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三月初搬到長安城南的。隨后才知道不遠(yuǎn)處有個早市，是在早市路口遇見這位賣羊奶的老漢的。

早晨，流蕩的春風(fēng)帶著潮潤的氣息，浸透著城市的角角落落，寬暢的路面上車流不斷，路兩邊的草木修剪的整齊而有動感。沿著路邊的人行道，一直向北，走過一段紅的粉的白的花叢，再走過一段紅的葉綠的葉的草叢，就到了早市。

早市緊挨馬路，順著東面的圍墻，從南往北延伸而去。不到六點，市上人影就開始晃動，擺攤的就開始擠占攤位。主要賣的是時令新鮮的疏菜，兼有水果、早點、食品等。另外理發(fā)的、修腳的、賣膏藥的也來湊熱鬧。七點過后，來來往往逛早市的人開始擁來；八點左右，人多的似趕會一樣，把窄窄的早市通道差點擠破；而到了九點，早市就在市管人員的哨聲和吆喝聲中準(zhǔn)時關(guān)市。

每次到早市時，最先看見賣羊奶的老漢連同拉羊的三輪手扶車已早早來到，每次還是停在早市口旁那棵土槐樹下，樹枝茂密，樹冠似一把傘，向天空舒展開，密匝匝的葉子，下面深綠，上面淺黃，那陽光的箭從枝葉里穿射撒落，劃出一縷縷光線，給人及羊、車和地面灑下淡黃的光斑。

老漢中等個頭，人有點瘦，衣服皺皺巴巴，戴只前面有檐的舊單帽，臉如一堆烤過的黃土，顯得黝黑。兩頰陷落，鼻子稍窄，嘴唇有點薄。旁邊的三輪車是紅色的，車上并排緊挨著站著四只白羊，頭不停地左右擺動著，個個眼睛驚奇地張望著，只有一只羊頭上有角，那角似雷達天線，畫著弧伸向空中。奶羊身子下面兩腿間的奶頭，一只只似布裝，塞得滿滿的，向下吊著，向外鼓著，膨膨漲漲，分外搶眼。

早市上來時，過往的人開始增多，賣羊奶的老漢站在車旁，臉上笑紋蕩漾。只要有人過來，眼睛會跟著來人移動，判定是不是買主。一旦走近，老漢會迎上來，嘴喜得咧開。

“一斤羊奶多錢？”

“一斤八元！”

“這奶咋樣？”

“奶是好奶，現(xiàn)擠現(xiàn)賣，從羊奶奶里擠到瓶瓶里，一不會奶里摻水，二不會秤上日鬼，絕沒有假冒偽劣，真真貨真價實，喝了沒麻噠?！?nbsp;

老漢說著，打開車頭上掛著的一個大塑料袋，取出一個塑料杯，轉(zhuǎn)身靠近車子，隨意抓住一只羊奶頭，向上推推送送，向下握緊一拉，“噗嗤”一下，一道白線懸空垂落，“嗖”地一聲，直奔到紙杯里。緊跟著又“噗嗤、噗嗤”了幾下，杯中就見大半杯冒著白白泡沫的羊奶。

老漢舉著羊奶杯，拿到圍上來的顧客面前，讓一一來細(xì)觀，嘴里說道：“大家來，大家看，這奶一瞧人先愛。掛著壁，沫子溢，顏色純，喜盈人，稠里泛著油，白里溢香流。大家聞聞，香不香？我的羊奶能補鈣，娃娃喝了長得快，女人喝了美的快，老人喝了長壽態(tài)?！?/p>

說著，挺起腰，仰起頭，張開嘴，“咕?！币宦暎涯痰惯M嘴里，故意“吧嘰、吧嘰”，咂兩下嘴巴，很享受地眨眨眼睛，一個字一個字說：“我的神呀，真的香甜美，嫽得很！”

這一喊一說，立馬引來更多的人圍過來，要買奶。

老漢又從塑料袋里面取出一個新塑料瓶，動作非常嫻熟地抓住一只羊奶頭，把瓶子伸過去，一擠兩擠，很快擠滿一瓶奶。

“老哥，這是給你擠的，還帶著溫，拿上！”

“老妹子，這奶只有多，沒有少，提上！”

“還有誰要搭個聲?！?/p>

有些個要用手機付錢，老漢從駕駛坐下掏出一個蛇皮袋，掛在車箱傍，上面有貼著的二維碼。

到九點早市散了，過往人稀少了，老漢左瞅瞅，右望望，見沒人了，發(fā)動三輪車，駕著車從樹下把車倒出來，駛向馬路，匆忙離去。

每天都是這樣。

一次早起，去早市，見賣羊奶的老漢旁邊沒人，我走過去，與老漢閑諞，抽煙時，順手取一根煙，給老漢敬上。老漢沒拒絕，搓搓手，很快接住，隨手從兜里掏出打火機點燃，猛勁吸一口，很香地長長吐出，眼前立馬被煙霧罩住。

“老叔是咱長安哪里人？今年高壽？家里可好？”

“家在郭杜鎮(zhèn)，就在這長安城西邊。我今年正好七十歲，有兩個兒子，老大在城里工作，我和老伴與小兒子在一塊過著，小兒子在外面打工。兩個兒子都成家了，孫子都已上學(xué)了?！?/p>

“這么大歲數(shù)還不歇著，可不敢硬撐?！?/p>

“唉，閑不住，一閑人會生病。這些年，村上的地越種越少了，在家沒事干，閑得心發(fā)慌，就胡折騰，什么都干過，種過菜，養(yǎng)過花，育過樹。農(nóng)閑時也經(jīng)常出來打工，搬過磚，蓋過樓，鋪過路。沒地了開始養(yǎng)的是牛，先用車?yán)膛５匠抢镛D(zhuǎn)賣牛奶，后車不讓進城，就牽著奶牛滿街轉(zhuǎn)，轉(zhuǎn)著也受限制，只好改成養(yǎng)羊賣羊奶了。家里養(yǎng)了八只羊，只有一只是公羊，其余都是奶羊，每個奶羊一年一次少了產(chǎn)一只，多了能產(chǎn)三只羊羔，一天一只羊最多能產(chǎn)三十斤奶。這奶每天都必須擠，不擠不賣，會把羊脹出病來，連路都走不成了?！?/p>

說話間，有人來，老漢迎上去，開始忙起來。我怕耽擱老漢生意，忙起身走開。

后來去早市，我都是在早市快散時去的。因為這個時候，攤主急著收攤，菜價相對便宜。

這天早晨去早市，當(dāng)我提著剛買的菜，從散了的早市出來返回時，我看見賣羊奶的老漢還在那里。

往日這時，老漢已早早離去，奔別的地方，今天卻沒有。

見他左顧右盼，不停地盯著過往的人瞧來看去，似在尋找著什么。

我走過去，來到他的身后，他轉(zhuǎn)身眼里先是一喜，再看是我時，喜容立即退去，嘴張了張，沒言傳，又轉(zhuǎn)身用眼睛向周圍尋去。

正在這時，有個滿頭白發(fā)的老頭子，右手提個菜兜，左胳膊窩夾個瓶子，腳像辮著蒜，一只拉著，一只向外掄著，身子一搖一晃，遠(yuǎn)遠(yuǎn)走過來。

賣羊奶的老漢一見，立馬迎上去。

“小老弟，等了你一早上，把人急得轉(zhuǎn)圈圈，終于等你出世了?！?/p>

“甭提了，甭提了，一早起來，讓孫子把人纏住，急頭拌腦，忙個沒完，腳先邁不出門。呵呵，這真真是哄孫子當(dāng)孫子呀。多虧你還沒走，要不這奶差點打不上了。兒媳婦說了，每天給孫子要保證營養(yǎng)，早晨這奶呀蛋呀不能缺。還是按老樣，擠上一斤?！?/p>

接瓶，擠奶。“噗嗤、噗嗤”，不一會兒奶瓶擠滿。

白發(fā)老頭子拿出手機，急忙掃碼付過錢，要裝手機時，被賣羊奶的老漢擋住，拿手里仔細(xì)看了看。

“老哥，一分不少，不會給你少付的?！卑装l(fā)老頭子笑著說。

“沒錯，沒錯，就是你。”賣羊奶的老漢說著把手機還給白發(fā)老頭子，伸手到上衣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沓早準(zhǔn)備好的錢，遞給白發(fā)老頭子，說：“小老弟，昨日早上賣奶，我回去發(fā)現(xiàn)最后一個人付奶錢付了八十元，想來想去，沒有誰一次打十斤奶，感到可能掃碼壓錯了數(shù)。再看付款人叫幸福滿滿，先是怎么也想不起是誰。黑了睡在炕上，呼隆隆睡過去，呼隆隆翻過來，老是睡不著，把白天賣過奶的人齊齊過了一遍篩，看那叫幸福滿滿的是最后一個付的款，才回想起來，是你最后急急呼呼來打的奶。這不，剛看你付款留名，沒錯，就是你。今日把你昨日多付的錢退給你?！?/p>

白發(fā)老頭子似乎不知，拿上錢發(fā)愣，半天不知說啥。

賣羊奶的老漢見狀，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騎上三輪車，歪過頭，沖著白發(fā)老頭子說：“不瞞你，今天本來不準(zhǔn)備出來，因為今天是我七十歲生日，是我的好天，但想到多收你這錢，我心不安。人要吃良心飯，不是自己的莫圖，土都擁埋到脖子的人了，這樣的便宜沾不得。這不，一大早就趕過來。現(xiàn)在終于兩清了，我得盡快趕回去，娃娃在家給我做壽，家里客人來一屋，等著我呢，明天見。”

說著，咚咚咚，把車發(fā)動起來，向白發(fā)老頭子和我點點頭，車頭一擺，從樹下駛出來，一頭扎進車流里，向西奔去。

作者簡歷：劉新煥，筆名：劉新。黨員，正高級政工師。為陜西省總工會工運理論特約研究員、陜西省企業(yè)報新聞協(xié)會會員、寶雞市作協(xié)會員。與別人合著《此情誰知曉》。在全國、省、市各種征文中共有53篇論文和30多篇小說、散文、雜文及新聞稿件獲獎。作品散見于《中華散文》《延河》《中國青年》《西北作家》《西北 大秦文學(xué)》《陜西文譚》《陜西日報》等。