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的年畫里藏著一股不知所以的歡喜氣。

王文娟和徐玉蘭演罷那一場《紅樓夢》以后幾十年，繪著她們劇照的年畫還盛銷不衰。或是坐讀西廂，或是黛玉葬花，紫色衫子挨著一本正經(jīng)的大紅袍子，竟然也不覺得俗艷。眉目都是不甚清晰，有點(diǎn)淡淡的模糊，看著反覺得好。這樣一出悲劇感甚重的故事，甚至貼在過年時(shí)娶親的屋子里。并不覺得哀，滿堂紅色家當(dāng)，墻上窗邊簇新的年畫，端詳畫中人的眉目，便覺得有細(xì)細(xì)的生之喜悅。

往年的年畫里是這樣藏著一股不知所以的歡喜氣。

江南過年，大抵要從臘月廿三開始，此日祭灶。

祭灶何謂也？不大懂得。規(guī)矩是這樣的：不許嘆氣，不許打碎東西，不許說有忌諱的字眼。

直到除夕夜。

許多年前是有年貨可以拿的。印象深刻的只是有大黃魚，凍得梆硬地從單位車上卸下來，或者還有帶魚？應(yīng)該還有豬肉、菜、筍？此刻想起，只是記得大堆大堆地卸，按門按戶分到家，家里便要準(zhǔn)備過年了。

瓜子、花生都是自己炒，除夕夜家里一口大鍋，和著鐵砂炒上很久才能炒熟。我母親一手置辦過年的全套行頭和物事。過完年，春曬筍片干菜，清明做麥果，端午做粽，夏做酒釀、楊梅酒，冬曬番暑干，然后又到過年，都是她親力親為。家家主婦也就這樣。

除夕有一道水果羹，內(nèi)里有蜜棗和紅綠絲，最是好吃。

從有記憶開始，過年總離不了走親戚。當(dāng)然首當(dāng)其沖是外婆家。

大年初一必要到龍泉山去。那么大概就是初二了。

外婆家在青江渡，她的娘家在后丈子村。我一個(gè)姨母嫁到了對(duì)岸的廿陸房。

這些地名，我小時(shí)當(dāng)然不識(shí)得。都是后來查的。

青江渡和廿陸房之間的這條河，來回最多幾十米。只有一只水泥船，我小時(shí)侯在渡口玩耍，常常從這頭坐到那頭，又從那頭坐回來，從來不懂得要拿過渡費(fèi)給艄公。我小舅有時(shí)幫艄公搭把手搖船，所以我以為那只船是我家的。

除了坐船，我就坐在灶臺(tái)邊看大人燒火，火光噼哩叭啦，暴響如豆，耐燒的柴火多是些手指粗的枝節(jié)，有些還連枝帶葉。也把稻草束點(diǎn)燃丟進(jìn)灶洞里，或用火鉗從灶洞里往外扒灰，那些灰是厚的，軟的，溫的，間或有暗紅色的火星一閃。

灰塘可真是個(gè)好地方啊。

桔子和年糕都可以埋在灰里。年糕煨它一段時(shí)間，表皮作黑黃色，用手碰它，綿軟有彈性，糯米的香氣從燒焦處溢出來。

于是便這樣一日日過下去：

烘手爐。老話不叫手爐，叫火盅，黃銅制，上面有很多小孔，形制有大有小，蓋子掀開后，鋪一層無煙炭燃著，蓋上鋪略厚、能傳熱又不燙手的布料，腳下踩一個(gè)，手里再捧一個(gè)，任是陰寒天氣守在家里，周身也覺溫暖。

磕山核桃。此物堅(jiān)硬，有人以榔頭打砸之，或以門樞夾擊之——門樞力道之強(qiáng)，令人骨寒。小時(shí)侯牙齒還沒有變壞，執(zhí)堅(jiān)破銳，毫不為意，這種外面抹一層椒鹽的山核桃，都是放在齒間卡喇一聲咬開，再在一片破碎中挖取核肉。正月里閑坐磕山核桃，破與吃，各分一半趣味。

正月里當(dāng)然少不了老酒。

越中人家個(gè)個(gè)自小飲酒。

每家從城鎮(zhèn)到鄉(xiāng)村，家家皆備一只錫壺。打造不甚精美，色作青灰，拎在手里沉甸甸的，壺身鏤刻花紋，可以用很多年。

正月里，不分老幼，也不分能飲與否，各人面前一律有酒盅一只。主婦把錫壺放到煤爐上去燒開了，或連壺放到滾熱水里燙著。每人面前斟上一點(diǎn)，慢慢喝著。

作為副產(chǎn)品，春冬季節(jié)，人家廚房里皆備有一缸糟肉。可以吃到元宵開外，從雞鴨到魚到豬，無所不糟。棄之無用的糟粕，在越中廚房中延續(xù)了很多年的生命。也在越中人家的飯桌上就著酒被吃下去。

江南的正月，冷到徹頭徹骨的寒。

寒到正月頭做一次菜，可以一直放到十五。梅菜扣肉、油豆腐燉肉、黃魚鲞、燉肘子，用筷子橇一橇，就是一大塊琥珀樣的凍。

長時(shí)還備著酒糟雞和酒糟肉、熗蟹和咸菜、蛋餃和肉皮。

記憶模糊了，不大記得這樣反復(fù)地到各家吃類似的東西，是什么滋味?？傆浀媒K于到了元宵，一碗熱熱的黑芝麻糯米湯圓吃下去。

黑芝麻糯米湯圓，多是豬油搓的，獨(dú)有一年小舅母做了雞油湯團(tuán)，其香其甜，多年難忘。

江南的黑芝麻湯圓是世上最好吃的湯圓，沒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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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任淡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