小雷說著哭了起來。 “對不起……我不知道……”小剛拉起小雷的手,不知說什么,急得也掉下了眼淚。小京慌忙張開雙臂擁住小剛小雷,一邊不住地說“做夢的事不算數(shù)。小光沒事……沒事兒……” 媽媽眼圈兒濕了。一直憋在心里的對小光的思念和難以名狀的郁悶一下子迸發(fā)出來,她淚眼朦朧地望著三個兒子,萌生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強烈愿望:忘了小光吧!她還有三個兒子呢,她要把孩子們培養(yǎng)成才,然后去大城市生活,離開這個小鎮(zhèn),離開這個令她傷心的地方! “媽媽,你為什么不和哥哥們抱在一起呢?”小琳大聲問了一句。不知什么時候小琳蹬上椅子趴到寫字桌畫畫呢。她揚起畫筆,指揮媽媽靠攏三個哥哥,以便把她想要的媽媽的樣子畫在圖畫上。 這時候媽媽笑了。媽媽把三個兒子摟在懷里,高高仰起了頭。 小琳不止字寫得好,畫也畫得好。雖是剛要上學的孩子,卻天賦聰明,喜歡拿著彩色鉛筆在白紙上隨意涂抹。 小剛知道小琳在畫媽媽,擔心她畫得不像,忙抽身來到寫字桌前。看了畫,小剛禁不住笑了。小京小雷和媽媽也都圍過來看畫。 畫面上的媽媽,慈眉善目,漂亮的大眼睛里含著笑意,細長的眉毛微微挑起,配上高高的鼻梁,顯得十分清秀、干練和驕傲。 小剛說,媽媽驕傲得可愛。 小雷說,沒畫嘴呀,媽的臉有這么長嗎? 小琳畫媽媽,畫的很像。因為沒畫嘴,頭發(fā)也畫得有些短,所以臉就變長了。小京忍住笑,說小琳畫的好,把媽媽的精氣神兒畫出來了。 媽媽一邊鼓勵小琳,一邊打趣道:原來小琳心目中的媽媽就是這個樣子呀。可是媽媽有這么漂亮嗎?再給媽媽畫上一張嘴,好讓媽媽每天都給你們送上最好的祝福??! “媽媽,我就是畫不好嘴?!毙×照f,“要不,媽媽先親一下畫,等以后我會畫了,再重新畫一張?!?/p> 媽媽同意了。小琳用小手指在桌上的水杯里蘸了一點兒水,抹到媽媽嘴唇上,又把畫紙輕輕按到媽媽的嘴上。有了嘴印,小琳很快就畫好了媽媽的嘴。 可是,小雷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接著,小剛也笑了。原來小琳把媽媽的嘴畫歪了!媽媽也“呵呵呵”地笑出了聲,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很久沒看到媽媽這樣開心地笑了,這一瞬間媽媽像年輕了許多。媽媽笑,讓小京由衷地快樂!然而小京并沒忘記藏在媽媽心里的憂傷。媽媽不只是想小光,還想到了爺爺,想到了爸爸。爺爺說爸爸變得讓家里人怕他了,媽媽說爸爸對爺爺說了“過頭話”,這都是因為“爸爸心里煩躁”。爸爸為什么“煩躁”呢?因為這個家是“干部家庭”才這樣的嗎?一定是。連小琳都把“干部家庭”掛在了嘴邊上,怎么能不是呢。平心而論,此時的小京并沒有想到這個家正在出現(xiàn)裂痕,正在發(fā)生變化。“可是媽媽心里憂傷怎么行?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讓媽媽高興起來呢?”小京這樣想著。 這時候小琳把那幅畫用彩筆重又勾勾圈圈涂抹一遍。小京驚奇地看到,媽媽的臉被轉(zhuǎn)了一個角度,原來的痕跡被小雷的小手和媽媽的長發(fā)覆蓋了,媽媽的嘴因此也不歪了。修好了畫,小琳又找來漿糊把畫貼到自己床頭上面的墻上,這才張大了忽閃著長睫毛的黑眼睛,探詢似的望著媽媽。 “媽媽頭發(fā)長了,好看?!毙傉f。 “一綹兒頭發(fā)擋住了嘴巴,我?guī)蛬寢尠杨^發(fā)攏回去。小琳畫的好!”小雷欣喜地說。 “是的。小琳這一改,更有情趣了。媽媽喜歡?!眿寢屝χf。 小京看著畫上的媽媽和只有大致輪廓的三個男孩,覺得媽媽說的很對。雖然辨不清三個男孩誰大誰小,但三雙眼睛分明是小剛小雷和自己的。尤其是小雷,他依傍在媽媽身邊,注視著媽媽那綹頭發(fā),舉起小手伸到媽媽臉旁,眼睛里油然露出對媽媽的依戀和愛戴,——這讓小京從心里感到溫暖和震撼。小琳的畫,盡管粗糙,但卻畫出了一家人最真實最珍貴的親情! “媽媽,要不要請馬姨來唱歌?”媽媽常跟馬姨在家里唱歌,有時在自己家,有時在馬姨家;今天是星期天,又難得媽媽高興,唱歌是媽媽最喜歡的“娛樂活動”,為什么不幫媽媽盡情地開心快樂呢!可是話說出來小京又后悔了。因為小京想到了與馬姨之間的“芥蒂”,——“馬姨在咱爸跟前拍過自己的大腿”,這雖是一年前小光傳說的黃丙三的原話,小京那時候就不信,但馬姨穿衣打扮與眾不同,卻是真的。小京實在不喜歡讓這樣的馬姨跟媽媽在一起。 “好啊?!眿寢尭吲d地接受了小京的提議,轉(zhuǎn)過頭跟小剛說,“你去找馬姨。就說媽媽有事。”馬姨喜歡小剛,總說小剛長得好看,讓小剛?cè)フ堮R姨最合適。 3 馬姨很快就來了。進了屋就嘻嘻哈哈跟媽媽說起了廠里的許多趣事。媽媽讓馬姨安穩(wěn)一會兒,喝點水,清清嗓子好唱歌。馬姨還是不??诘卣f: “知道不,電影廠要來拍電影了。咱廠‘七一獻禮’驚艷全國同行業(yè),省長說一定要把廠里可歌可泣的真人真事搬上銀幕。這不,昨天幾位大導演大編劇大劇務都來了。剛剛上演《土地》的電影導演,水,水什么……也來了?!?/p> “叫水華。這事兒我們都知道。”媽媽指著桌上的水杯說,“你要不喝,我們開始唱歌?!?/p> “不用喝水。我給車間班組長作宣傳報告從中飯后一直講到晚上八點,半口水都沒喝?!瘪R姨拉著媽媽坐到床沿上,繼續(xù)說,“還有你不知道的呢。說完了,咱倆就唱歌。” “什么事我不知道?”媽媽不自主被馬姨拉進了交談。 “群眾演員。這事兒我負責。大導演跟我要三個男孩,一個女孩。要最漂亮最機靈的。我看這幾個孩子就行。”馬姨用她那銳利而又游移的目光掃過小京小剛小雷和小琳。 “不行。孩子們沒演過戲。別誤事。”媽媽說,“這事廠長安排過了。你們宣傳科和我們工會都得幫電影廠找到最合適的小演員。樸石俊的孫子樸海參加過自治區(qū)學生文藝會演,所有群眾演員都應該從學校演出隊里找。” “什么你們我們?都為了一個政治任務?!瘪R姨有些掃興地說,“我這不是為了你出彩嘛。孩子們也高興??!” “行了,行了。你的好意我領了?!眿寢寯[擺手說。 “好。不說這事兒了?!瘪R姨湊到媽媽跟前又說,“聽說你家對門的劉科長要提技術副廠長了,有這事吧?” “沒聽說。”媽媽輕輕地說。 “不跟我說,是不是?”馬姨用小拇指點了一下媽媽的額頭說,“提了副廠長,馬上外放,去北方省建新紙廠。這不是秘密?!?/p> “不是秘密??晌艺娴牟恢馈!眿寢屢琅f輕輕地說。 “大梁,我求你件事。這次給黨的生日獻禮,我家老金身先士卒帶頭深入生產(chǎn)第一線,和工人師傅一起攻克技術難關,出色完成了計劃任務。上下反映都不錯。鐘科長負責考核干部。大梁,我家老金他當技術科副科長也有幾年了,你跟鐘科長說說,提醒廠長給他扶正吧?!瘪R姨的樣子有些難為情,眼角也溢出了亮晶晶的淚珠?!叭绻荒?span style="color:green">扶正,他也是被外放的命。我倒不是怕建新紙廠有多辛苦,我是舍不得離開你呀!我倆親如姊妹,到了那里,人生地不熟,就我這個性格,不憋屈死才怪呢?!?/p> “你胡說什么。什么‘外放’?支援北方省建新紙廠大家都踴躍報名,不夠標準的還不要呢。再說鐘森哪有提醒廠長做什么的資格呀?鐘森是臨時調(diào)到‘工作組’工作的。我勸你還是消停點兒吧?!?/p> “行。我認命?!瘪R姨的臉立刻拉長了,她抹掉淚珠說,“你這么寡情薄意,我還留戀你什么?”不過,說完這話她的臉色馬上又變得柔和了?!?span style="color:#003300">大梁,總有一天你會想到我的……唉!”她嘆了口氣又說,“你知道廠里為什么在這個時候放映《土地》嗎?剛剛經(jīng)歷過三五反、鎮(zhèn)反和抗美援朝,咱廠工人階級對干部的政治條件要求越來越高。電影《土地》就是非常好的教材。工人師傅都說,紙廠也要像《土地》那樣,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純潔隊伍,奮發(fā)圖強,跟著共產(chǎn)黨的好領導奔向康莊大道。我們宣傳科是金廠長的助手,不只是喊喊政治口號,眼下更要配合好廠里的工作,認真聽取工人師傅們的呼聲?!?/p> “我知道你的意思?!眿寢屨f,“你有機會向廠長反映職工們的訴求和意見?!?/p> “是有責任。有責任認定工人師傅的意見是否正確,”馬姨更正道?!拔乙部梢?span style="color:#003300">不反映某些工人師傅的意見啊。這點事兒我說了算。” “沒想到馬干事還會玩這一套……”媽媽嘆息道,“唉!……馬桂蘭,我當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你別聽風就是雨就行了?!?/p> “那還用說?不然我還來找你干嘛!”馬姨臉上露出得意地笑容。 小京本想領弟弟出去,大人們說話能不聽就不聽;可是媽媽和馬姨的對話讓小京大惑不解。馬姨居然用“讓媽媽出彩兒、讓孩子們高興”,換取爸爸幫助金叔“扶正”和不被“外放”!什么叫“扶正”什么叫“外放”,小京不懂,可馬姨想做交易,小京卻懂。這樣的“交易”是不光彩的,而媽媽并沒有批評馬姨,——小京認為狠狠地批評不光彩的事情才符合媽媽的作風。電影《土地》是因為剛剛發(fā)行的新片,張敬老師才自己花錢讓少先隊員先睹為快的,學校也沒說是當作那樣的“教材”才看的。馬姨和媽媽一樣,都是廠部的干事(“干事”就是干部。那時候廠里人把職員都叫做干部,把職員以上的“官兒”叫做領導干部),可馬姨說話的口氣倒像是個大科長,也仿佛她和廠長一樣“有責任認定工人師傅的意見是否正確”。這些,媽媽自然是看出來了,可媽媽為什么聽了馬姨“我也可以不反映某些工人師傅的意見”這句話就不吭聲了呢? “還有件事我得跟你說。有人問我,省長怎么總來咱們廠視察呢?你知道為什么嗎?”馬姨神秘地說。 “副省長是主管造紙工業(yè)的。又是金廠長的老戰(zhàn)友。這有什么奇怪?”媽媽反問道。 “不對。你知道‘黨、政、工、團統(tǒng)一于行政’這句話吧?就拿咱廠‘獻禮’這件事來說,所有廠部和車間的頭頭,事無巨細都要找廠長,結(jié)果,三位廠長累病了兩位,而我們政治工作者的工作也沒干好。這是個大問題。省長就是調(diào)查研究這個問題來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看我,是不是?” “不是。這么大的問題怎么沒聽說過?” “大梁,鐘科長謹小慎微,怎么會跟你說呢。你就別問了。我這次來就是想告訴你最近發(fā)生的一件蹊蹺事。告訴你這件事之前,我得先說說省長調(diào)查研究的這個問題有多大……” “省長調(diào)查研究的問題還能小嗎?你還是說說那件蹊蹺事吧?!眿寢尨驍囫R姨的話。顯然媽媽不想跟馬姨討論省長調(diào)查研究的什么大問題。 馬姨無奈地搖了搖頭說:“你還是那個急脾氣。你不知道眼下是什么局勢,怎么能理解我說的那件蹊蹺事呢?行,行,行,我現(xiàn)在就跟你說!我發(fā)現(xiàn)我家對門的黃主任和你家樓下的鄭副場長最近經(jīng)常見面。” “鄭副場長不是在陸地嗎?再說誰和誰見面有什么好奇怪的?” “聽不懂了吧?見了老子又見兒子還不奇怪嗎?” “你是說鄭元見了黃丙二?那孩子跟小雷差不多大,他們有什么說的?” “有說的。我問過黃丙二,他說黃毛爸想黃毛了,要攛掇三家丟兒子的共同上訪區(qū)政府。” 媽媽吃驚地看著馬姨。 “這事蹊蹺得很。鄭元要告誰?告區(qū)政府嗎?講不通啊。因為講不通,我才想到了省長調(diào)查研究的問題。工廠里的政治思想工作究竟應該怎么做?——我都想好了。有機會我得找省長好好匯報一下我的看法。所以,大梁啊,你們這件事我馬桂蘭管定了!我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阻止鄭元!”馬姨揚了揚眉毛樂呵呵地說,“大梁,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對政治思想工作非常感興趣了。我真的有了使命感。說了你也不信,我現(xiàn)在不再擔心我家老金是不是外放了,也不擔心你是不是寡情薄意。大梁啊,我剛才求你的那件事,你就當沒聽見。???我走啦?!?/p> 馬姨走了。歌沒唱成,卻讓小京對一口一個“思想政治工作者”的馬姨產(chǎn)生了新的看法。馬姨好像為了那個“使命感”決定放棄跟媽媽的交易。而小京聽不懂的那個“使命感”,竟然是要阻止黃毛爸“攛掇”黃叔和爸爸一起告區(qū)政府。馬姨在這個時刻挺身而出,真是想不到?。≡瓉怼?span style="color:#003300">思想政治工作者”馬姨來見媽媽,就是想告訴媽媽,她是一個多么與眾不同的人。馬姨有缺點,但馬姨不固執(zhí)、不狹隘、不糊涂?。?/p> 看著媽媽怔怔地坐在那里,小京走到媽媽跟前說:“媽媽,我不明白,黃毛爸是三角眼的堂弟,黃毛爸想黃毛了,就該去找三角眼啊,為什么要來攛掇爸爸上訪呢? ‘上訪’是告區(qū)政府嗎?爸爸能去告區(qū)政府嗎?” “當然不能。黃毛爸鄭元知道你爸爸的立場,他是向你爸爸示威。” “為什么向爸爸示威呢?黃毛被三角眼抓走了,向壞蛋三角眼示威才對呀?!?/p> 4 梁素汶望著天性好奇而又喜歡動腦的小京,不再說下去了。有些事不能隨便跟孩子講。讓孩子過早地接觸復雜而又險惡的生活陰暗面不利于孩子健康成長。 鐘森在“三五反”運動中揭發(fā)檢舉了鄭元,鄭元有可能懷恨在心。鐘森說過,鄭元大義滅親告發(fā)鄭寶,鄭寶又把鄭元的兒子掠走,這件事不簡單。鄭寶為什么要掠走三個孩子?區(qū)公安局至今還在偵查破案。只是因為鄭寶逃進了十三里,很難抓捕。不幸中萬幸的是,鄭寶掠走了鄭元的兒子,意味著其它兩個孩子也不會有生命之憂。雖然感到些許慶幸,心里卻越發(fā)沉重。如果鄭元對鐘森懷恨在心,鄭寶不會不知道,那小光以后的日子就很難熬了。更令她憂慮甚至焦慮的是,鄭元向鐘森示威是看準了時機。半個月前,鐘森被金廠長安排到臨時工作組工作?!?span style="color:#003300">臨時工作組”是廠里為完成某項階段性工作設立的臨時辦公單位,這是管理上經(jīng)常有的事情。巧的是,偏偏在這個時候兩位外調(diào)人員來到廠里,建國初期,“外調(diào)”(人員派外調(diào)查)是保密的,一般認為凡是“外調(diào)”涉及的問題都是“重大問題”,但不知為什么,“鐘森被‘外調(diào)’了”的消息意外地在紙廠內(nèi)外傳開了。更巧的是,此時區(qū)里也派人來紙廠調(diào)查一年前的“漢朝兩族械斗的惡性事件”了。這樣的“巧合”把鐘森傳說成了“革命隊伍里的不純領導干部”。于是“鐘森被關進了臨時工作組隔離審查了”,“鐘副科長的官兒保不住了”,這樣的謠言飛滿紙廠和石圖小鎮(zhèn)。謠言自然不會長久。沒幾天,金廠長下令徹查此事,結(jié)果查到樸石俊就查不下去了。樸石俊德高望重,怎么會散布謠言呢?金廠長親自找他談話,也沒查出結(jié)果。謠言雖然自消自滅,但“鐘樹華的成分高”卻不脛而走。事情變得復雜了。那時候中國東北各地的土改運動已經(jīng)結(jié)束,個別地方正在對運動中的個別案例進行甄別。鐘森告訴她,鐘樹華的歷史是清白的,土改時家庭成分劃為中農(nóng),來紙廠工作時老家的村政府有證明信,說“鐘樹華的成分高”,不是事實。但鐘森又告訴她,無風不起浪,當事人應當對組織忠誠,鐘樹華大半生都生活在舊社會的富裕家庭,身上不可能一點兒污點都沒有?!叭绻沂钱斒氯?,就會搜腸刮肚想想做過什么對不起人民的事情。不要心存僥幸。不要對組織不忠誠。要相信組織能調(diào)查清楚。眼下的純潔隊伍,是一場群眾運動,任何人在運動中都必須經(jīng)受考驗,”鐘森這樣強調(diào)說。梁素汶一直不同意“對組織不忠誠”這個說法。鐘森對父親的要求太過嚴苛。怎么能用這樣高的標準要求父親呢?組織上并沒說父親不忠誠。成分高與不高,更不是人云亦云的事。鐘森在這類問題上總是矯枉過正。她一想到這件事就難過。父親這次主動要求回老家澄清事實,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被鐘森逼的。 梁素汶相信鐘森說的“組織能查清父親的歷史問題”這句話。但“任何人在運動中都必須經(jīng)受考驗”,也給了鄭元向鐘森示威的機會。梁素汶從不輕易懷疑一個人的品質(zhì),但這次不同。她不相信樸石俊會如此惡毒地污蔑鐘森。謠言查到樸石俊查不下去,必定另有隱情。鄭元才是最有理由攻擊鐘森的人。鄭元有動機有背景有能力做這種事。鄭元也有頭腦,明知謊言必定被戳穿,明知一個犯了錯誤的人在運動中惡意報復革命同志是什么結(jié)果,明知不可為卻偏要做,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示威,而且是謀劃好了的非常險惡地示威! 梁素汶怎么能不緊張?把鐘森傳說成“革命隊伍里的不純干部”,這比要人命都惡毒!雖然謠言像一陣風吹過去了,可留在心里的痕跡,鐘森許久都不會抹去,梁素汶怎么能不憂傷甚至焦慮呢?沒想到在這個時候,馬桂蘭公然表態(tài)和自己站在一起。馬桂蘭出身貧寒甚至有些“卑微”,十八歲就在大城市的演藝界當跟班做雜役為地下革命組織傳送情報,革命意志堅定,人漂亮又機靈又能說能寫,進了紙廠就被安排到宣傳科。按說馬桂蘭這樣的經(jīng)歷應該成就她一種冷靜沉穩(wěn)的性格。恰恰相反,馬桂蘭行事風風火火,說話口無遮攔并且不拘小節(jié),但同時也會釋放出待人的真誠,——她是那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既討嫌又喜歡的人。實際上,當馬桂蘭一旦清楚了自己工作的重要性并且在工作中以輕松的心情和靈活的態(tài)度對待她的工作對象的時候,那就表明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把某件事情做到底了。梁素汶當然知道馬桂蘭說省長調(diào)查研究的這個問題有多大以及總有一天你會想我的之類話的含義,那只是宣示她已經(jīng)清楚了這件工作的重要性,這是她下定決心把事情做到底的前提。梁素文在最需要挺直腰桿面對有生以來從未經(jīng)歷過的精神煎熬的時候,馬桂蘭以另類的、但立場鮮明的姿態(tài),向她伸出援手,這讓她十分意外和感動。但當媽媽的心永遠都是向著自己的孩子的——這是她的信念。她懂得發(fā)生在父親和鐘森身上的這件事對孩子們意味著什么。為了這個信念,她可以不計較馬桂蘭令她討嫌的一切,而專注令她喜歡的馬桂蘭的一切。只要能把鄭元上訪這件事搞清,她寧肯違心地做任何事情。 媽媽這樣想,小京怎么會知道呢? 那天晚上小京翻來覆去睡不著。躺在炕柜里,耳邊不斷響起爸爸、爺爺和媽媽的話: “如果對組織不忠誠,您老就是群眾運動的絆腳石!” “這兩年你變了。變得家里人都怕你了?!?/p> “鄭元是向你爸爸示威!” 這個家正在出現(xiàn)裂痕,正在發(fā)生變化。然而小京卻覺得大人們的世界離他并不那么遙遠,無論媽媽跟爺爺?shù)?span style="color:#003300">憂傷,還是爸爸的煩躁和反常,都與他去十三里找小光有關,——他自認為懂得大人們的想法。他想,也許他真的不該找小光。如果他不去十三里,他就不會撒謊,爸爸也就不會很煩躁很莫名其妙地說那些“孩子聽不懂的話”,爺爺也就不會說“家里人都怕爸爸”,媽媽更不會擔心“鄭元向爸爸示威”了。他既然是“男子漢”了,就應該替大人們分憂呀。可他畢竟還是有許多許多事情不明白。離大人們的世界并不那么遙遠,不等于走進了大人們的世界呀。 小京歪頭看著睡在光炕上的小剛和小雷,突然想到小光不會再回來了。這個家今后再也見不到機靈活潑可愛的小弟弟了。這都怪那個兇惡丑陋……極壞的壞蛋三角眼!小京找不到更厭惡和憤怒的字眼詛咒那個“極壞”的壞蛋。 “為什么不找宋玉呢?”腦子里突然間閃過這個念頭。都說等長大了才能明事理。長大,也不是說長大就長大的。那要等到什么時候?小京與宋玉有過約定,重要的問題要大家一起“思考”。小京特別喜歡“思考”這個詞。它很神秘,因為它總能幫助他解除疑慮,又能讓他體會到排解郁悶的快樂。他決定找宋玉。何況他答應過宋玉,回家后把怪人的家書都拿給宋玉看。只是因為寫了一天檢討書,沒能去見宋玉。明天,他決定天一亮,就去見宋玉。 只是,有件麻煩事,怪人的家書不是什么時候都可以拿出來的。這事也得跟宋玉商量一下,怎么才能做到順利和完好無損地把家書交給宋玉,又不讓別人知道。 5 第二天,小京下樓敲宋玉家的門。宋梅從門縫里伸出腦袋,又用手指了指她家的菜園。小京去了菜園,沒見到宋玉。剛要回去,見宋梅悄悄走過來。宋梅關好柴門,把小京領到柴棚后面。這里新放個小書桌,旁邊一把木椅,頭頂上面有個木板雨棚,——是從柴棚頂上伸過來的。 “你坐吧,”宋梅指著椅子說。 小京沒坐?!八斡褡龅陌桑俊彼麊?。 宋梅點點頭。清晨的陽光照進菜園。木桿兒籬笆上最后一茬大紫大紅的牽?;?/span>競相綻放,葡萄架上油黑發(fā)亮的串串葡萄扯著藤蔓垂下來,黑籽黃盤的向日葵歪著頭默默注視著夏末秋初的小小菜園。陽光被頭頂上面的雨棚遮住了,小書桌在涼爽的蔭庇里孤寂地靠著柴棚。去年的母雞窩拆掉了,那個地方掛了一塊小黑板,上面寫著娟秀的粉筆小字;小京想看清寫的什么,卻被宋梅用板擦抹掉了。 “你不坐,我坐?!彼蚊纷揭巫由希瑥臅览锶〕鰰诺阶郎险f,“我要學習啦。告訴我,你找宋玉干什么?” 這算什么問題?前天他和宋玉都撒了謊,家里被他弄得一團糟,他擔心宋玉家也不會平安無事。把他的關切,跟宋玉說說,不是理所當然嗎?再說,宋玉為什么撒謊,事前跟宋梅透過口風,宋梅是明知故問嗎?心里不悅,說出的話卻是: “沒什么。就是想跟宋玉隨便聊聊。” “隨便聊聊?這么早,太陽剛冒頭,就找人聊?”宋梅的黑眼睛尖利地看著小京說,“你不誠實。你辜負了哥哥對你的信任和期望。” 小京驚訝地望著宋梅說:“我沒有不誠實呀。我擔心宋玉跟我一樣被爸爸批評。我們……都不該撒謊。還有……” “還有什么?給宋玉看日本怪人的家書嗎?”宋梅嘲笑地看著小京問道。 小京怎么能想到宋梅會問這個問題呀!原來宋梅已經(jīng)知道了怪人的家書這件事。宋玉怎么可以不經(jīng)他同意就告訴別人呢?可是,宋梅是“別人”嗎?他不是和宋玉約好了重要的問題要大家一起“思考”嗎?——“大家”,也包括宋梅呀。 “你別這樣看我。你先看看宋玉給你的信吧?!彼蚊氛f著從書包里取出一個信封,交給小京。 小京取出信封里的信紙,剛要看,宋梅說: “等會兒再看吧。我有話跟你說?!?/p> 小京被宋梅尖利、嘲笑的目光看得心慌,不知道宋梅要說出什么話來。 “哥哥昨天去區(qū)府中學了。是爸讓哥提前報到的。臨走時讓我轉(zhuǎn)告你,一定要好好學習,明年區(qū)府中學見。” 小京差點想打自己的臉!宋梅并沒說出叫他難堪的什么話。相反,宋梅卻很平靜地說了宋玉對他的期待。宋玉提前報到的原因可能跟去十三里有關。宋梅不說這件叫他難堪的事,足見她城府很深。但小京覺得,既然宋梅給足了自己面子,為什么不主動把怪人家書的事情解釋清楚呢?他沒有不誠實,僅僅是因為跟宋玉有約定,才不能說是為給宋玉看家書來找宋玉的。想到這,小京說: “我真沒有不誠實。其實我也很想把怪人家書這件事告訴你。宋玉說過,重要的問題要我們大家一起思考,是我沒領會好哥哥的意思。宋梅,你得相信我的話。” “我相信。你昨天一整天都沒下樓,被爸爸批評了吧?你找到了小光遺失在山洞里的東西,更加想念小光了。我怎么能不理解你的心情呢?你找宋玉想說說你的苦悶。你為什么不能跟我敞開心胸說呢?你太顧忌別人的感受了。你又是個不會撒謊的孩子。小京,你這樣,只能辛苦自己,也讓人覺得你不誠實。我說得對嗎?”宋梅挺直了身子穩(wěn)穩(wěn)地坐在椅子上說。這時候她把書桌里的半截粉筆拿在手里,輕輕在那塊小黑板上“嗒、嗒、嗒”地敲著。她這個樣子像是一位洞察一切而又自信得令人尊敬的老師。 “當然對,”小京脫口而出。自那次在學校杏樹林里談話以后,他心里總想著宋梅說的那句話——“你根本不了解我!”那時候他和宋梅都因為顧忌對方的感受無法說出各自最想說的心里話;宋梅心里有太多的話想跟小京說,而小京卻不覺得。那時候他越想幫宋梅撐起宋玉走后的這個家,宋梅就越煩躁。直到宋玉跟他說“宋梅恨媽媽”,他才明白自己真的不了解宋梅。 “有些事我們以后再慢慢談吧。”宋梅輕輕嘆息了一聲說,“聽哥哥說,你希望爸爸告訴我,媽媽為什么離開家,這樣我就不會恨媽媽了。其實蠻不是這么回事。我早就知道爸爸心里的秘密了。” 小京吃驚地望著宋梅。 “爸爸的秘密,我在四歲的時候就知道了?!?/p> 驚詫萬分的小京專注地聽著宋梅講述這件足以影響到她身邊許多人一生的秘密。此時她說話的樣子很像宋玉,甚至連輕輕地嘆息都跟宋玉一樣。 “我忘不了媽媽不吃不喝閉目打坐的樣子。直到媽媽有一天突然離開這個家,我才覺得媽媽死了。”她說,“我不再有媽媽了。盡管沒人跟我說媽媽死了。從那一天開始,爸爸就不許我和哥哥去那個倉房,那里一直都是媽媽離開時候的那樣。爸爸也從不走進倉房一步。在我的記憶里,爸爸經(jīng)常站在那里默默注視黑黑的門洞,臉上帶著困惑、凄涼和悲痛。最近爸爸又偷偷在夜里拿出媽媽的照片看。爸爸咳血以后更加想念媽媽。我只能恨,——爸爸的病是媽媽造成的!……昨天哥哥告訴我,你發(fā)現(xiàn)了倉房里的壁龕,找到了那些家書。我就猜到那是媽媽的東西。不然媽媽為什么要在倉房里打坐呢?” “等等,你說倉房里的壁龕?”小京被驚得心臟狂跳,說話也語無倫次了?!澳銒寢?span style="color:#003300">在倉房里打坐……怎么……那些家書就是你媽媽的了呢?還有,我家怎么成了你家?這些事兒宋玉知道嗎?宋玉沒跟我說呀!” “不會跟你說。因為他根本想不到?!彼蚊芬琅f穩(wěn)穩(wěn)地坐在椅子上說,“連爸爸都不知道。” “就是說,這是你猜想的?”小京疑惑地問。 “不全是。媽媽一向喜歡整潔干凈,憑什么去那個潮濕發(fā)霉的倉房里打坐?除非有非常特別的原因。解釋這個原因,只有看一看那些家書就明白了。這也許就是爸爸的秘密。至于你家是我家,其實很簡單。你家從老白房子搬過來的時候,廠里給我家調(diào)到了樓下。為的是照顧爸爸的病體行動方便,也可能是爸爸為了逃避睹物思人的痛苦?!?/p> 幾十年后,小京千辛萬苦求證了這件事,結(jié)果令他唏噓不已。原來,宋梅的母親韋蕓在日本讀書時與大學生松井太和相識。松井從帝國大學畢業(yè),沒有按父親的意愿進取仕途,而是潛心研究中國的“玄學”,以圖反對日本侵華戰(zhàn)爭,并且于1939年同他父親一起來到石圖。此時韋蕓早已回國并與宋梅的爸爸宋景和結(jié)了婚。不久后,松井接到他母親病危的消息匆忙回了日本。1949年松井的父親——造紙廠的廠監(jiān)(駐廠監(jiān)造官員)回國,臨行前告訴韋蕓,松井探視母親的第二年就被征入伍,在渡海的輪船上跳海自盡。求證的信息顯示,松井太和跳海后獲救,之后不知去向。而韋蕓在得知松井罹難后去了日光寺。保存在壁龕里的家書是松井太和寫給韋蕓的。隨著時間推移,鑒于家書的人文思想和歷史價值及其實用性逐漸凸顯,引起國際國內(nèi)多方重視,加之各種勢力不擇手段僭越其中,使得鐘小京在人生旅途上遭遇了諸多難以想象的磨難。此是后話。 “爸爸不會告訴我?!彼蚊肪o蹙眉頭繼續(xù)說,“媽媽為什么離家出走,去了哪里?爸爸都不知道。爸爸至今還深愛著媽媽。所以我才恨媽媽。” “那你為什么不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爸爸呢?”小京問。 “也許以后會跟爸爸說的??傊?span style="color:#003300">現(xiàn)在不會?!?/p> “為什么?” “因為……因為我不想讓爸爸失去珍藏在心里的秘密。也因為媽媽太狠心。一想到媽媽打坐時的樣子我就恨。小京,你不知道,那時候我就站在她的眼前。我哭喊著——‘媽媽你起來!’她連眼睛都不睜一下。我真不懂,她為什么那么狠心?” “你不是說,只要看一看那些家書,就能知道媽媽為什么離開家嗎?我現(xiàn)在就給你取來……” 沒等宋梅回答,柴門外傳來幾句干脆利落的說話聲: “今兒個(今天)清早兒(早上)老爺兒(太陽)今好兒(真好)。小梅,快幫哦(我)把你爹(爸)請出來。揍(就)兩天沒出來,你爹(爸)的臉揍(就)白得嫩么邪乎(這么厲害)。你先放下內(nèi)給(那個)書本兒。恰了飯(吃了飯)再來都(讀)?!? “是姑媽?!彼蚊沸÷暶畹溃皠e出去。在這兒,看哥的信。” 小京點點頭。宋梅出了菜園,小京急忙拆開宋玉的信。信中寫道: “小京,爸爸讓我提前去市府中學報到。我不能不去。我最擔心的是,宋梅心思太重,她聽到那些家書是藏在壁龕里的,馬上就想到了媽媽。其實你剛跟我講日本怪人家書的時候,我就想到了這事與我家有關,記憶里小時候那么多的情景都很奇怪,現(xiàn)在想起來都與媽媽的離家出走有關。而恰恰是這個叫全家人都心痛的問題,把你和我家更緊地聯(lián)結(jié)到一起了。不管宋梅看過那些家書的反應如何,我都相信你能幫助她不再糾結(jié)于往事。你說過,你相信宋梅能理解媽媽離開家的理由,這是對的,因為宋梅心里更愛媽媽。正如我不能不把家書藏在壁龕里的事情告訴宋梅一樣,我們遲早都會知道事情的真相,宋梅的恨和愛也遲早會真實地表露出來。 “小京,你能聽到宋梅的真心傾訴。她能想到的,我,甚至爸爸,都想不到。她的聰明和心細如發(fā),能幫她解開心里的疑團,但也能讓她陷入苦悶無法自拔。她需要更多的快樂。相信你能給予她無私的幫助。 “家里有精明能干的姑媽支撐,宋梅可以安心學習。你也一樣,努力讀書,順利度過最后一年孩童時光。我們區(qū)府中學見。宋玉。即日?!?/p> 看罷信,小京心里很不是滋味。宋玉很了解自己的妹妹。宋梅心思太重,是小京領略過的??墒?,怎么才能讓宋梅快樂起來呢?那些家書也許能幫助宋梅解開心里的疑惑,但絕無可能給她帶來快樂。家書里記載的都是些萬花筒般令人眼花繚亂和莫名其妙的事情,只能讓宋梅更加焦慮和付出更痛苦的思考。況且,要做到宋玉的囑托,一定要懂得宋梅現(xiàn)在想的是什么。而他對此簡直是一無所知呀。是看家書嗎?他可以把家書都拿來給她看??戳?span style="color:#003300">家書又能怎么樣?他不抱任何希望。 無意間,小京看到掛在柴棚的小黑板上模模糊糊的粉筆字,——宋梅匆匆擦過卻還是留下了痕跡。小京好奇地辨認著,最后認定是一連串的“小京”;字跡的側(cè)面是一道豎線,豎線另一面又寫著“爸爸”、“哥哥”、“日本怪人”、“媽媽”和一堆“?”號。 這是什么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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